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士,高仓健

2015-12-10 10:56李东然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50期
关键词:高仓健黑帮

李东然

高仓健主演的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剧照

永远的《追捕》

所谓时光荏苒,曾经那个与杜丘相拥在马背上,高声喊出“我喜欢你!”的少女,如今优雅端庄的妇人——“真由美”的出现,仍旧成为“高仓健回顾展”开幕活动的高潮。

至今中野良子女士描述起38年前初次来到北京时的情景绘声绘色:当时的北京机场很小,就像一个小学校一样,才走下飞机的悬梯,就听到锣鼓喧天的声音,现场有几百人在敲锣打鼓地欢迎他们,甚至还打出来条幅。“那时我还不确定是欢迎我们,我以为是哪个国家的总统来访,可能碰巧和我们同一天?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欢迎我们的。我遇到的人都不停地问我:‘你是真由美吗?‘真由美中文的发音完全包围了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也睡不着,耳际总会绕着这个声音。”

后来听说人群里甚至有一些是当时非常重要的领导人,比如让中野良子终生难忘的是,周恩来总理的夫人邓颖超的亲自欢迎,亲笔题字。1978年10月26日,第一届日本电影展顶着“纪念邓小平副总理访日”的名头在北京举办,上映了已被德间书店收购的大映公司佐藤纯弥导演的《追捕》、东宝公司熊井启导演的《望乡》和松竹公司藏原惟缮导演的《北狐的故事》。随后两届,则分别以“纪念大平正芳首相访华”和“华国锋主席访日”的名义举办。

只是没有哪一部电影如《追捕》一样,如此深入人心,乃至成为最代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社会的符号之一。国产电影《孔雀》(2005)描写“文革”后的中国家庭,导演顾长卫还特意设计了女主人公高卫红一家围坐在电视机前看《追捕》的场面,杜丘之歌响起,往昔呼啸重来——杜丘式样的风衣、眼镜,真由美的发型、帽子,隐忍执著,含冤昭雪,以及杜丘和真由美之间的那段炽烈爱情,烙印般印在几代国人心中。

至今保留着少女般甜美笑容的中野良子,说起自己也真的收到过来自高仓健的玫瑰花,并且是慷慨的好几百朵红玫瑰,笑眼里闪过甜蜜和骄傲。在她作为一个女性的心里,高仓健永远是一个内心丰富、思想深沉的绅士——“我结婚的时候,也通知了高仓健。结果过了几天,早上7点多,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人给我送来了几百枝的红玫瑰,我抱都抱不过来的一大捧玫瑰。送花的人就是高仓健。我当时也觉得特别不可思议,送花这样的事不像高仓健做出来的,但是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他有可能当时还沉浸在《追捕》的余热当中,才给我送了那么多红玫瑰。”

工作中的高仓健留给中野良子的印象却更多是他的严肃,还有忍耐力。高仓健是出了名的“每场戏只拍一遍”。比如《幸福的黄手帕》中,有场戏是刚出狱的男主角到餐厅吃拉面和猪排饭,导演山田洋次非常满意高仓健演食之津津有味的逼真,问他怎么演得那么逼真,高仓健理所当然地答道:“为了这场戏,两天没吃东西。”常合作的演员们都知道,高仓健的表演座右铭是:“我没办法总演同一场戏……演员的真我状态和生活方式会流露于戏中,而不是靠什么演技。”

因为高仓健自己总是做足了准备分毫不差才到拍摄现场,所以跟他演对手戏常常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情。“常常是很多时候,我们会担心他会不会生气,但他绝对不发一言,自己的情绪一直放在心里面,沉浸在人物的感觉当中。因为据我所知,高仓健先生20多岁时是歪打正着走上演员之路的,他本人不是很愿意做演员。在当时的日本来说,一个男人做演员这个行业,有点让人瞧不起。所以从20多岁的高仓健,一直到30、40、50岁,整个高仓健经历的演艺之路,他也是很认真地维护着自己作为高仓健的形象,他是很有忍耐力的一个人。”

心重的反话少年

正如中野良子的回忆,甚至高仓健这个名字也是他二十几岁时为了这个意外的演员职业重取而来。高仓健1931年出生在日本福冈县中间市,父亲给他起名叫“小田敏正”,后来高仓健自己改名“小田刚一”、“小田刚一郎”。父亲小田敏郎原是海军,后成为煤矿干部,母亲是教师。小田家族是镰仓时代的贵族北条氏之后,家中有经营金融业务的传统,与演艺界毫无联系。高仓健年幼时,伯父家没有儿子,但非常喜欢这个侄子,就向弟弟提出了收养的请求。“父亲为此和伯父吵架,那时我十一二岁。我偷听到两人的吵架,从心里感受到了父亲对儿子的真情。”高仓健在自己的散文随笔集中这样写道。

少年高仓健已是早熟而多情。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高仓健爱慕上年轻漂亮的班主任老师,后来老师为了结婚,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当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向同学们告别时,高仓健觉得非常难过,然而,他喊出了与心情截然相反的话:“你趁早去别的地方吧!”老师自然气愤地罚他去走廊站着。或者是心里的难过过于强烈,他说:“一个小时以后,我感觉头脑发晕,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终于倒在了走廊上。老师抱着我就向医务室跑去。被老师抱在胸前,跑过走廊的那段时间,她身上香甜的气息包围着我。我当时真不想与老师分开,希望时光停滞,就在这种祈愿中我失去了知觉。叫喊与心情相反的话,这样不率真的事情,即使现在我也常有。”高仓健不止一次描述过初恋对他一生的影响。

少年高仓健也是成长在战争的阴影下。随着战争形势越来越严峻,正在上初二的高仓健和他的同学们也被动员起来。“干的活是从货车上卸煤炭。炎热的天气,我和同学们光着上身闷头苦干。经常能听到空袭警报,最初的反应是跑到煤矿斜井里躲避,后来也麻木了。有一天干活时,空袭的飞机快速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扫射,飞行员的脸都清晰可见。当时我们都非常害怕,吓得拼命跑。后来飞机远去了,大家抱在一起,为平安无事高兴得流下眼泪。”

1954年高仓健从东京明治大学毕业,读的是商科专业。正赶上日本战后就业最困难的时期,高仓健却违背了父母的愿望,一意孤行留在了东京,花近一年的时间找工作,从最初踌躇满志想在进出口贸易领域一展身手,到守着“不想成为大企业传送带的一部分”的底线踟蹰不前,渐渐地连吃饭都出现了困难。

高仓健出演过的武士角色

有朋友介绍高仓健去一家电影制片厂当见习演员,做不久他又听说东映公司正在招募新人,凭借外形优势,高仓健轻松入选。“我有幸被东映公司的专务理事牧野光雄先生看中。当时急于找工作的我,迅速地又参加了一次面试,就被选中了。如果没有偶然被牧野先生看中,我就不会成为演员。后来想想,这就是缘分。”

也正如中野良子的印象,高仓健并不发自内心认为七尺男儿成为演员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进入东映公司后,他先参加了6个月的集体培训。培训的讲师指名叫高仓健演哑剧小品,设定的场景是在一间只有门没有窗子的房间内发生了火灾,浓烟滚滚,演员想逃出去,但是门打不开。高仓健回忆当时的窘况写道:“我像棍子一样站在大家面前,什么都不会做,头脑发晕,简直苦不堪言。”

虽然每每穿上戏服之后,高仓健便懊恼地自认为看上去像个猴子,但仅培训了一个半月,公司便安排他主演了《电光空手打》,“高仓健”这个艺名就是在拍摄这部影片时起的,并且一片成名。这一年高仓健拍了11部电影,此后他每年都要拍10到13部电影。少年得意,但高仓健始终是个心重的人。“我并没有接受完整的演员训练,居然成了演员,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感到自卑。我年轻的时候,一部接着一部地拍,觉得很困惑,只能用身体去感受。对我来说,每部电影都是战斗。战斗就意味着艰苦,需要持续地锻炼身体。因此说演员是体力劳动者,锻炼身体是为了生活。”

任侠,高仓健

上世纪50年代的东映电影公司,曾经依靠麾下的片冈千惠藏、市川右大卫门两员大将,以及中村锦之助、大川桥藏、大支柳太郎、月形龙之介等众多明星,创作出许多广受欢迎的古装时代剧电影,有“古装时代剧电影王国”的美誉。但是到了1960年前后,东映家传的古装时代剧电影开始渐渐变得不再受欢迎了,为了扭转颓势,东映制作了几部把传统白衣主人公换成黑衣、把刺杀场面搞得血光四溅、带有浓重现实主义色彩的古装时代剧电影——新剑戟片,并收获了短暂的繁荣。

事实上这种新剑戟片已经接近了呼之欲出的任侠黑帮电影,但由于此时的东映公司还没有下定决心脱胎换骨将古装时代剧电影彻底抛弃,便难免给人以新瓶装旧酒的感觉。反而是没有“古装时代剧电影”这个伟大而沉重的包袱,轻装上阵的大映公司在这一年抢先拍出了几部具有现代意义的任侠黑帮电影雏形作品,引起了广泛关注。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恶名》及其续集《续恶名》,不仅商业表现极佳,并且成为开创和确立任侠黑帮电影的重要系列作品。

而以鹤田浩二、高仓健为代表的东映新星,让东映在这场新旧更迭的角逐中再次成为时代赢家。1962年,鹤田浩二、高仓健两位演员开始在东映古装时代剧的强盗电影中展现出精彩演技与独特个人魅力,成为重要新锐力量。鹤田浩二在这一年共主演了四部具有任侠黑帮电影雏形的强盗片,而高仓健也在三部同类影片中担纲主角。1963年是任侠黑帮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开创意义的一年,这年由泽岛忠导演、东映公司出品的影片《人生剧场·飞车角》标志着任侠黑帮电影的正式诞生,影片中第一次出现了由鹤田浩二扮演的“穿着随意和服与日式拖鞋”的侠客形象——任侠黑帮电影主人公扮相最重要的特征。也自这部影片获得极大成功之后,东映公司才第一次正式创造与宣布“任侠黑帮电影”这个类型称谓,并把它定义为可大量生产的、具有公司主要标志性的娱乐片新片种,并且坚定了这一制作路线。

1964年是任侠黑帮电影旺盛的准备时期,在东映作品当中任侠黑帮电影所占的比例正在进一步增大。也是这一年由牧野雅弘导演、高仓健主演的《日本侠客传》再为东映公司收获赢家筹码。牧野雅弘也曾是东映古代时装剧导演之一,第一次涉足任侠黑帮电影便创佳作。影片叙述了有深刻道义的木材运输劳动者们不堪忍受新兴的黑帮运输公司压迫而奋起抗争的故事,高仓健把男主人公长吉的坚忍与侠义精神刻画得入木三分,从此成为任侠人物形象的代表面孔之一。日本电影学者深泽哲曾这样阐释这部电影的影史地位:“这样一个通常忍耐剧形式的故事情节,和一般的忍耐剧有着有趣的不同的地方是,善良的一方不是赌徒而是受人尊敬的劳动者,那些以古老的深川木场为骄傲的运输者,那种拼命的情形,清晰地展现了到现在为止的黑社会电影中都没有看到过的‘男子汉的气概……我想这部电影可以作为任侠电影的杰作。”

在当时的东映,任侠黑帮片的诞生和发展,很大程度上是这些东映老牌导演和新晋演员们一起探索而来。早在1936年便已经创作出任侠黑帮片鼻祖《人生剧场·青春篇》的田吐梦导演建议高仓健从“能剧”这种纯粹的东方古典戏剧中汲取营养,这种没有任何面部表情变化的表演,势必对演员的形体控制有极高的要求,肢体成了刻画人物的主体,当你要表现一种情绪的时候,脸虽然没有变化,但是姿势上却有所反映,这是日本人特有的舞蹈。“能剧”给了高仓健非常大的启发,他的面部表情使用得非常有节制,甚至有意让人物在掩饰自己的表情变化,这时他的肢体语言,往往解释了人物的内心。

整个60年代,高仓健以悲情黑帮的形象赢得市场,他“总是穿着素色和服,浑身刺青,带着寡默厌世的哀愁,却总站在为了仁义而牺牲私情的立场,怀着对意外杀人的悔恨而苟活”。虽然角色相对固定,但年轻的高仓健时刻渴望锻炼和丰富自己的演技。在东映里有一位很和善的老师曾经劝过高仓健不要当演员,因为他的眼神里有种很特别的东西。高仓健并不生气,反而探讨琢磨起这种所谓的特殊,后来回想起来,高仓健认为,是他眼里有股血腥气,这股带有血腥的气质,恰恰是武士道精神所必备的气质。高仓健痴迷于将武士道精神具体到表演的层面,他发现日本的武士之间的对决,讲究的是一种气韵,发乎于“静”,止于“静”。正如两个男人间的对峙,要比两个男人间的厮杀好看,胜负也往往是瞬间即见分晓。武士道的动作是非常注意节奏变化的,而高仓健不仅将这样的节奏带入自己的任侠形象,甚至能将这样的节奏运用到非常日常的生活细节中。《幸福的黄手帕》中身穿日式睡衣的岛勇跪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轻柔地抚摩着洁白的床单,进而慢慢地低下头,把脸贴在床单上。突然,他拉过被子,快速钻进被窝,高仓健刻画浪子对生活的渴望,仍旧在任侠的节奏趣味之内,但细腻独到。

士,高仓健

或者这也是为何至70年代,渐渐远离了任侠黑帮形象的高仓健,在《幸福的黄手帕》、《远山的呼唤》等一系列影片中,常常仍旧以一个背负过往杀人罪行的浪人形象出现。《追捕》是根据西村寿行的推理小说《渡过愤怒的河》改编而成,一部侦探类型电影,也是大映电影公司为演员高仓健从“帮派侠客”向“性格演员”转型而量身打造的一部电影。

但任侠的身影和气度,却相伴了高仓健一生。比如高仓健的非凡站功和耐寒能力,让曾与他合作的北野武抱怨多年,他在拍摄现场从来不坐,即使没有戏份,他也从头至尾站在现场。他说:“不是不想坐啊。只是,一坐下,精气神儿就泄了,还是站着好……有坐着的戏份时会坐着的。”“现场能感受到现场的景色、气氛和工作人员的努力,所以我要在现场。”无论在好莱坞拍摄《黑雨》,还是在中国拍摄《千里走单骑》,高仓健的站功,某种程度上都震惊了剧组里的其他电影人。

当然除“站”之外,高仓健的礼数周到也广为人知:他会向片场工作人员、为他提供过服务的出租车司机、厨师,甚至那些围观人群鞠躬致礼。他经常将刻有自己名字和谢辞的劳力士、江诗丹顿手表和钢笔送人。拍摄《千里走单骑》时,将劳力士手表送给为他打伞遮阳的民工小徐。而在高仓健自己看来,别人为自己举伞是无以为报的关怀,而手表的贵重,却多少令自己感到难堪的。

在老伙伴北野武眼里,高仓健的侠更在于“仁”。《夜叉》开机第一天,全组人员一起吃饭,高仓健到餐厅一看,只有自己和导演的桌上放着河豚,坚决不动筷子,吩咐餐厅老板说:“给每个人都配和这一样的菜。”在有“日本国民导演”之称的山田洋次的记忆里,高仓健的动人之处还有他整个人的质朴无华。比如最初为《幸福的黄手帕》找来高仓健,那时候的高仓健已经是全日本最知名的男演员之一,并不习惯和大明星合作的山田洋次自己的心里本来是忐忑不安的。“健桑来到我住的旅馆,当时我正在写脚本,把角色略作介绍,一个妻子等待的男人回故乡的角色希望健桑能出演,健桑立刻答应说:‘好,知道了,什么时候开始?他是喜欢这部戏的。我放下心来,高仓健是个爽快朴实的人,不像有些大腕儿提这样那样的条件。”

2002年高仓健出演的《萤火虫》获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主角奖,这是自《幸福的黄手帕》起,高仓健四度收获的奖项,于是他以“让给年轻人”为由辞去。2013年,高仓健因出演《致亲爱的你》再获殊荣,他却用同样的理由再次辞去。“今天谈高仓健,会发现他身上种种儒家士大夫的美德。这些美德不是天生的,而是不断修炼的。”东京大学教授刈间文俊说高仓健的“士”不是日本武士的“士”,而是中国“士大夫”的“士”。“他身上那种可以修炼的士德令人感动,这已经超越了中国的或者日本的狭隘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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