小说二题

2015-12-15 03:01张俊纶
长江丛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项羽局长老师

张俊纶

小说二题

张俊纶

张俊纶,1957年生,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系《荆江文学》主编。在《散文》、《萌芽》、《长江文艺》、《芳草》、《长江丛刊》等发散文、小说一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四部,出版人物传记《柳宗元传》、《王柏心传》、《李白传》、《归有光传》等四部,同时,在古籍整理、民俗研究方面用功甚勤,出版专著有《诗经译注》、《楚国史话》、《唐人绝句三百首选》、《李贺歌诗注释》、《监利先秦史》、《监利方言俗语词典》等,点校注释有清人王柏心《百柱堂全集》、余庚阳《池阳吟草》、龚耕庐《容城耆旧集》等二十余部,四百余万字。

主意是袁怀宁出的。袁怀宁说,我市的高考一年不如一年,老百姓有意见,人大代表都反映好几回了,我们教工委不能袖手旁观。高考的最关键点是老师授课问题,我们这周就安排去听听老师的课吧,看他们讲得怎么样,学生愿不愿听,有没有打瞌睡的,听完课集中一下意见,由徐青阳写一个报告,供常委会讨论。

王桧心是负责教工委工作的大主任。在人大工作的同志大都称主任,八大工委、办公室、评议办公室、纪检办公室都有正主任、副主任,有的还有好几名副主任。常委会的主任、副主任们正式的称呼也称主任,这就有点乱套了,为了与之区别,有人想了一个办法,在常委会主任们的前面一律缀一个大字,这就有了大主任、小主任之称,虽未见诸于文件,却明白无误,于是很快在人大内部外部流行起来。

王桧心觉得袁怀宁的主意不错,表示同意。反正教工委的同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下去走走,活动活动身子。袁怀宁说,我们这次想请您带队,去听语文课,您既是我们的领导,又是我们的老师,有您在课堂上镇着,再满的罐子也不能自以为是,半罐子也不能咯荡咯荡,您说是吗。时间呢,就安排在本周星期三星期四,不前不后的日子。到星期五,大家就有点心猿意马,也有点夕阳无限好了。袁怀宁下意识的从怀里抽出一支烟,在大拇指上扣了扣,但没有点燃。

王桧心想,主意是你出的,却又不愿牵头,这不是耍小聪明吗?但一想,自己在常人眼里,不也是闲着吗?自己手头的事都是些历史考据,关于春秋章华台的考据,关于老长河即夏水的考据等等,这些事虽然于国于民有益,但自己不是专业史家,常委会没有安排,作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这就等于不务正业,就成了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就在王桧心楞了一楞的当口,袁怀宁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对对方说,找一下龚局长。语频轻快而娴熟。王桧心连忙挡住说,不就听几节课吗,找龚局长干嘛,人家第一线的局长,都忙得很的。

袁怀宁压了电话,对王桧心说,是您牵头,总得有个您牵头的样子。法工委每次调研,都是公安局苏局长陪的,农工委调研,都是农业局郑局长陪的,还有财工委、城工委、代工委都是局长陪的,我们教工委不能比别人差,也应该要教育局长陪嘛。再说,局长忙个什么呢,具体事都由办公室做了,他只不过发号施令而已。文官点一笔,武官跑死马,办公室的同志才是武官呢。

王桧心说,我们是去了解情况,最好简单些。如果影响局里工作,学校里的工作,就不好了。袁怀宁还没有回答,电话响了,是教育局龚局长回过来的。声音很大,龚耕庐说,袁主任吗,有什么吩咐吗?

袁怀宁说,根据常委会的安排,我们将进行一次有关高考方面的调研,由王主任带队,想先听几节课。你安排一下。龚耕庐说,好的,我来安排。王主任、袁主任深入基层听课,这对我们教育界是极大的鼓舞,极大的鞭策,我们热烈欢迎呀。袁怀宁说了具体时间,龚耕庐说,好的,我要办公室今天就做一个方案,包括日程安排,陪同人员,听课地点,授课老师及班级等等。袁主任,您要王主任放心,我们教育界一定全力配合,让人大这次调研活动热闹开场,圆满结束。

袁怀宁知道王桧心也听到了龚耕庐所说的话,就对王桧心说,龚局长人很不错,是个头上拍一下脚板底下响的人,我们这次调研一定会很顺利的。说完,笑了一笑,点燃了手中的烟,走到外面去吸。王桧心不抽烟,而且对烟味特别敏感。

星期三的上午,王桧心、袁怀宁、徐青阳坐着王桧心的专车开进了教育局。徐青阳坐副驾,王桧心、袁怀宁坐后面二座,王左袁右,如同排名一样,都有固定的位置。这种坐法与京城接轨,首长坐司机之后。不像某些乡村领导出车,副驾的位子一定得给首长留着,他们认为前面是尊位,首长前面坐着,也把腰板挺得笔直,高视前方,一派风光无限的样子。

按照一般礼仪,王桧心他们的车先要在教育局院子里旋一个圈,停这么几分钟。看见车来,教育局长、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等一干人依次走上前去,与王桧心等一一握手。寒暄毕,由教育局办公室小车带路,接着是王桧心车,龚耕庐车殿后。三辆车鱼贯而行,办公室小车是一辆越野吧,开起来虎虎有声,风尘滚滚,把出行的气氛渲染得相当浓烈。想不到一个简单的调研活动,袁怀宁如此兴师动众。但调研活动他负责后勤,王桧心也不便置喙,只好听之任之了。

调研地点在红花中学,是全省的重点高中,粗壮的门柱,高约二十米,门柱之上,是一根横卧浇注的宽扁门楣,长约三十馀米,上面用黑漆行草大书校名,龙飞凤翥,气势雄浑,据说出自著名书法家王远举之手。校门口有电动栅刺门,带路小车甫近门边,栅刺门一溜打开,带路车知趣开过去,这时候排成两排的男女学生出现了,他们举着鲜花,口喊欢迎欢迎。人数虽然不多,却足以烘托热闹。之后是红花中学的校长、管教学的副校长,办公室主任等等,王桧心的车缓缓停下,徐青阳打开副驾车门,颇有点派的走下,上前向校领导介绍王桧心等。又一一握手寒暄,不必细述。

红花中学娇小的办公室主任在前面引路。听课的班在五楼,教室没有安装电梯,王桧心一帮人等步行在光滑的水泥楼层上,衣袂飘飘,足音橐橐,引得走廊的学生都扶了楼梯扶栏看。这时电铃响起,学生一阵风散去,等到王桧心等走进听课教室时,教室内早已师生满座,鸦雀无声。在教室的后面专门摆放了十馀空椅子,上面依次贴着领导的姓氏官衔,当然一律蠲免了副字。王桧心是副主任,第一把椅子上明白无误写着王主任。大家心照不宣,依位置坐下。

还好,教室里没有欢迎介绍之类的繁文缛节,铃声响过,授课老师就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他高瘦的个子,前额很光,后面稀疏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正是秋月的好天气,他穿了一件轻薄的桃色西服,打一条天蓝色领带,给人的感觉是眼睛一亮。王桧心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议论,说他叫吴不成,省内著名教师,据说新诗也写得一流。王桧心依稀想起在诗刊《新星》上读过这名字,后面介绍是滨江市人。应该就是他。他步上讲台,同学们应声起立,齐呼老师好,吴老师微笑点点头,班长大呼坐下,于是同学们齐刷刷一片坐下之声。

吴老师今天讲的课文是《项羽之死》,节选自史记的《项羽本纪》。这是司马迁浓墨重彩描写的章节,每一用词,力度千钧,风驰电掣,代表了司马迁沛然莫之能御的文风。王桧心想,如果由自己来讲这篇课文会怎样呢?一定是声情并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吧,舞之蹈之之不足,然后会怎样呢,王桧心担心自己会在课堂上潸然泪下。完全有这个可能。司马迁用他的如椽之笔,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一步步逼向死角,项羽死得太悲壮,太感人了,自己会陷入而无法自拔。

吴老师的声音很姣细,有如唱花腔的女声,有点软绵绵的。只听见他开门见山地说,同学们请注意,项羽之死,落脚在一个死字上,怎么死的,死在何方?由谁人弄死的?死后还有全尸吗?什么,落脚在死字上?王桧心不禁大惊。“项羽之死”的标题本是后人加的,篇中虽写到了项羽的死,笔意却并不在死字上,它写的是项羽的悲剧,以及项羽刚愎自用的必然结果,用死——气壮山河的死,只是用来烘托项羽的不同凡响,光焰万丈。想不到司马迁一篇千古绝唱,到了吴老师手里,竟只剩下一个死字,真是死气沉沉,大败胃口。司马迁如果地下有知,他一定会嚎啕大哭。

吴老师的瘦臂向前挥动,长长的伸出一个食指,示意同学们回答他提出死于谁人之手的问题,同学们纷纷举手,有答是死于刘邦、韩信之手的,有答兵围过久气力不支的,有答讲臭面子不听乌江亭长劝告的,有答是因为田父绐之左当是死于田父之手的。更有一个男同学别出心裁,回答说是因为在围城之中,项羽还带着虞姬纵欲不止,女人之气与兵气相克,与其说项羽是死于刘邦之手,倒不如说是死于虞姬之手。他的回答引来一片哄笑声。

吴老师将这些五花八门的答案一一评点。他像一个指点江山的大师,高瞻远瞩,欲擒故纵,先对同学们的回答给予正面肯定,然后轻轻加以否定。所有评点完毕,他面朝天花板,大声提问:到底死于谁人之手呢?一时教室上下静如太古,无一人出声。足足等待了一分钟,吴老师才石破天惊的答道:死于谁人之手?死于自己之手。课文中项羽不是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非战之罪也,是一句反话。司马公正是要告诉读者,是战之罪,是项羽身历七十馀战之罪。不战,项羽能有败北的结局?不战,项羽的士卒能困于此?围困的是卒,有罪的是将。将谓谁?项羽也。

什么什么?卒困于此的卒是士卒的意思?王桧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过头来,想跟身边袁怀宁或者徐青阳交换一下意见。袁怀宁正在小声跟龚耕庐说话。袁怀宁说,我哪里愿管这些闲事呀,内人的舅侄儿子不是来了几回吗,我这个做姑父的也实在没有办法。你说管吧,我又不是教育局长,何况教育局长也不好当呀,大有大的难处;你说不管吧,人生亲了,你不管说得过去吗,又对得起内人吗?我内人跟我是结发夫妻,我们一直到现在没有红过一次脸......

他把头摆向另一边。徐青阳正在跟小舒交换麻将心得。小舒是红花中学办公室主任,她的脸部涂抹的颜色很夸张,两只睫毛也过于长大,让人不觉得美,反而觉得十分恐怖。徐青阳说,万子红有一次输得很惨,但最后一桩是她的,竟挽了八桩,你说她最后和了一个什么牌?清一色清不求节节高带岗上开花,三千五百番,输的全回来了......徐青阳说话的时候,几乎贴着小舒的耳朵。

王桧心只好又回头把脸朝向前方。正好有一个学生提问:请问老师,卒困于此的卒是什么意思?吴老师坦然解惑道:卒困于此,你说是什么意思嘛?你下过象棋没有,卒就是兵,兵就是卒,都可以拱过河的。不是有句俗语:卒子过河当小猪吗?

王桧心气得说不出话来。有一点训诂基础的人都知道,卒的训义主要有二,一是名词,士卒、兵卒的意思;二是程度副词,竟、终于的意思。《项羽之死》中的卒困于此的卒,再明白不过是程度副词的意思。如果按照吴老师的理解是士卒的意思,那么项羽只有士兵受到围困,而将校们小帅们却是自由的没有受困,项羽是主帅更没有围困,这不荒谬透顶吗?

高考中经常有解释加点的字一类的题目,一般分值是一分或是两分。现在滨江市每年有三万人参加高考,如果出现这样一个带点解释,解释卒困于此的卒字,那么滨江市整体失分将是三万分或是六万分。按照五百分录取一个大学生计算,就这一个错误,带给滨江市的,将是六十个人或是一百二十人考不起大学的惨重代价。其实它的危害远不止此。明摆着的一个程度副词理解成名词,它带给后人的将是训诂学无可估量的损失。

王桧心不知什么时候讲课结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红花中学座谈会场的。这是听课后的一个小总结,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一项活动。座谈会场上摆满了鲜花,桌子上摆满了时新水果,参加座谈会的除听课的领导一干人等,还有讲课的吴老师等二十几名语文老师。座谈会由袁怀宁主持,徐青阳记录。袁怀宁说,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们聆听了吴老师的讲课,真是大开眼界。吴老师高屋建瓴,循循善诱,把一堂普通的语文课上得别开生面,引人入胜,这是老师们认真教研的结果,这是陈校长治校有方的结果,更是龚局长治局有方的结果。下面先请陈校长讲话。

依次发言的是陈校长、吴老师、老师代表、龚局长。无非是感谢感激之类的老生常谈。如果要全盘记录,只怕看小说的人都要摇头而去。完了,袁怀宁提高声音大声说,最后,我们请人大常委会王主任作指示,请大家欢迎。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王桧心是名牌学府中文系的高材生,曾经在电视直播的大学辩论会上荣获二等奖。每次发言都能侃侃而谈,然而这次他却张口结舌了。他不知道该讲什么,指示什么?他是应该指出吴老师的低级错误,还是计算出的因吴的失误而考不起大学的人数?如果这样,这不是和袁怀宁的主持导语相去十万八千里吗?这不是和座谈会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吗?这不是明明和龚局长、陈校长、吴老师一干人过不去吗?夸奖吴老师讲得好吗?这样皆大喜欢,功德圆满。然而他的良心将受到责备、鞭打,他今晚和未来的无数个晚上,将是整夜的无眠。

他口里嗫嚅着,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张了张嘴唇,但嘴唇像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根本打不开。他的脸色苍白,双目无光,情绪萧索。本来议论纷纷的现场一下子鸦雀无声,他们不知道这位王主任怎么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俗称“挽揪揪”(定整个活动的调子,做总结)的关键时刻,竟出现了这样僵冷的局面。

还是徐青阳第一个反应过来:脑溢血。他迅速走向王桧心,要他不要动。周围的人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听人讲过或者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有一个人本来好好的,他突然不动了,脸色惨白,不一会就倒下去,头部血管破裂。这时候最好的急救办法是,让犯病者尽量保持不动,而等待医生的救护。龚耕庐最先掏出手机跟120打电话,要他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红花中学,在此调研的人大王主任脑溢血,等待紧急救助。

王桧心没有解释,也没有推开扶住他的人。他满头大汗,心跳加速,也好像真的坚持不住了。不一会,他听到了身边人的呼唤,以及救护车尖锐鸣叫的声音......

根据指示,县级不准办报了,对于报社的同志,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对于瞿有轼,当然就更不是一个好消息了。因为瞿有轼已经年近五十,又是副社长,一名副科级干部,报社解散了,哪个单位还会要这么大年纪的同志,又哪尊庙里还有一个空出来的副科级位置呢?你不要小看一个副科,放在北京、上海也许根本不算回事,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是人们茶馀饭后调侃的对象,但在一个县里就不同了。县里管科级干部不叫科长叫局长,一个副科长都被称为局长,副字一律蠲免,一个人被人见面时局长局长的叫着,那是很让人风光的一件事呢。

瞿有轼在私下里盘算,如果自己不找关系,等组织部门分配,那么自己所去的地方应该是农机局、统计局一类的三类局,或者博物馆、残联一类的清水衙门,这不是等着自讨苦吃吗?他有一个同学在博物馆,自己在报社有饭局,邀他参加过几回。别人大都视饭局为苦事,避之唯恐不及,唯有这位老同学随叫随到,风雨无阻。酒喝高了,老同学拉着他的手说,博物馆一年上头冷冷清清,一任珠帘闲不卷啊,有谁会记得这么一个地方呢,要不是老同学记得我,我真不知道饭馆的门朝哪边开了。他的话言犹在耳。

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所有的社会资源,或者白话叫做关系,他把它们分为三个层次,一是自己的交往圈子、不需要转弯抹角的关系;二是战友同学涉及到的圈子,虽然关系隔膜一点,但毕竟可以利用;三是父亲的上级或是同僚或是下级。他父亲曾经担任过财政局副局长,如今很多在任的县官都是父亲的老下级,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得动用这层关系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愿看父亲的脸色,更不愿听父亲滔滔不绝的教诲。

自己的圈子里最大的官应该是老同学魏显清,他现在担任民政局局长,在县里完全称得上是一方诸侯,虽然不是县领导,但办事能力并不比一般县领导差。何况他八面玲珑,交友有术,与他有交往的都是一些头脸人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些呼风唤雨的人物。找找他,应该没有问题。在报社工作时,魏显清找过他,是为宣传民政局一个专版的事。他还记得,他派出最强的记者阵容,把一个专版硬是鼓捣得花枝招展。魏显清笑得合不拢嘴,在海瑞大酒店举行盛大答谢。魏显清酒量很大,当场把两名女记者灌得花容失色。

他想先用手机与魏显清联系一下,但觉得这样不妥,还是去了魏的办公室。魏显清热情接待他,几乎跟以前没有两样,这使他非常感动。等他说完,魏显清哈哈大笑说,老同学,我这池水太浅,容不了你这样的真龙哇。瞿有轼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都到了这田步,还什么真龙不真龙的,就算是凤凰,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我现在只想在老同学这里讨口饭吃,我也马上要退了,到时候有个地方发工资就成。

魏显清不这样看。魏显清说,你是县里有名的人物,是闻名全省的笔杆子,县委一定会慎重考虑你的去向问题的,再说哪,我们同学圈里不有的是关系吗?朱子惠的父亲,现在官拜市委书记,比县委书记整整高一个级别。他手下一个局长,一个办委主任,甚至一个副主任,下派到县里就是县委书记。他打一个电话,就是圣旨,县委书记拜接还来不及呢!你现在完全可以去找找他。老同学,我们哥俩没说的,话这样说,你找了,不行,再到我这里想办法。我这里还不好说吗。把瞿有轼弄了一个感激涕零。

朱子惠的父亲瞿有轼是听说过的,但他和朱子惠没有什么交情,充其量就是见面时点点头,就是社会上说的那种点头之交。这种事情他怎么好向朱子惠张口呢?何况朱子惠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一天到晚牛皮哄哄,气焰盖世,就是他帮忙成了,还不知人前人后怎样作践自己呢!不过魏显清的提示倒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是老战友陈向往,他的父亲陈伟是地委书记,虽然在外地,但官场是相通的,就如同一条条河的支流,他们都通向大河;或者用蛛网比喻还更恰当些,一条条蛛丝都通向中间的八卦,一条蛛丝晃悠,其它蛛丝也会跟着摇晃。他小时是见过飞蛾触网的情景的。

陈向往在他这里喝过几次酒。陈向往好酒是全县有名的。他的有名并不是因为他的酒量,而是他在饮酒上所耗费的时间。据说他有一次在酒桌上整整呆了二十三了小时,从先天早晨到第二天东方之既白,陪他饮酒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都受不了了,夜晚自有一份寒气,唯有他稳坐在桌子上,手捧酒杯,谈笑自若。但喝完酒,就不省人事了。由此他得了一个“酒麻木”的雅号。

但这种人好交往,深得浅得,有事找他,可以轻松开口,不必绕弯子逗圈子。瞿有轼请陈向往喝酒,还没有举杯就开口了。瞿有轼说,这回想请你帮一个忙哪嗟,不知你会不会搞野鸡巴白。完全用的是土话,不仅调侃味十足,还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口气和找魏显清时完全不同。果然陈向往的回答让人很容易亲近,他笑着说,有话就说。在滨江的土著都知道,这句话只说了半句,下面一句是“有屁就放”。瞿有轼也笑了,他说,那我就放的哪,但说完这句话,脸色马上就变得霜肃了。他的心情太沉重了。

第二天,瞿有轼和陈向往就乘车到黄口市去找陈伟。陈伟的家是二层楼,有一个小院子,更让人开眼的是他的院子后面是一个未对外开放的公园,打开院门是一块菜地,距菜地十馀步之遥是一条小河,小河对面望过去是一片翠竹树林,无数小鸟啁哳不已。瞿有轼说,真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陈向往说,老爷子喜欢钓鱼,经常在跳码头上钓鱼,有一回钓了一条大红鱼,十多斤,把老爷子高兴的。瞿有轼果然看见河边柳树下有一块长木跳板,看得见上面布满了青苔,他们滨江土话叫跳码头,是用于洗菜洗衣的地方。

他们正说话,就听见一声大喊,向往哪。向往连忙走过去,喊一声爸。陈伟说,谁叫你把后门打开的?向往说,我们没有事,想到后面看看风景。看风景?这是你老爸的风景,咹?这是公园的风景,公园不久就要对外开放了,是要对外收门票的,你看什么看?向往连忙对外面喊,有轼,进来,把门关上。瞿有轼把他们的对话全听见了,就疾步走进院子把门关上了。

瞿有轼走过去喊伯父,陈伟点点头又继续对陈向往说,你什么时候长得大哟,陈向往说,爸。陈伟打断他的话说,我在问你哪?你什么时候像个大人的样子?咹?昨天芸香又打电话来了,说你喝了半夜的酒,你只看你的脸色,猪肝一样的,看你的手臂,比花线还细,你这是典型的酒精中毒,酒精依赖症。向往哪向往哪。接下去是滔滔不绝的斥责,一句比一句激愤,一句比一句高调。古时把这叫做庭训,很有亲切的意味,但这种庭训显然不亲切。瞿有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实在尴尬得很。

保姆抹着围腰出来,告诉他们饭菜熟了。陈伟这才停止了庭训,一个人起身,也不叫唤瞿有轼他们一声,独自低头背手朝厨房走去。陈向往说,有轼,先去吃饭,吃饭时我再跟老爷子开口。你别见意思,老爷子就这火爆脾气,其实他人还是很好的。瞿有轼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人,在报社那会,有许多单位捧着,自尊心之外还加了一份娇气。现在陈伟这架势,他实在无法适应。他想起了自己父亲。怎么老一辈的父亲都是这样子呢。

陈向往终于没有开口,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始终没有机会,更没有开口的氛围。陈伟低着头扒饭夹菜,对瞿有轼他们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他们坐车回家。陈向往一个劲的安慰瞿有轼,并说,下次,我一个人来,我一定会开口的。瞿有轼说,不要紧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只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有什么用呢?

瞿有轼并没有返回去找魏显清。这个官油子,嘴上冠冕堂皇,完全是糊客出门的话。他也没有敢去找父亲。陈向往父亲的一幕,让他不寒而栗。他想,随便到哪里混这么几年吧,反正也快退了,退了,打打乒乓球,或者还收这么几个学生,也还可以增加一点收入的。他曾经是县乒协成员,获得过全市的第一名,要招收学生,并不太难。

他去乒乓球馆,想熟悉一下球路,好长时间也没有鼓捣这玩意了。乒乓球馆很多人都认得他,好些人还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很多人喊瞿师傅,喊瞿社长,也有喊老瞿的。他机械地回答,看着十几张桌子上银球乱飞。在最里边的桌子上,有一个穿白运动服男子正在猛烈抽球,口里喊着好球,但对方总接不住。瞿有轼很有兴趣地走过去。原来那个接不住球的人竟是自己的同学,叫黎子怀。黎子怀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似的,说,啊是你呀,瞿有轼,来,你接我的手打。

瞿有轼正要热热身,就把板子接在手里。白衣男子发球,一个极明显的上旋飘球,他斜一斜板子,稳稳的回过去。但回得很高,白衣抓住机会,提起球板,大喊一声好球,猛烈地抽杀过来。对付这种球最有效的办法是反抽过去,既能保证不失球,又具有很强的杀伤力。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担心对方接不住他的反抽,做客打球,何必让别人难堪呢,他只轻轻的一个平挑,弹过去,又是高球。对方的兴趣更高了,又是一声大喊。这样来来回回打了十几板,白衣心花怒放,连连说,打得好,打得好。瞿有轼也觉得很开心。

第二天黎子怀又通知他去打球。瞿有轼正闲得无聊,就又去了。第三天又是黎子怀的电话。瞿有轼说,你不知道吗,报社解散了,我要重新找单位上班,我心情不太好。黎子怀说,你想到哪里上班呢?瞿有轼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也不愿太热闹的部门,像政协的文史委、人大教工委之类的半闲职,我就心满意足了。黎子怀啊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瞿有轼自言自语地说,你等我说完啊。

不久瞿有轼接到政协文史委的电话,要他去填一个表,他就糊里糊涂的填了。填完了出来,正好遇见黎子怀。瞿有轼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没有说话。黎子怀说,孙书记对你很欣赏,说你是一个人才,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才到处找单位、受委屈呢?瞿有轼感动得泪水都流出来了。原来那个白衣男子就是新来的孙书记啊。真是一个好书记。一抿儿的甜笑,没有一点架子,说话也客客气气的,还真看不出是这么一个大官。星期六星期天他去陪孙书记打球,他接孙书记的上旋飘球,手法越来越娴熟了。孙书记有时会抽上二十几板,喊得声音都有点发嘶,背上内衣全部湿透。有时孙书记换一套紫衣出来,忽然间觉得很老气。瞿有轼想开玩笑说,孙书记,您穿白颜色好像显得年轻一点。但他没有说。

责任编辑:郑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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