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世界尽头

∷王伟滨

“Ever had one of those nights that starts out like any other, but ends up being the best night of your life?”有个叫加里·金（Gary King）的伙计这样开始了他的故事。

年轻时，总喜欢往前看，盼望着前方什么时候会出现某件令人兴奋不已的事；一旦开始习惯“回头”，那就说明你有些老了，不管你的实际年龄是十几岁还是几十岁。回头望望，你总会感觉，最美好的事大概已经发生过了，回忆则使得那曾经的美好变得更加不可思议、遥不可及，也更映衬出如今的诸般“不如意”。

2013年，西蒙·佩吉（Simon Pegg）和尼克·弗罗斯特（Nick Frost）这对英国活宝拍了一部名叫《世界尽头》（The World’s End）的电影。不要被标题吓倒，那不是另一个有关世界末日的故事——虽然，影片后半段的确有些“末日”味道——“The World’s End”不过是一家酒馆，位于一所大学附近的酒吧街，当地人称作“The Golden Mile”的地方，更确切地说，那是这条街上12家酒馆中的最后一家。加里·金在毕业之际，与四名伙伴要一夜喝遍这12家馆子，这是他们所谓的“journey into manhood”。怎奈酒量有限，仅喝了九家，便铩羽而还——不过，那仍然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夜晚。转眼间，20年已过，当初踌躇满志的青年，如今已是落魄的中年人—— 一事无成，且酒瘾缠身——加里·金召集当年好友，想要重温毕业之夜——这是他在开始戒酒之前的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次，他们一定要喝到“The World’s End”。

“Hit The Golden Mile”对于Gary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实际上，不仅是加里，酒馆在大多数英国人的生活中都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英国社会学家凯特·福克斯（Kate Fox）在《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Watching the English:The Hidden Rules of English Behavior）一书中说，“Over three-quarters of the adult population (注意，不仅是adult male) go to pubs, and over a third are ‘regulars’, visiting the pub at least once a week. For many it is a second home...It would be impossible even to attempt to understand Englishness without spending a lot of time in pubs, and it would almost be possible to achieve a good understanding of Englishness without ever leaving the pub.”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一部以喝遍12家酒馆为主线的影片，对于理解“Englishness”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

按照凯特·福克斯的说法，“drinking-places”有三条通用法则：

1. In all cultures, the drinking-place is a special environment, a separate social world with its own customs and values.

2. Drinking-places tend to be socially integrative（综合的）, egalitarian（平等主义的）environments, or at least environments in which status distinctions are based on different criteria（标准）from those operating in the outside world.

3. The primary function of drinking-places is the facilitation（促进）of social bonding.

《世界尽头》电影海报

西蒙·佩吉

当然，这三条法则并非如作者所说，通用于各种文化——至少在中国，喝酒的地方最是三六九等、分级明确。在中国，若说也找个像英国酒馆那样“egalitarian”的地方，大概只能是澡堂了，因为不论贵贱，若要泡汤，都要进同一个池子。而酒馆，即便是简陋的小馆子，也渗透了等级观念。比如，鲁迅的《孔乙己》中说道，喝酒的人，即使在小店如“咸亨”者，也严守着泾渭分明的“界线”。“They (指鲁镇的酒馆) all have a right-angled counter（柜台）facing streets, where hot water is kept ready for warming wine.When men come off work at midday and in the evening they buy a bowl of wine... Standing beside the counter,they drink it warm, and relax... most of these customers belong to the short-coated class（短衣帮）... Only those in long gowns enter the adjacent（隔壁的）room to order wine and dishes, and sit and drink at leisure.”1. 杨宪益、戴乃迭译，Selected Stories of Lu Hsun. 外文出版社，1960年版。而孔乙己之所以算个异类，是因为他是混淆这条“界线”的人，“Kung I-Chi was the only long-gowned customer to drink his wine standing.”相比之下，在英国的馆子里，是无所谓长衫、短衣的，衣着考究的斯文男女，端杯啤酒，不要说站着，若在繁忙的时候，比如周五的晚上，蹲在酒馆门口，边喝边聊，也不是什么稀罕景儿。

正如凯特·福克斯所说，酒馆是个小社会，也有一套完全不同的社会准则，在这里，只要你足够“popular”就好，没有什么身份问题，不论是酒保（你可以说一句“And one for yourself?”给酒保也点一杯。根据凯特·福克斯所说，这是顾客与酒保良好关系的表现。不是付小费，却胜似付小费，因为你把酒保也看作朋友，“The bartender is included in the ‘round’”），还是客人，面对一杯啤酒，你都有着与这地方所有人一样的尊严。然而，在这个酒馆的世界里，如今却没有人认识加里·金，那个名字里有“King”，也原本注定有着“king”一样的“popularity”和“potentials”的人。现在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也许，这部电影里，有许多西蒙·佩吉自嘲的成分在吧：原本与胖子尼克·弗罗斯特的绝佳二人组，因为西蒙单飞美国而解散，结果，没有了尼克的西蒙，近年来在众多的好莱坞“大制作”中不过扮演些插科打诨的“龙套”（walkon part），于是，失意的西蒙又想起了曾经的哥们儿，然而，如今的英国影坛也已不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这多少与影片中的加里·金有些相似之处。这出表面上的喜剧，甚至闹剧，实际上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剧。当加里·金在老同学面前不再盛气凌人，当他“冒死”也要完成自己制定的喝遍12家酒馆的“任务”，当他端着那杯啤酒，说出，“This is all I have got”的时候，大概，没有谁再笑得出来了。

当然，这电影不仅是关于“酒馆”，它更是关于一去不返的“青春”。在每个上过大学的人心中，大概都有一条像“The Golden Mile”那样的街道，几家像“The World’s End”那样的馆子，它们给你的记忆大概比图书馆、报告厅要更来得深刻。加里·金怀念那条街，那家馆子，不是因为那里的酒一定比别家的好喝，而是那里曾经装满了他的大学时光。学校生活算是青春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了，因此，不论中外，与青春有关的故事总与学校脱不开干系。我们曾经抱怨那个近似牢笼的地方如何压抑，曾经憧憬着离开它之后，外面的世界如何美好，然而，那里的一切，又是那样的单纯、和善。

曾经的青年加里·金，装着满腹的啤酒和希望，坐在小山丘上，俯视着山下那片陌生的、被称作“成人世界”的地方，他知道“新生活”开始了，而且，接下来便是“下坡”路了。“I remember sitting up there,blood on my knuckles（指关节）, beer down my shirt,puke（呕吐物）on my shoes, seeing the orange glow of a dawn break, knowing in my heart, that my life will never be this good again. And you know what, it never did.”

最美好的时刻，往往是尚未开始之时，比如，所谓“未来”：未来之所以美好，只因为它不是当下。那个曾经众人相信、他自己更加相信会拥有最美好未来的加里·金，在20年之后要拉着一批当年的兄弟们，去实现他所谓的completion，那不过是他拒绝早已成为“过去”的“未来”的一种方式罢了。

如果青春是一场大醉，对某些人来说，大醉之后，不是崭新的一天，而是长长的hang-over——在成人的世界里，总有一些不愿长大的孩子，他们有着所谓的“老男孩”或别的什么名字。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和J. D. 塞林格（J. D. Salinger）笔下便充斥着这样的人物：他们或是开上一辆破车，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或是像霍尔顿·考尔菲德2. 霍尔顿·考尔菲德: 塞林格著名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 中的主人公。（Holden Caulfield）那样无所事事地游荡于都市之中，或者，有时甚至更剧烈一些，像《香蕉鱼的好日子》（A Perfect Day for Banana Fish）里面的年轻人西摩·格拉斯（Seymour Glass）似的，干脆给自己一枪了事。

在“老男孩”的眼里，成人世界愚蠢而可怕，那里是没有什么“青春”可言的。按照西摩·格拉斯的看法，成人世界是一个banana fish的世界。他这样给小女孩西比尔（Sybil）解释说：“They lead a very tragic life... They swim into a hole where there’s a lot of bananas. They are very ordinary looking fish when they swim in. But once they get in, they behave like pigs. Why, I’ve known some banana fish to swim into a banana hole and eat as many as seventy-eight bananas... Naturally, after that they are so fat they can’t get out of the hole again. Can’t fit through the door... Well, I hate to tell you. They die.”

不过，《麦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这样的故事，未免过于认真，而认真（being earnest)，按照凯特·福克斯的说法，则是英国人最反感的东西。相比之下，英国人对什么事，总是存着几分“保留”，所以“The English have satire instead of revolutions”。加里·金不是把每个成年人都看作“phony”的霍尔顿·考尔菲特，他既不能做个维护自己“自由精神”的英雄，甚至殉道者，也不能救曾经的同伴们于如今平淡生活的水火。当他向朋友们兜售他有关“自由”的理念的时候，他曾经的死党却告诉他，“Oh, come off it! We are not teenagers any more.”

凯特·福克斯提议“Oh, come off it!”（别扯了！）这句做“England’s national catchphrase.”在电影结尾，你也可以大喊一句，“Oh, come off it!”什么“少年轻狂”、“理想”、“自由”……一众不绝于耳被兜售的词汇，在这里其实都被奚落了一通。几杯啤酒下肚，加里·金为维护地球人“胡作非为”的尊严，勇斗被外星文明变成“文明的”机器人的“老乡亲”的壮举，也许不过是一派酒后幻觉罢了。即便是真有某个闲着没事干的外星文明要“调教”蛮夷之民，他们也被这群无可救药的醉鬼搞得无可奈何，离开了我们这个世界。而人们呢，还是各自做着自己的本职之事。只有加里·金，这个从始至终都在为 “买醉的权利”而拼搏的人，最后却与几个不算他的同类的文明机器人跑到酒吧里喝起了白水——他成了他一直拒绝的角色，这倒也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