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盗洞引发的探秘:海昏侯墓发掘记

2015-12-10 23:32邱杨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50期
关键词:封土盗墓贼杨军

邱杨

考古人员正在海昏侯墓发掘现场提取椁室东南角的随葬品

考古人员清理椁室西侧室

海昏侯墓出土了数以千计的竹简,需逐一加以修复,工作量可能需要两代人的努力

两名考古队员双膝跪在悬空架起的木板上,膝盖下仅仅垫着一层薄薄的海绵。南昌冬天的下午,室内阴冷潮湿,刚刚喷洒过大量去离子纯净水的墓室里更显冰凉,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但墓室里的人们却浑然不觉,大家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椁室东南一角。只见两名考古队员慢慢探身俯下,尽全力伸直双手,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看似杂乱的堆积物中提取出一件小型器物。

“标号M1-1566,铜座漆木杯。”记录员边写边念。这时,站在一旁细细观察的队长杨军却眼尖地纠正道:“应该是铜胎漆木杯。”果然,在简单去除淤泥后,器物的原貌便显露出来:这是一座酒杯形青铜酒器,高约19厘米,直径约8厘米,杯体塑铜胎,杯口扣铜边,杯身包漆皮,精致的弦纹纹饰引来围观人群的啧啧称赞。

尽管已经出土了万余件文物,但在墩墩山海昏侯墓发掘现场,仍然每天都有惊喜。或许你不曾想到,揭开这座沉睡了2000多年的神秘墓葬面纱的竟然是一个阴差阳错发现的神奇盗洞。

盗洞异香

52岁的熊菊生是南昌市新建县大塘坪乡供电所的临时工,每天清晨傍晚,他都要骑着摩托车从墩墩山脚下经过,往返于大塘街与家之间。老熊的家正对着墩墩山,距离观西村老裘村民组东北方向大约1000米的地方。自他有记忆起,就在这座高高耸立的山包上放过牛,跟着大人种过旱地。现如今,这座山包上长满了荒草荆棘,除非谁家有白事下葬,寻常日子里极少有人迹,用村里人的话说,是“鬼都不去的地方”。

2011年2月中旬起,老熊发觉每天必经的墩墩山有些诡异。此时春节刚刚过去不久,村里几乎没什么生人,但这几天傍晚回家时,他总看见几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在墩墩山脚下转悠。入夜时分,家中的狗也总是狂吠不止,老熊隐隐觉得不安。3月23日早上,他突然发现昔日布满荒草荆棘的墩墩山顶上,突兀地冒出了一个黄土堆。越琢磨越不对劲,老熊赶紧叫上几个村民,到墩墩山上一探究竟。

这一探却惊出了老熊一身冷汗——墩墩山顶正中央竟然凭空冒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盗洞!盗墓贼挖出的黄土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包,这个长约1米、宽约半米的长方形盗洞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能挖出来的,锄头、铁锹等工具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盗洞旁甚至还搭起了歇脚的简易小棚。而地上散落的大块木桩更让老熊意识到事态的严峻:莫不是已经挖出了棺材板?情急之下,熊菊生赶紧报了警。

杨军接到考古所所长徐长青的电话时已经是下午16点多钟,这一天他刚刚下乡出差回来,正准备在厨房里给好久不见的妻儿做一顿好菜。所长在电话里说新建县发现了一个盗洞,让杨军去看看。“我本来不太想去。”杨军透过窗户看了看屋外,3月的南方天黑得早,此时的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听出了杨军的不情愿,所长在电话里特意提示道:“是在铁河附近。”一听是铁河,杨军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赶紧放下锅铲,抓起200块钱就打车出了门。

海昏侯墓出土铜盘上的花纹

“可能是海昏侯!”这是杨军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根据《汉书》、《江西通志》等历史文献记载:“海昏侯刘贺墓在建昌县西北六十里昌邑城内,有大坟一所,小坟二百许,旧称百姥冢。”“昌邑王刘贺即帝位二十七日,废为列侯,卒葬昌邑。”传闻中的海昏侯墓就在南昌市区以北约60公里处,这里大大小小的墓葬很多,考古人员早就怀疑跟海昏侯有关,但具体是哪一座,却没人说得清楚。而这次偶然发现的盗洞,恰好就属于这片区域。

两个小时后,当杨军赶到墩墩山脚下时,天色已经黑透。他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凸起的山包,心下暗自嘀咕:“这样大的封土,看来墓的等级很高。”而此时的墩墩山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警方和附近来看热闹的村民。穿过荒草荆棘和各式祖坟墓地,杨军来到了山顶盗洞前,他一眼就看到了盗墓贼挖出的椁木板、白膏泥和木炭。这愈发证实了他的猜测:这很可能是一座西汉的高等级木椁墓葬。“在西汉,南昌一带再没有比海昏侯等级更高的了。”他进一步大胆猜测,“至少可能跟海昏侯有某种联系。”

杨军看着黑魆魆深不见底的盗洞,越想越后怕:如果当晚自己犹豫没来,盗墓贼再挖上一晚,这个墓就彻底保不住了。“当时这里连县级文物保护单位都不是,既没有保护资金也没有保护人员,今天把盗洞填掉,明天盗墓贼还会来挖。”杨军明白,要真正保住这座古墓,必须赶紧向国家文物局、江西省文物局申请抢救性发掘,避免陷入混乱。由于天色已晚,无法进入盗洞查看,杨军当晚干脆住在新建县里起草文件材料。

直到第二天天色渐明,杨军才真正看清楚墩墩山附近的环境:这里大大小小分布着众多封土坟包,几乎所有明清以前的墓葬都留下了大量盗洞。事后证明,墩墩山是盗墓贼最后下手之处,与之相邻的左侧山包即侯夫人墓则刚刚被盗不久。“为什么最有价值的墓反而最后才被盯上?”据杨军观察,这或许与墩墩山的外观有关。“它比左侧山包显得小一些,或许盗墓贼根据封土越大墓主身份越尊贵的推断,先对左侧山包下手。”但盗墓贼万万没想到,汉代是以右为尊,右侧封土之下的墓主可能更尊贵。“正因为盗墓贼看走了眼,反而给考古保护争取了时间。”后怕之余,杨军更多的是庆幸。

海昏侯墓出土的金饼,清洗过后仍金光耀眼

造型罕见的麟趾金,犹如倒置的小金靴

贴金箔漆盒上描绘着精致的人鸟兽纹

上午8点多,杨军在身上绑好绳子背好相机缓步走到盗洞前。他探头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头皮没来由地一阵发麻,于是赶紧叫人找来村里的打井师傅,坐进辘辘车才敢麻着胆子下去。一进盗洞,杨军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奇异香味,这让他大为惊异。按照以往的经验,2000多年前的汉墓应该没什么味道,不像明清墓有一股腐臭味,而这香味却是闻所未闻。甚至直到三年后,考古队对主墓进行集中发掘时,这香味仍未散去。它来自哪里,究竟是棺椁木材发出的还是香料味,至今仍是一个谜。

但彼时的种种迹象已足以让身处盗洞中的杨军相信,这个墓一定不简单。经过他的丈量,这个盗洞足有14.8米深。更让他心惊的是,盗墓贼不仅打穿了两层椁顶板,甚至还打到了两层椁底板的最下层,盗洞深度几乎贯穿了整个墓葬。杨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是否意味着整个墓葬已经被盗墓贼盗空了?

椁室疑云

要解答这个疑惑并不容易,光是主墓之上的封土,就动用了上千人次,如愚公移山般,手工清理了整整一年多。当考古队将封土表层杂乱的灌木草丛清理干净,发现主墓的封土实际上要明显大于左侧的侯夫人墓封土,祭台等配套设施也都比左侧墓大,这进一步证实了杨军最初的判断,符合汉代以右为尊的原则。高达7米的覆斗形封土是一层层夯起来,密密匝匝达20多层,每层厚度约为3~5厘米。每一层封土的颜色都不尽相同,红土、灰土、黄土错落有致地层层叠加,却又界限清晰。随着封土层层剥离开来,整个陵墓的外部结构越见清晰:主墓与相邻的侯夫人墓共用一个夯土台基,台基之上各起上层封土包,即所谓同陵异穴合葬墓。

考古界有“汉墓十室九空”的说法,这就像盘踞在天空中的巨大阴影,如影随形地投射在墩墩山汉墓的发掘过程中。随着墓葬填土清理工期的推进,陆续发现的一些奇怪遗迹,更让杨军心惊不已。“这很明显是一个盗洞,开口从主墓右侧的车马坑钻出来,斜插进主墓的西北角。”据事后考证,这是一个五代时期留下的盗洞,盗洞之下正对着主墓回廊形藏閤西北角的衣笥库。直至开椁后,从衣笥库里出土了包括写有“昌邑九年”字样的漆箱在内的大量文物,才由此推断出这伙盗墓贼当年并未成功进入墓室。而在此之前,这两处先后发现的不同年代的盗洞,一度成了考古队备受煎熬的心病。

事实上,护佑墓室免遭盗墓贼洗劫的正是墓室中无处不在的地下水。据历史文献记载,318年,东晋时期的豫章郡(辖境大致同今江西省)发生了一次大地震,使枭阳县、海昏县等豫章古县淹没到鄱阳湖中。这次地震也造成墓室局部坍塌,地下水上涌浸入墓室。唐朝时期,鄱阳湖水发生了一次南倾,地下水位进一步上升,淹没了整个墓室。由于地下径流的冲击,墓室中多处墙壁发生了坍塌。但也恰恰因为地下水的存在,当时的人们并不具备水下盗墓的条件,才使该墓幸免于难。而充水的绝氧环境不利于微生物存活,也很好地保护了墓内文物免于氧化腐烂。

考古人员将封土和填土清理完毕后,厚约30厘米的白膏泥便露了出来。白膏泥是一种富有黏性的土,潮湿时呈青灰色称青膏泥,干燥后呈白色称白膏泥,常用在西汉墓室中作为保护木质葬具的材料。白膏泥之下继而是木炭层和黄沙层,三层材料共有七八十厘米之厚,共同覆盖在椁室上方。将白膏泥、木炭、沙依次清理干净后,一个面积达400平方米的方形木结构椁室就在甲字形的墓穴内赫然显露出来。长条形的椁板每根长达8米、宽约80厘米、厚约30厘米、重达2吨,数十根相同尺寸的黝黑色椁板一根根严丝合缝地并排拼接起来,守护着椁室内巨大的神秘空间。

此时,从椁室上方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一直让考古队提心吊胆的盗洞,竟然堪堪位于椁室的正中央,丝毫不差。“按照惯常的礼制习俗推断,主棺位于椁室的正中间,盗墓贼从封土堆正中心垂直向下挖盗洞,是一定能挖到东西的。”杨军忧心忡忡地说,“更何况从封土顶端到椁室底部总高15米,而这个盗洞已深达14.8米!”此刻,墩墩山汉墓的发掘已进展到最为关键的时刻,兴奋、好奇、担忧、紧张等诸多情绪如潮水般一齐涌向了他。

厚重的椁板就像通往神秘地下世界的大门。随着杨军一声令下,所有考古人员开始拆除椁板和隔板。“这么多随葬品!”当最后一块隔板被撬开后,发掘现场发出了一片欢呼声。椁室里有大量的积水,密密麻麻的随葬品或漂浮在水面,或浸泡在水里。长期以来的忧虑和劳累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发掘现场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

这是一个“回”字形的开阔椁室,墓门中央正对着面积约70平方米的主椁室,四周则环绕着回廊形藏閤,有过道相隔。椁室设计严密、结构复杂、功能明确,是西汉中晚期列侯等级墓室的典型标本。而位于椁室正中间的主椁室结构却大大出乎杨军的预料:南北向的甬道将主椁室分成东西两室,甬道两侧有屏风,南端出口与墓道相连。棺柩并没有按常理放在墓中央,而是位于东北角,椁室四角皆有大量陪葬物,唯有正中间的甬道却空置着。

按照考古专家们的推测,椁室所呈现的结构很可能就是墓主生前居所的结构,如同是其生前居所的微缩景观。随后,根据椁室不同位置的相应出土物,专家们进一步推测,西室为墓主读书会客之地,而东室则为墓主日常起居之地。之所以将椁室如此建造,大致是遵循古代儒家“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念:死者生前享受的东西都要带到墓中去,其墓葬形制的宅第化与陪葬品的生活化亦十分明显。

“盗墓贼肯定后悔死了!”杨军心情大好地调侃道,“不得不承认,盗墓贼的手段确实是高,但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个居室化结构的墓室,正中心是空的。他往任何一个方向打偏一点,都能挖到宝贝,但偏偏打得太准了,反而什么都没挖到。”事实上,就在盗洞西南方向一尺开外的地方,就是主椁室中埋葬金器堆的位置。正是在种种阴差阳错的机缘之下,这个深埋2000多年的古墓才得以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宝库乍现

沿着倾斜30度角的墓道缓缓走进墓门,一个埋藏千年的地下宝库徐徐揭开了它的神秘面纱。墓道尽头连接着回廊形藏閤的入口甬道,藏閤也叫库房,由东西南北四部分组成,“回”字形的空间又被细细分隔成12个随葬区。每个随葬区都出土了大量文物,是目前为止出土最为丰富的空间。沿着宽约3米的藏閤在墓底逡巡一圈,触目所及的丰富出土物让人啧啧称奇,仿佛穿越回西汉,眼前浮现出墓主人兴之所起喝酒、奏乐、吟诵、歌舞的画面。

南藏閤由甬道和东西车马库构成。甬道位于正中间,南北连接着墓门和主椁室,在这里出土了大量与出行相关的车马和随伺俑,按功能分区应为乐车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两辆偶乐车的出土,一辆上配有青铜錞于和四件青铜铙,另一辆上则配有建鼓,印证了文献中关于先秦乐车錞于、铙与建鼓搭配组合的记载。古代战场上有“击鼓进军、鸣金收兵”的制度,而从偶乐车的出土可以推测,西汉时期列侯出行时亦有乐车开道,鼓车响起时车队前行,鸣金时车队停止。这也是我国汉代乐车的首次发现,有望为西汉列侯的车舆制度做出全新诠释。

顺时针穿过南藏閤的乐车库、车马库,一个转身就来到了西藏閤。这里依次为娱乐用器库、文书档案库和武库,出土了青铜兵器、铠甲、棋盘和大量漆木器。这些漆木器中有写着文字的漆笥、耳杯,还有的写着“昌邑九年”“昌邑十一年”字样。有意思的是,一个漆盒里还装着虫草类药材,虽然其成分功效有待检验,尚不能确定是否就是今天的冬虫夏草,但仅就外形来看,二者已十分相似。西藏閤还出土了数以千计的竹简和近百版木牍,这些文字材料的解读将进一步还原西汉中晚期社会的历史原貌。

出土器物最丰富的,要数最能表现墓主身份和财富的北藏閤。当最后一根椁板掀开后,北藏閤里惊现一座高约2米的“五铢钱山”,震惊了发掘现场的所有人。这座“五铢钱山”重达10余吨,约有200万枚,按汉制换算相当于50公斤黄金。更重要的是,这是首次以考古方式证明唐宋以来以1000文铜钱为一贯的校量方式最迟起源于西汉。除此之外,北藏閤里还成功提取了整套乐器,包括2架编钟、1架编磬,完整的琴、瑟、笙、排箫和近200件伎乐俑,形象再现了西汉列侯的用乐制度。而备受关注的青铜雁鱼灯、青铜蒸馏器等珍品也都出自北藏閤。

顺时针来到东藏閤,这里竟然全是厨具库(又称食官库),出土了大量的漆木器和青铜器,尤其让人称奇的是一个青铜“火锅”。“火锅”是三足器,上端容器肚大口小,有盖子,下端连接着一个炭盘,上下端之间并未连通,整个器物形态活像今天人们常用的火锅炉子。容器有使用过的痕迹,炭盘里留有炭迹,锅内还有板栗等残留物。但也有专家认为,这个疑似“火锅”的器物可能是保温器,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火锅。至于这究竟是“火锅”,还是“保温器”,还有待通过科技检测手段进一步考证。

除了回廊形藏閤外,主椁室的出土物也让考古队惊喜连连。在主椁室的西侧,考古人员发现了一组绘有人物形象的漆器屏风,题字部分依稀能辨认出“孔子”“颜回”等人名,还清晰看到了“野居而生”的字样。专家初步判断,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我国发现最早的孔子画像,也从侧面印证了西汉时期上流阶层独尊儒术的时代印迹。

距离屏风不远的西侧室,还挖出了数量惊人的金器堆——包括187枚金饼、10枚麟趾金和15枚马蹄金。金饼装在两盒漆匣里,一盒88枚,另一盒99枚。尽管已经在地下埋藏2000多年,有的金饼表面已经凹凸不平,但清洗过后却仍然金光闪闪,发出耀眼光芒。而马蹄金和麟趾金独具匠心的造型和精致纹理,更是让人惊艳。马蹄金有大小之分,大马蹄金5枚,重约260克,小马蹄金10枚,重约40克,而麟趾金则重约60克。马蹄金底部刻有“上”字,据专家分析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代表“上币”。在西汉时期,黄金属于上币,青铜铸造的五铢钱则属于下币。第二种可能,是该批马蹄金由汉武帝时期铸币机构上林苑三官铸造,再由朝廷赠予墓主。

为何墩墩山汉墓中会有如此多的陪葬品?这其实与西汉厚葬之风盛行有很大关系。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奉行“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的观念被充分发挥,成为汉代厚葬的理论依据。据《晋书·索琳传》记载:“汉天子即位一年而为陵,天下贡献三分之,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也就是说,每年赋税收入的三分之一要用作修建皇陵的费用。不仅帝王普遍实行厚葬,宗室勋贵也加以效仿,史书上所谓“窦氏青山”“卫青庐山”“霍去病祁连山”,都是形容汉代勋戚坟冢之高大。而目前出土的一些保存较好的汉代墓葬,也往往以随葬品豪华奢侈著称。

事实上,汉代的厚葬不仅没有起到保护墓主的作用,反而成为汉墓屡遭盗采的原因,才有了“汉墓十室九空”的说法。不过,对于考古人员来说,汉代厚葬之风留存下来的文物却是今天人们认识汉代的重要实物依据。经过近4年的发掘,墩墩山汉墓出土了金器、青铜器、玉器、漆木器等各类珍贵文物1万余件,不断刷新人们对汉代文物的认知极限。随着发掘进程继续推进,相信会有更多2000年前的珍贵文物重新露出真容。

“有这么多宝贝出土,我们当然高兴。”但在杨军和考古队员们看来,考古学的使命是把这块地方的信息完整还原出来,“有没有出好东西,是机缘,是锦上添花”。事实上,发掘只是考古工程的第一步,真正量大的是接下来的文物保护和科学研究。为此,国家文物局派出了各路顶尖专业人马会聚于此,一待就是好几年。一位负责修复漆器的专家开玩笑说,这么多漆器,自己可能要在这里干到退休。而在杨军看来:“可能要付出起码两代人的努力。”

墓主猜想

器物往往也会说话,有时甚至比文字更加真实生动。竹简、棋盘、编钟、琴瑟、孔子屏风、青铜火锅、青铜蒸馏器……这些出土器物在勾勒出一个知书识礼、风情雅趣的墓主人形象的同时,也牵引出墩墩山汉墓考古的终极疑问:墓主人究竟是谁?

早在发掘之初,杨军和考古队就怀疑墩墩山汉墓是海昏侯墓,随着发掘的深入,相关的证据链条变得越来越清晰。2011年4月,考古队对墩墩山汉墓附近方圆5平方公里的区域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勘察,发现了包括城址、墓园、墓葬区在内的完备大遗址。整个墓园占地约4万平方米,错落分布着大小9座墓葬和1座车马坑,以墩墩山主墓为中心的祠堂、寝、便殿、厢房和墓园墙,以及道路和排水系统等各类地面建筑基址,墓园近旁还发现了面积达3.6平方公里的城址。布局如此完整,祭祀体系如此完备,这一切都指向了繁衍四代的海昏侯——西汉时期此地级别最高的侯。

据《汉书》、《资治通鉴》等史料记载,海昏侯的爵位世代承袭,延续4代,历时168年。第一代为汉废帝刘贺,第二代是刘代宗,第三代是刘保世,第四代是刘会邑。其中尤以第一代海昏侯刘贺的经历最为曲折传奇,在世33年的他曾历经王、皇、侯三种身份的跌宕转换。海昏侯的爵位承袭一直延续到东汉,东汉永元十六年(104),海昏被分拆为建昌、海昏两个县,海昏侯至此被废黜。

那么问题来了,墩墩山汉墓的墓主人究竟是哪一代海昏侯?考古有时就像在玩一场侦探游戏,不断发掘出的“证据”给了人们新的指引。2012年5月,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考古人员刚刚抽干一个陪葬坑里积满的雨水,正小心翼翼地清理淤泥,不经意间,一块鎏金的车马器悄然从淤泥里露了出来。随后,这个车马坑里陆续出土了:随葬木质彩绘马车5辆,为实用高等级安车,经过拆卸的马车装入彩绘髹漆木箱内放置在椁底板上;陪葬马匹20匹,骨架已腐朽殆尽,仅存痕迹;错金银装饰的精美铜车马器3000余件。

这是中国长江以南地区发现的唯一一座带有真车马陪葬坑的墓葬,更把墓主人的身份指向了第一代海昏侯。之所以这样推断,是因为汉代对车马坑有严格规定,只有皇帝和诸侯王可用,但真车车马坑在公元前33年竟宁元年以后,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王、侯皆不可用。“由此可推断出墩墩山汉墓的年代应在公元前33年以前,再配合海昏侯的世代承袭时间,就基本把墓主人锁定在第一代海昏侯刘贺身上。”在杨军看来,这也是目前最重要的证据链之一。

随着陪葬文物的陆续出土,越来越多的证据扣合在一起夯实着这个证据链。按照《周礼》记载的礼乐制度“四堵为帝,三堵为王”,北藏閤中出土的三架悬乐,明显高于海昏侯“侯”的官职。而在主椁室棺柩前侧发现了一枚罕见的韘形佩,雕有龙凤纹饰,一般来说此种等级的玉佩饰应是皇帝或王才拥有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写着“昌邑食官”“籍田”等文字的青铜鼎、灯,书写“昌邑九年”“昌邑十一年”字样的大量漆器和超乎寻常规模的金饼、马蹄金,这一切都无不指向同一个事实——这是一个特殊的列侯墓葬。

而四代海昏侯中最特殊的当属第一代海昏侯刘贺。刘贺又被称为汉废帝、昌邑王,他本是汉武帝的孙子,曾被权臣霍光扶上帝位,却在仅仅27天后即遭废黜,成为汉代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根据《汉书》记载,他在当皇帝的27天里做了1127件坏事。被废后,他先被贬回山东昌邑,再贬至江西海昏。公元前63年春,刘贺率家人顺鄱阳湖沿赣江而上,千里迢迢来到了偏远的豫章郡。历经王、皇、侯的身份骤变,郁郁不得志的他常常行船到修水与鄱阳湖的交汇处,遥望北方,愤慨而还,后人便将此地称为“慨口”,清代诗人黄正澄有诗云:“城漫移昌邑,侯空据海昏。”

位于椁室东北角的巨大棺柩此刻仍然封闭着,里面保藏着这座千年古墓的最大秘密。受地震和地下水的影响,棺柩有些坍塌受损,但仔细辨认,仍可依稀看出这是一座色泽浓郁的褐色彩绘棺,棺柩中部镶着一柄金箔佩剑。按照古代葬俗,墓主生前最喜欢、最珍贵的物品会置入棺内,诸如金印、玉璧等,而金印则是确认墓主人身份最权威的证据。杨军告诉我们,最晚今年12月底前一定会开棺,至于是现场开,还是在实验室开,则仍有待专家组商榷。可以确定的是,待开棺之日,墓主之谜亦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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