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萌 撰 张志扬 整理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遗稿节选)
萌萌撰张志扬整理
张志扬
这是一篇萌萌未完稿的遗作,断续写于2004年至2005年,非常难得地把她生命最后两年的思想面貌及其文字活生生地呈现出来。“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原本是一部电影中的台词。一经落到萌萌的文字中,却变成了令人惊悚的问题:如果你不麻木,如果你不习以为常,如果你不知识技术化到牙齿,如果你对百年来的中国思想现实稍有反省,惊悚过后的深思岂能安稳!
请看:
“在西方学术面前‘死于羞愧’。”
请听:
“我知道,个人遭遇的痛苦再大,也只是‘切肤之痛’。而有一种痛苦,几乎是你感觉不到的,例如它隐藏到‘知识’中,只要是西方的‘知识’都当‘真理’拿来掩盖自己的傀儡:连跟班、买办与臣服也变成了光荣;对于自己的文化、民族、土地与血遗忘了,却自诩为进步;学习总是尾随在西方遗留的思想中,永远摸不到原创的边际,居然也成为学问的楷模。所有这些都因‘知识’的增长而掩盖了知识的羞愧。它使我有一种永远爬不起来的感觉在灵魂深处悲鸣!”
四百年来,西方的“技术知识”已有两种趋势显露于世:
长远的一种是“宇宙论物义论”的“非人属”趋向,即愈来愈“单子化”的“个人”亦步亦趋地走向“人是机器”。
现实的一种是一切来自民族共同体的“文化种性”全都消解到唯“力”是图、唯“利”是图的知识性的“无德无义无耻”之中。
前一种背叛“神性”引起犹太人羞愧。
后一种背叛“德性”引起中国人羞愧。
萌萌一生可说是中国近百年经验的化身。她本能地拒绝拿西方的知识学套制中国的经验。尽管她面对学术体制不得不借用西方的思想范畴揭示自己的生活经验,但她始终恪守“回到经验本身”的敏感与忠诚,因而她总能保留经验“例外”的“问难”形式。“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便是萌萌生命的“最后一问”。
这里记录的,还不是纪念者安慰萌萌在天之灵的“去羞愧感”,而是纪念者感受羞愧之羞愧的领悟:如苦难中生成的意志是“他性”的复仇还是归根结底启“他性”于“自性”中的双重救赎;同样,苦难的灵魂意向“他者”生成的质感与取义如何能是光明而温暖的;由此伸展的两个“维度”恰恰呼应着并支撑起萌萌的问题意识,那就是基于“德性”的中国式羞愧和基于“神性”的犹太式羞愧。
——萌萌之思,“薪尽火传”!
萌萌
1
我就这样回到写作,从纷乱的生活中突然找到一个词语粘连的头绪,沿着它去扩展问题视阈或已疏离了的知识积累,去串联像笔触或音节一样散漫着却可能藏着契机的经验的点滴。比如“羞愧”。它偶然么,它会像我听说的阿拉伯图案从一个偶然的线条生长出缠绕得神秘而美丽的命运之花么?
也许有很多话想说,也许不说它们就消失在白天的喧闹中了。夜晚总比白天宁静、散漫、不确定。于是等着夜晚,等着即使流失也有声响、有色彩、有凝固的形状可以变成记忆的羽毛缓缓飘落的夜晚(夜的驰骋的光明,点亮多少黯淡的生活。很多年很多年了,有一个句子一直像氛围一样萦绕着我:“有一种生活,永不被黑暗吞没。”)
常常是在夜的宁静中,会突然有陡峭的气息逼面而来,飕飕然,仿佛时间平滑的流动遇到什么阻力突然改变了方向,回旋起回忆或期待,莫名地,深深地,陷落。
一直喜欢一幅画,依稀记得的画面是绿色背景,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在空间中拉开了距离,落寞在女人各自身体性的记忆里。有一枝花,娇小,单薄,却艳丽,并因艳丽而打眼,于是它尽管只占有最小的空间,却仿佛辐射着整个画面。但真正震撼我的,是一个身上已披满了岁月风尘的女人,她应该已年老色衰,却并不直露年龄,她似乎超出了年龄的外观——她正在舞蹈,节奏、旋律从她微微飘起的衣裙的皱褶中流溢着一种光彩,超出记忆或期待。
生命凝聚在这一刻,或这一刻就是生命。
花,女人,朦胧的脆弱,或柔韧得悠长而坚强的生命。
突然想起友人发来的“林昭”。那才是真正的坚强。
那完全是另一个生活世界的另一种语言,远离欲望的物质感,却有一种贴近生活质地的质朴的粗糙;远离思辩哲学的抽象,却有一种理想的乌托邦的精神气质。历史和政治天然地成为日常生活的中轴,层层覆盖的是那个年代的气氛、生活细节和特定的、直抵目的的密集的政治术语……我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穿过被激情点燃的人群像穿过想象的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荒原。
2000年,萌萌与父亲曾卓在武汉家中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背景一点点褪去,生活被眼前喧哗的语言渲染得飘浮、光怪陆离,像霓虹灯变形着、招引着人的享乐的消费的支付的欲望。技术魔术师般地改造了一切。革命成为恍如隔世的历史的模糊的印记,连记忆都谈不上。而一代人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连同过去的时代。
2
这部电影的名字忘了,情节也很模糊,该退去的都已退去,唯有一句话留了下来:“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
不,我也拿不准这句话是怎么说的,或许要说得更肯定些。我好像开始因这句话在恢复记忆。一个有钱有到拥有私人飞机的银行家,五十多岁了吧,霍普金斯演的,陪他年轻美貌的太太到一个湖上度假,随行的还有年轻英俊的摄影师等等。后来不知出于何故,几个男人驾着飞机到另一个地方去,中途不幸失事坠毁于高山湖中。驾驶员死了。三个人虽然游上了岸却陷于山林之中迷失了方向。其中一个因受伤,血腥气引来了熊,死于熊口。最后剩下年老的银行家与年轻的摄影师两人,又冷又饥,还要逃避熊穷追不舍的威胁。这时,年轻的摄影师坚持不住了。银行家说了这句话:“人有时会死于羞愧。”由于银行家的沉着坚韧与智慧,杀死了熊,最后来到狩猎人的临时小屋。银行家发现了摄影师与妻子偷情的凭证。摄影师也最后露出了谋害银行家的意图。他一直在不平与嫉妒之中。结果,摄影师掉进了狩猎的洞穴,反而被银行家救出。直到直升飞机发现了他们,在即将脱险的刹那,摄影师却不想活了,也没了理由活下去,除非接受银行家的宽恕与施舍。
电影结尾,直升飞机将幸存的银行家与摄影师的尸体带回小岛,一大群记者等待着。银行家将刻有摄影师名字的怀表交给了妻子。一个记者上前问银行家脱险的感想,银行家最后说:“我感谢那些死去的人。”
那意思是,活着的人应该感谢那些“在困境中死于羞愧的人”。
3
如果不把“死”直观地看作肉体的死亡,而是当成生存意志的放弃,或一般意志的放弃,那么,这句话应该刻在人生的逆境厄运之门上。因为,有一种逆境厄运常常把人置于“羞愧难当而濒临放弃”的绝地。
这种事就在周围悄悄发生、蔓延。
或者,它已然发生在我的生活中。它才这样地成为一个问题。
有一种绝境是绝对的,比如已无法抗拒的死亡,它是每一个人的绝对大限。除此以外,“绝境”对于每个具体人是不同的。
4
在绝境这个词前我停住了,因为它太重,我不能不掂量自己是不是真的已到了承受的边界。实际上,在过去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停留在这个词前面,在每况愈下的困境中,一点点地挤压自己的生存空间。绝境确实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边界概念,甚至是一个悖论概念,因为绝境的惊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因羞愧而死亡,或绝断;或活在颓唐的慢性死亡中。
很多年了,我一直记着一句电影台词“今后的日子将很慢很慢……”这是美国影片《弗兰西斯》(一个电影史中性格迥异的女演员)中的女主角同她的男朋友分手时说的一句话。当时的场景已经很模糊了,黄昏或暮色中,背景越来越暗,一对即将分手甚至是在作永别的男女剪影般相互凝视着。那一句话缓慢地、越来越低沉地从那个女人告别的灵魂里吐露出来,仿佛她的灵魂也在告别着她的身体。尽管她脚下还有漫长的岁月,但激情、抗争、强烈的恨和爱,连同疾风暴雨般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瞬间爆发,都已不复伴随她的生活,她的最敏感的神经和大脑的敏锐的反射能力都被政治“强暴”(关押进精神病院并强行手术)强迫抑制了。这个仍美丽的女人已不复是她。她没有失常,她只是被迫永远地平静了。在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在这一刻已经死去。
她在这一刻死了,因为她放弃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连自己曾经的至爱也被放手而去。
我想起几行过往的诗句:
我的暴风雨刚刚平息
不要看我
凄清的宁静一如我
深深垂下的嘴角
世界依旧
破碎的是我的衣衫
……
不要看我
我的脸上还留着
暴风雨的痕迹
这是迄今我一生中看过的最沉重的影片。这句话成为我一生中少有的沉重的表达,甚至成为自我逃避的隐喻。
还有一个人的经历,是在零散的阅读中建立起尖锐到纠缠的复杂印象的:瓦尔特·本雅明。对于他的时代,他的生命的时间或者来得太早,或者太晚,以致他曾长时期寻找出路,直到孤零零地悬在绝壁上,直到有一刻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松开了双手,才以决绝的飞翔姿态,永远地留在那一刻的姿态中。
那个绝壁是战争中一个本来就不合时宜的人走投无路的绝境。
1991年,萌萌与尚扬(左一)、唐小禾(左二)、张志扬在北京尚扬画室
夜幕再次降临
星空落下帷幔
我们舒展四肢,仰天而卧
不论近在咫尺
或是远在天边
黑暗中传来
温婉静谧的旋律
侧耳倾听、我们已远离众生
相继而去
遥远的声音、切身的苦恼——
某位死者的某个声音
我们作为使者送走了他们
而他们又引导我们走入永远的梦乡
阿伦特哀挽的诗行有一种静夜流淌的特别的安详、宁静,同本雅明的决绝形成对比强烈的反差。
“我们作为使者送走了他们
而他们又引导我们走入永远的梦乡。”
这就是本雅明所说的微弱的弥赛亚力量的另一种表述,安详、宁静的力量或许正源于这里。我们曾经相继而来,我们将要相继而去,而此刻的活着,总是一种衔接、一种传承、一种微弱但不消失的救赎力量的显示。
问题是本雅明不幸濒临了绝境。在那个边境,进退维谷的处境超出了他的意志和能力。
“人的思想、意志和能力总是在最容易击退的时候检验出来的。”
5
“落空、后悔、失败感。”
像盘踞在心底的蛇一点一点噬咬着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这是一种“情结”的征兆,或症候。
其中的每一个词语,都可能有具体所指,但也可以抽象为纯粹的“意义”,奇怪的是,它并不停留在“意义”上,却转化为几乎像“实指对象”样的“生活整体”,使如此笼罩的人生突然变得不堪承受起来。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这个命题既是对一种“困境”的陈述,也是对一种“心境”、一种“思维”的陈述。因此可以将此命题转变成:“人是可能死于自设的语言陷阱的。”
因为在这里,“意识”的暴力与“语言”的暴力同谋,它们从内部夺取了人们的意志。它们是隐蔽的心灵的捕手。
正是为了摆脱这种语言陷阱,它构成社会不得不走向开放的一个内在原因(外在原因当然主要是技术化),也是反形而上学反价值压迫的语言转向的一个内在原因。代价我们也看到了,那就是以相对主义、虚无主义做代价。这是人的生存两难所致。不要以为具体问题解决了,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是一个整体问题,因为它能赋予具体问题解决的限度与意义。有一种人特别是整体意义上的人,他对生活的要求是全面的,物质的、美丽的、道德的、责任的、友情的、荣誉的、精神的。所以,即便他在物质虚荣上有足够的满足,也仍然支撑不起他的精神荣誉甚至还有来自俄国民粹主义体恤弱势群体的悲天怜人情怀。不仅如此,他还有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超越想象。
再回到原初命题上。
“后悔”是一种病。所谓病,不是指在哪一件事上后悔,而是后悔处在自为的状态使哪一件事都可以成为后悔的导因。
两个心灵的悖论:
——敢于承担责任的人,常常用推诿于人的办法缓解自身的压力,从而使自己承担变成被迫——又转化为更大的压力。“承担——推诿——承担感受被迫。”
——行为中不得不设定目的,而志趣、个性,包括想象的超越与气质的高贵,常常使目的落空,或变成多余,甚至反讽。
“落空”或“失败感”,是用一个固定的目的作为判别标准,而自己的行为志趣常常在超越之中。换句话说,用世俗平庸的方式确定目的,用超凡想象的方式行使手段,结果目的丢失了,谓之落空失败。有些目的是任何一个平常人平常方式都能满足的。成千上万的人都这么过着。如果真是这样生活了,超常的生活也就隔绝了。而超常生活几乎是从小立定的志向。这是人生的选择,不要用一个抱怨或诋毁另一个。不要自寻烦恼。只要确认自己是独立的个人,就不要类比,拿人之长较自己之短,因为任何类比都会成为自设的陷阱。这不是自欺。现代社会太多样,我只能选择我要的,选择了就选择了。不能陷于类比中而丧失个体性。后悔是个体性对个体性的惩罚。
我选择了、生活了,而且是超常地生活了。这就够了。首先这是一个事实,而且它特别地表现出自身的不可归纳、不可规范的意义。
不是想象我该过怎样的生活,而是我想象了我选择的这样的生活。神秘的是这样,而不是怎样。我尽力了。我就这样走向神的面前,无愧。
在生存际遇的困境中“死于羞愧”。
知识即德性所形成的高贵气质,在今天的不合时宜性,造成两种可能:一种是高贵气质的洁身自好,但不得不安于清贫和寂寞;另一种是迁就世俗的欲望价值而扭曲。
在西方学术面前“死于羞愧”。
在朋友强势学术面前“死于羞愧”。
在自己的学术绝境中“死于羞愧”。
如何寻找、坚守自己的学术出路……
6
不知何故,《红色恋人》这部电影我竟看得伤感之极。“太阳出来了,一只鹰从地面飞向天空,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仿佛凝固在蓝天上。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张国荣演的靳,被叛徒出卖了,敌人来抓他,他散步未回,敌人控制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为了保护他,突然挣脱从高楼跳下。靳在外面看到这种景象:高楼很高,可以在空中有很长的时间飞下,很惨烈,也很美丽。此后,靳每次犯病,处于昏迷状态,都念着那种在空中飞动而凝固的诗句。
没想到,这种意象竟成为张国荣绝命的凝固的飞舞。
其实,我早已发觉,我的意趣的悲剧的本质,即相信在悲剧中有崇高的东西,而那是我的归属。如果不是恩赐,我将在夜行中想象我的太阳。文字就是陡峭山崖上的鹰,以最后的跌落为自己的生命。
7
我刚刚看见了、听见了祈祷与祝福。
我试图从这里出发,哪怕往前走一步,我也就这样试图开始挪动我的两条沉重的腿,而不在此时此地自我纠缠下去。我常常甚至已经忘记了我在纠缠什么,只是恐慌自己已失去了表达的无助。在这种无助中,时间空间早已错位到模糊一团,失去了方位、目标和意义——
并不真的是具体事的犹豫,如果仅仅是具体的事情繁杂,也还是可以一件一件事具体地处理,在减少中获得哪怕暂时的轻松感,不是的。
她捱着。
她看见一个背影,一点一点踏实地从不中断地往前往上挪动,她拼命地扑腾起自己的翅膀追过去看一眼,然后因为用力过猛而掉下来;当有了一点力气,就再一次扑腾,再一次掉下来。她似乎不断可以获得拔高的眼光,却加倍地消耗着生命,不仅是气力,而且是生命的信心。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错位也许还可以找到出路,不是的。
而是捱着、期待着,总有一个出壳的灵魂迷失在了抽象的想象中找不到归途或栖息之地。它在黑暗中无目的地冲撞,无声地喘息,它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它要去哪里,它想要什么,它只是焦虑着心慌意乱到失去了回头看自己一眼的能力。它就是病了。
一个最初用时间可以填充的距离什么时候成了永恒的不可跨越的距离——这永恒的不可跨越成为无可挽回的生命的丢失,仿佛生与死的距离和丢失。它因此患上了也许不再能愈合的疾病。
8
文字是一种眼光或一种经历,它密集着在陡峭的区分中自我生长着繁茂,或者平面地空洞着疏漏于失去细节和质感的贫瘠。
有一个远去的身影不是参照,而是尺度,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这一个生命投射的想象的样式、区域、色彩、节奏、频率。除非生命有另一个开始。因为这一个生命的开始已经孕含着尺度,而参照似乎可以说是另一个尺度的参照。尺度只是在不能普遍化的意义上才不能成立。否则怎么有亲密的区分呢?亲密的区分总隐含着有限度的尺度。
于是纠缠成为与生俱来的命运。真正的悲剧命运,因为不能逃脱。
前者和后者之间没有开阔的中间地带,因为之间仍是区分;贫瘠和繁茂只有一步之遥。繁茂就是贫瘠断裂的生长,它用超常的生命力吸取营养,它植根在一个词语直观一种独特经验的空间拓展、裂变中,生机勃然。
我的困难在于怎样将政治的、经济的语言重新带入我的文字表达。回到日常的政治、经济的语言又不流俗,才是眼下最困难的。
9
一个朋友的感觉是对的,你属于那样一种人,每走一段路总要回头清理一下走过的路,是否出错、怎样走更好,因为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而要走的路总是觉得远不可及,怕走不到。而另一位朋友一直是一根鞭子,或者,我们都感到有一根无形的鞭子。他做的太多了。他做的恰恰是我们不能做的,而你做的,也是他不能做的。只是,你能这样感觉他,他却不能这样感觉你,至少不能像你明显地感觉他对你存在的意义那样感觉你对他存在的意义。
也许我对你是另一种眼光,它好像在磨损某些急躁而粗糙的唐突物,又好像在延缓某些简单突进的冲动。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的肯定,正如你也不相信我的否定一样。你知道那其中的游移,既是你可能有的惰性或力不从心,也是你经常有的因不自信而过度的自我反省。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同样的毛病。
但如你所说:
我们有一个根本的不同,那就是我不伤感,更不愿在伤感上浪费精力与时间。人生既经不起比较,也经不起追究。这都是失意者后悔者的自虐。我们都受过别人不曾受过的特殊遭遇,它是不能拿来做任何形式的等价交换的,它仅仅属于我们自己。因此,我们不表达,它就永远无表达。在这里,除了自己对自己负责,谁能对你承担责任?绝对没有。这就是活着必须做事的意义来源及其动力。如果说监狱给我留下了什么,就是它。恰恰没有伤感。为此,我有意无意对将来的结果不闻不问,为了给当下的动机多留余地。换句话说,不让将来的失望夺走眼前应有的希望。这是我唯一的时间经济原则。因为我必须抓住我能利用的每一点时间做事。其实,我就是你内心最真实的一面。所以你懂。别的,与我无关。就像丛生的欲望与回忆的理念无关一样。你曾跟着天神的车队越过天际,有过静静的一瞥留在回忆中。请别让失落的羽毛也失落了回忆的曾经。愿主保佑你。
你用什么办法对待你的命运?
不亢不卑,无怨无悔。除此,就是那句你的名言:“退到99,为了守住1。”
你说:“我比你虚度了十年,而你用十年承担着你做人的责任。这是我敬重你的地方。”有你这句话足够了。然而你知道吗?
为此,我必须继续承担着它的后果,把自己做成了一件作品。当然你会说,只需最后留下描述它的时间。其实我们都会在断断续续的时间间隙中给了它一个描述和回忆。所以,不要设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值什么不值。什么都不言才什么都在不言中。谁又指定了人的祸福?
在那次研讨会上,我看到一种召回。重要的是在那儿。不是什么都消逝了。这在一年一年的荒疏沉寂之后,2004年吐露着怎样的曙光啊。
当然,沉寂本身仍旧是在着。有一种在是可以呼之欲出的,有一种在却要小心兑换。两种在都已沉寂于近乎荒疏了的羞愧中。惟有能听知道,那羞愧是对早已正统化了的概念王国的抗拒,因为你从来都不是它的被出卖了的新嫁娘;你是一株野百合,一株被夜哭的露水浸润得惨白的野百合。
不要矫饰,不要虚荣,平实的是你的果实,有平实的叙述就有黑夜与白天。
或许这就是2004年的转折吧。
10
一个健康的人会注意到自己生存的根基在于呼吸吗?他健康得忘乎所以了。
在一个既定的正常的时间轨道上,时间的完整就像健康人呼吸的完整,从不浮上意识成为关注甚至焦虑的对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的焦虑成为常态,我才意识到,时间破碎很久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计算时间的方式。比如教学,一学期两学期;比如研究,一本书两本书。似乎有形的成果成为时间“物化”的自然形式。一旦没有“物化”,就叫“时间流失”。一秒时间像一根头发,一根一根地少,不觉得,突然一天谢顶了,“没有时间”的恐慌才叫人悔之晚矣。“谷粒”、“秃头”,这些同人类一样古老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时间冻结”,如今已说得苍白无力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时间观过时了。现在人们几乎是用“一声笑两声笑”来计算时间的,快乐就行,“好玩不白过”。我的时间焦虑究竟陷落在哪个时间观里呢?怎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捱着、悬着?
它其实是时间的“精神形式”和“欲望形式”的差别。时间的精神形式培养着成就感,它想超越肉体的极限达到崇高、不朽。时间的欲望形式只满足当下的快乐体验,甚至只需要动物式的感官享乐。
尼采高筑起来的“权力意志”巅峰的生命快乐被他的疯狂做了注脚,像巴别塔样的倒掉了。契诃夫曾经把大作家小作家比做大狗小狗,大狗叫,小狗也叫,小狗不会因为大狗叫就不叫了。今天可好,除了更欲望化的“猫”叫,没有什么能叫得更欢的。“少壮”就是快乐,“老大”徒有伤悲,中间抽去了“努力”的“精神”价值定性,印证了“欲望造反逻各斯”现代性口号。
时代如此,认命不就得了,我还焦虑什么?
许多人看穿了这个时代,把凡是能换算金钱的能力完全转向了金钱的换算。他们如鱼得水过得有滋有味。也就是说,生命的时间形式迅速改装成欲望形式。理由也很充分,“思想者”是肉体健壮者。既然如此,何不让肉体先健壮起来,然后再思想。于是有“原始积累”、“渴望堕落”、“富而后工”的理论应运而生。
我为什么还焦虑?
“犹太人”曾经是“苦难”的同义语,但是今天,他们懂得了,与其靠世界末日的审判,不如靠现世强力的决断。原来罗丹的《思想者》是一个隐喻——“智力”以“强力”为手段。否则,就像福柯那样把“智力”划到肉体孱弱的谱系上去了,乃是人类的一个“病灶”。这岂不是说,今天的犹太人有权力制造巴勒斯坦人的苦难了?就像当年日尔曼人有权力制造犹太人的苦难?
欲望可以使生命强壮吗?精神会使生命孱弱?
窗外,夜幕中几近透明的白色的云彩如雾一般地在灯光迷离的城市上空缓缓地涌动,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11
一切都已成为久远,永不再能回来。回忆的文字,或更准确地说是在文字中复活的回忆的片段,使人伤感。文字和回忆在这里竟然都是问题,因为无处落脚。
文革。插队。人们已说了那么多。
三十年前投注了整个年轻生命的一切都应该还在记忆中。它们是不可抹杀的经历,但经历就是记忆么?我似乎又不得不面对经验和语言的关系。
那么暂时放下所有使人缠绕揪心的问题,先找到一个词、一个句子,甚至先找到一个具有模糊意象的氛围。
比如“读书”。
1967年夏天。酷热的武汉刚从“7·20”的血腥武斗的平复中走出来。
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从运动一开始就受“怀疑一切”的影响、只是因各种具体机缘才或深或浅地参加运动的中学生来说,这种平复是又一次读书的开始。因为没有介入任何组织而无法介入已白热化到大规模武斗的派性斗争,但又密切地关注运动的发展,“7·20”前我一直住在当时“造反派”的据点和象征“湖北大学”(现在的湖北财经学院)的三十号楼一楼的楼梯间里,在那里守着一堆从图书馆偷来的书读。
那是一段因流血事件不断而紧张而近乎恐怖的日子。关心局势发展的人主要是造反派,每天到湖北大学看大字报或互相打听各种大道小道消息。
极度的沸点和极度的冰点总是掺合着的。
这个季节,正是山里盘苞谷的季节。盘苞谷就是给苞谷松土,是轻松的妇女活,只是热,因为苞谷已经比人高了,山坡的风,都挡在了地外边。在八月的苞谷地里,一人负责一垅或两垅,稀稀疏疏地往前盘。
泥土的苦涩的香味。二姐、林家叔叔、前房子、桂荣子、二狗。
带着似乎只有衰老的记忆才会因一丝气息、一点味道、一抹色彩就心动到心悸的感觉,因为那一丝、一点、一抹中已经有了久远的蕴藏,抑或纯然是因为永远、无法追回的丢失。
今天是“7月20日”。三十七年前的今天,1967年7月20日,从清晨起,拿着长矛的百万雄师的队伍以长长卡车的阵容从阅马场不断地呼啸而过。下午,我才从“新湖大”三十号楼的后面走后门匆忙撤出,在三十号楼的楼梯间,我已经住了好些日子了,同一堆从图书馆搬来的书一起。那多半是外国经典名著。但最后撤离时,我如果有一点可能,想带走的只有四卷毛选。但终于没有,我只来得及只身空手离开。而且在最后一刻,不得不将随身带的钢二司某一宣传队的通行证(我在“文革”中唯一的)丢在了校园后门的草丛里。
那时我太年轻了,只是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黑短裙、白色细纱布无袖娃娃衫上印着绿色的钱币大的圆点,在当时跳出环境的活泼的着装使人无法判断我的身份,是学生还是一个运动的参与者:造反派或保守派。
我试图记叙一个事件。就是记叙,没有任何评价、感叹。
12
过去的一页当作命运翻过去,接下去,只要真诚,每人都会背着“欠负”使后来的生活变成救治或救赎(不是报复),人类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而这,我认为它是力量的正当性来源,否则,要么不是力量,要么是非正当的甚至邪恶的力量。可惜,我们在很多时候判断不了它,只有背负它,别无选择。
破产,仍是有产或曾经有产人的专利。或多或少的金钱毕竟只是刚刚离你而去,但如果它接踵的后果是贫穷、疾病、衰老呢?贫穷当然还只是一个相对概念,但如果疾病已经不堪承受、衰老在疾病加身时已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呢?贫穷是会在疾病、衰老的威胁中一点点逼近的。
……
在一个重复的困境中,有多少时间已经凝固得没有生机。不仅是没有生机,而且是僵硬,僵硬到窒息、到腐蚀、腐烂生命的不幸。
不幸就这样堵塞了心灵。
而那俯视不幸的灵魂呢?它是成为不幸的同谋者,还是赐福于不幸……
于是,再一次,在真正自我救治的意义上,我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不幸和不幸的区分。再一次回到期待的门槛。
生活中确实有无数任何意义都无法跨越的困境,它就是这一刻的疼痛,这一刻的饥饿,这一刻的屈辱,这一刻的濒临死亡的绝望,这一刻已然面对的死亡。除了转身或抬腿的跨越,它是任何意义都无法拯救的事实。它淤积、堵塞着残存的生命。
它是痛苦的石头。只有跨越。
我很想能留下一组特别的文字,在生命的这一段困境,只有你每天注视和倾听我,甚至只能是注视。因为几近失去生命意志的无语,被拒绝倾听。
善良的无能、软弱是这样被拴在责任或欲望的战车上卷入资源再分配的残酷的战争。每个人都不是因为没有而贫穷,而恰恰是因为有才贫穷。
战争是一个久远的字眼,同文明最早的纷争连在一起。是文明携带的诅咒。终于从征服大地海洋的原始形态转入社会、转入文明人的内心。它成为一个人的战争,在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的战争。所谓承担,所谓身体性的担当,就是一个人的战争。身体性的担当本身就包含灵魂的自我注视,它注定必须承担撕扯的疼痛。激情的理性或理性的激情,都是身体的战争形态。一个人需要战胜的,是自己。他需要节制、收敛的欲望和强大的精神。为着战胜自己。
政治和历史是轴心,也是张力空间,甚或,它就是一个人为着表达生存的意义不得不走进的战场。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战场。你可以逃避,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某一个场景悄然退出,但只要你还没有真的全身而退,它就随时会弥漫起政治和历史的硝烟。而意义的表达就是携带着这硝烟的脱颖而出。
也许最使我难受的是,我已经没有能力承担自己的愿望,更不用说想象,我已经永远丧失了我想象的能力。
我有什么能使别人失望或不失望的。它纯然是自我的状态,乃至命运。
已经不再有“不寻常的时刻”,一切已然是常态的生活,因此,失望或说绝望就是必须习惯的事实。只有习惯了,才不再让失望或绝望浮上心的表层。所谓心如死水。
我还需要同意或不同意谁来陪伴我去翻腾心里的浪花吗?
我一直记得那句话:今后的日子将很慢很慢。我一直宿命地觉得有一天这句话将伴随我走向死亡。如果我不得病,又没有勇气断然结束黯淡的生活。
我不能再那样熬夜,疲于奔命地去追赶弥补;但首先更不能因为没有信心、因为丢失得无从下手、无处立足而用捱的方式放任可以利用的时间。
每一次的祝福似乎都能给我另一种眼光来描述自己的当下,而似乎只要换一种眼光,生活就全然是另一种样子。
事实和意义是这样生死攸关地矛盾、纠缠……
让我想想,再想想。
等待一个结果,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是生活的一种样式,它的意义只在你接受的姿态。
你的姿态可以使它全然不同于世俗的或常态的眼光。于是你的姿态本身成为生活无与伦比的丰富性的证明。
祝福我吧,今夜。
我解读过《历史哲学论纲》和《拯救复仇》,当然懂得“记忆与行动”的关系。“曾经”应该成为“一种正在遗忘的记忆”,因而它才能转化为潜能以便给行动以力量;否则,“曾经”就是一块“石头”、一座“牢笼”,激起的不是怨恨,就是复仇,而且是得不到拯救的复仇。所以,本雅明注意到,没有转化的“曾经”,只能是这样的“永恒轮回”:不是政治经济学商品生产主导的“始终重新等同”,就是神经官能症心理机制主导的“重复冲动强迫症”。
本雅明的这个分析判断是很深刻的。我的经验虽然没有理论先行,却无疑本着的是同样的原则,只是更直接表现为厌恶,即不愿纠缠在过去固置了的心境中,纠缠即固置。我像逃避瘟疫样的只想尽快逃离过去时,为了抓住每一点现在的活生生的时间,只有赢得它,拯救了自己,所谓复仇也就自然在其中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纠缠曾经,而牢牢抓住现在的原因。只有现在打开了,一切心理症都会澄清的。不要用“曾经”捆住现在的手脚,这就是生命的原则。
至于拯救的形式,我看,只能是文字,首先是《被问题审视的记忆》这样的文字,然后是《断裂的声音》与《情绪与语式》这样的形式,后者是为前者铺垫的,而不是相反。
为什么要心境平和,因为它能从容应对,而且根本上是为了集中注意——做最应该做的事。基础在脚下,想象在头中,它们应该像平行线样各施其能。
必须承认,时间改变了,主题改变了。朋友已经在距离中,而且只在距离中。
必须确定自己的主题。写作无疑是第一位的。它确立的是自身,带出的是自己的世界和这世界应有的声音,否则这声音是消失的。要相信这声音我听得最真切、最是人的魂魄所系。
13
我做过对“复仇”的研究,刘小枫在《绪论》中对“怨恨”依据舍勒也做过深入的研究。也就是说,我们应该有相当的解释能力消解这两种基本情绪,从而使我们的内心减少它们所积压造成的“曲率”——负面理解弯曲度;尤其是自身不平衡的情绪冲突。这两点都是别人的揭示/我的概括。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选择的存在合理性,否定它几乎就要否定这个人的存在方式。在选择多样而道德维度薄弱的今天,除了犯罪,我们几乎无法判断一个人的选择的不合理性。否则,这个世界就无宽容可言了。这是个理论问题,也是个实践伦理问题。你可以要求自己做得更好,甚至把做人看得比做学问更重要,但不能这样要求别人取同一尺度。道理并不难懂,可情绪却难以转弯。
我视为生命的文字为何离我而去?
之所以要这样提问,是感受着“父啊,你为何弃我而去”的悲伤气氛。因为我把文字看作更高的生命体。时间、纯洁是肉体,而文字是灵魂。时间、纯洁仍可以纠缠,文字却事实上淡出了。这是因为我把文字看得太高而出手力不从心所致,但这还是表面的原因,更深的危机在于,我早就处在学术生命的关口上。原来我凭着思维的直观和跳跃的语言很快地进到了你的独特的学术地位,下面紧接着的应该是理论的铺陈和思维的缜密来展开它,因而需要开阔的阅读和深入的思考,然而,它既违反我的天性,又恰逢世俗事务的分割,于是阻断在自己的断口上,也因此掩盖在表面事务的承担上了。其实,即使我有充分的时间,深入也是艰难的。每个人都有这样人生的关口或命坎,只是我来得早些,你来得晚些。它已经来了,我知道。所以今天用不着太后悔。如果当处关口之时,我能及时进行哲学思考或视野向刘小枫说的文学评论如《爱与死》和哲学随笔转向,情况可能要好得多。但我太爱哲学了,为哲学殉情以至于此。
其实也许就是一个纯然偶然的原因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这大概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困难时刻,好像一切应有尽有的困难都集中到生命的脆弱之点上。如果转去二十年,如果身体无病痛,如果有一个得心应手的专业,如果内心无纠缠,如果经济不拮据,如果朋友理解如初,如果不这般世态炎凉,如果——只要有其中一个“如果”成为支点,怎样?生命就叫轻松幸福了?或许,但生命就不再成其为检验。
“在困境中死亡的人,大多死于羞愧。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困境,而是,我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困境中。”即羞愧于落魄,特别是下坡似的落魄。
还有最后一句话:“他们是我的朋友,是他们的死拯救了我。”
不管是哪一种死,都能帮助我审理生活。
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我因为责任而把自己变成了责任本身,所以你不得不沉浸在为责任承担的事务中。沉重的责任与繁杂的事务已经重塑了我的生活甚至它就是我的生活,好像生来如此。
但它并不是或不该是我的生活,能够反身自问吗?还没有来得及抽身反省,又被不幸意识逼入“羞涩”中:“我为什么落到了这般境地?”于是懊悔怨恨像夜雾缠绕,像噩梦经营。本来沉重繁杂的生活又添上灰暗的色彩。生活成为沼泽,而且是阴霾密布的沼泽。
如果事实上或心理上接受了这种生活——当然在“观念”上是不接受的,做这种“判断”并不难——难的是“不接受”之“观念”后的残留物,即不经意地陷于这种生活的“暗示”——它总像鬼魂样的悄悄袭来,防不胜防,无法摆脱。
对这种状况,做任何小的修改或弥补都已无济于事了。
我必须有一把利剑,首先斩断“羞涩”下的意义缠绕,让事情还原为单纯的责任事务——就事论事而已。
剩下两件事要做:一件事是重新解释(即重新释放责任事件自身的意义维度),这方面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了;再一件事是清理头绪,实施减少原则。
除此以外,还有两件小事:
1.不要把日常语言变成禁忌,或者换一种说法,不要赋予日常语言以严重的性质,不做受伤性的提前防卫理解,把日常语言置于警惕的氛围。
2.让自己必需的生活环境宽松起来,首先是最小圈子的信任与宽容,说简单些,包容错误,让错误变得可爱,一笑了之。
仅仅是一句话,我必须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心情缓解下来。否则,我能做什么事?
14
时间被想象成本钱:“没有回升的时间犹如没有翻本的本钱。”时间因此而暗淡。
时间的暗淡就像在黄昏中临近的夜幕笼罩(窒息)着本可沉思而收获的时光,使一切与生携带的生命馈赠都提前葬送了。
所以,如此被比附的时间已是比肉体死亡得更早的时间,也就是说,时间随着特定时间形式(如青春、容颜、可滋润的文字成就、可购买补偿的金钱等等)的消耗而消耗殆尽。至少,拮据的时间仿佛没有任何购买力的空头支票,它不但是零,更在零以下成为心理负数,因为它显示的是贫困、落魄、潦倒之类更糟的生命亏空后的透支。
其实,整体并没有这么严重。但有时的感觉倾向所选择的词语似乎在故意营造如此颓唐的意义氛围,不知是提前防备还是反向加强的自虐,甚至也可能存心尝试着预支的苦汁,想象在前。不管怎样,这是一种病态,它侵蚀毒化着当下时间。
一定要用意志力保持时间为其时间,只有这样的时间才具有治疗性或救治性。这种时间是本源性的时间,它是真正的“存在”,而不是被特定化了的“存在者”。简单地说,人一定要跳开被局限着的自身而回复其自身,
这看起来是意志,其实是境界,是被某种思的眼光净化了的心境。
这种心境,任何时段都是必须具备的,不管是青年、中年和老年。所以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的“青山”,不是翻本的本钱,不是富裕的时间,甚至不是好身体,而是遇变不惊的平和心态,即不乱的方寸。愈是困厄,愈是需要它,即便外部的手段丧失殆尽,有此心境便有此观照和呈现的能力,意义便有了。所以,它是最贴身的本领。
15
这一段文字具有真正立此存照的意义,它是陷入时间纠缠而没落的生命的感同身受的清醒观照,是这样观照着被迫尖锐出的问题的眼光。在这种纠缠之中的人,往往是沉溺着消失到无声无息的;在这种纠缠之外的人,或者随波逐流着时间,或者总是走在时间的前面,因而都没有时间的问题。
其实这都是极而言之。没有人没有时间的问题。只是时间问题往往转化成其他的问题而将自己沉积在无言甚至无意识的层面。
懊悔、复仇、救赎、珍惜、感激。
最极端的时间报复就是自杀、他杀和放弃。它们是懊悔或复仇,决断地背离了珍惜和感激。救赎呢?它在哪里?
曾经是一个时间的身体性概念。
历史在曾经中走出观念形态回到身体性的经验。
一个朋友说只有古希腊、罗马才有历史。而后面的“历史”因为基督教的缘故已不再是历史,而只是概念的历史。
另外,德性是一个古典的概念,与现代无涉。
我们已身处一个广告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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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表达的,已硬结于心,是在各种纷繁的人和事的摩擦后浓缩了再浓缩的那一点心情,并不伤心,或还说不上是真的伤心,毋宁说是一种退缩,退回到最初的想象,它是纯然自己的。曾经的错位、疯狂、撕扯的疼痛,不就是为着回到这一点最深的宁静么?这一切本来就与别人无关。因而这获得的宁静也是别人无法剥夺的。
这宁静已足以让我感谢上苍了。
这宁静使得一切其他的得失可能重要,也会常常泛起各种情绪的浪花,却并不会根本性地影响宽容、豁达地对待生活。
需要做的,是简化事务,各方面的事务;是学会拒绝;是尽可能减少情绪波动地随遇而安,赢得尽量多一点的时间。
也许时间也没有那么紧迫,或者人不能那么紧迫地感受时间的大限,以至当下的紧迫还要在比较的时间尺度的剪裁中加倍紧迫着。
我真想生活能够轻松一点。
17
如果一个语言事件就是一次地平线的升起,那么很久了,我只是一个隔着山想象着大海神秘地托出日出的人,我为了那一刻的“看”而赶路,在深夜的翻山越岭的途中,一个曾经经验、而终将再经验的想象支撑着想象,但只是想象而已。我常常到该赶路时已经疲倦得一步都不再想挪动。不仅没有句子,而且没有词。没有谁的诗句中说的绊倒自己的鹅卵石,因而连绊倒的警醒都没有。
我的生活被生硬地分成了两块。一块是白天的事务和各种杂事的充塞,是责任的担当,它期待着黑夜;一块是黑夜的疲惫和懈怠的弥漫,白天的期待还没来得及真的升起就陨落了。在真实的和比喻的意义上,我都是一个在黎明前躺倒的人。然后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样白天和黑夜的期待和失落的断裂。
如果“看”才是真正的生活。我一次又一次地丢失了,失落在懈怠的想象中。
就是昨夜,不,前夜,我有了另一个对一种状态的描述。
黑洞,从黑夜走到光亮。
一次次走进黑洞,因此黑夜、夜、黑成为生命的隐喻,但终要走进光亮……
18
深夜,也是因为本来就没上床,只是在沙发上迷糊了一觉;也是因为又习惯性的惊醒而心悸,人清醒了,干脆打开电脑,想安静地在文字中恢复心跳的平和……
文字总是不期然地在的。
一个“从此没有将来时”的经历,是一次过去的死亡经历,还是一个没有过去的死亡经历,其间的区别在哪里,是我一直没有真正弄清的。但有一点是没有差别的,即当下,每一个迎面的当下都敏感着生存的差异,并在差异中生长着感受、思想,仿佛每一个当下都紧张着死去与活着的新生。而一个惊恐着死亡的生命反而因惊恐而更多地丢失了当下。将来时成为催逼得丢失的紧张或紧张得疲软的催逼。于是死亡成为生命预支的经历。
无法安慰的是每一个人都要或迟或早或少或多或轻或重经历的生离死别,惟其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分担的离别,才这样揪心地痛楚。咬脐的疼痛竟然在65年后这样地弥散着痛苦的强度和无助。
无数次,我看见了泪水……
19
我已经坐了半个小时,除了有想说点什么的愿望,完全不知道也不能够说什么。这种无力早已表明,这个世界在我之外,是我无法进入的领域。
如果结局就是这个样子了,那是一种神明:这个领域也不属于你。
或许,对于你或我,“大地”本来就应该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说到这里,我仍然怕说错,仍然在心里祈祷:“留下点什么!好人不应该是无力的。”
我知道,在监狱里,你的许愿、你的承诺,使你获得一种界限,它几乎类似一种阻止的声音:“别做。”所以,你才决心退到九十九。你基本上是按照那个声音做的,才能坚持到今天。但,这只对我有效。你无法也无权判断他人。
现在我懂了,你以前说了那么多“退到九十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信守余生的承诺,做你能做的事,即做你的承诺意志主持得了的事。
感谢上天!
你内心一定有一种声音。
20
也许我可以说我已经放下了今天经历的被几乎剥夺干净的恐惧,只是一点一点地做事,一件接一件地做,就这样到晚上。晚饭吃得很晚,晚饭后和儿子一起看电视,8点50又回到电脑前。在电话里再同妈妈说了会儿话,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再适应下午突然来的决定、适应又一次即将同老人告别的感觉……9点36分开始看稿,到11点。然后自己看书,一个钟头,很匆忙很专注地看。再然后,为了找另一本书,竟找到了1994年9月开现象学会前后的一些零星的东西,找到那年9月20日在稿纸上涂抹的一首名为《记忆》的小诗——
我不知道到哪儿去寻找你
深秋正午的阳光折射在西北古城简朴的
沙发上
更遥远的
是那渡江而去的狭长得幽远的
楼梯的尽头像冬日暗夜中的一抹白光
或者就在这里
在这个空气中弥漫着原始的
苦涩清香的清晨
香椿树正在抽芽
在没有季节的季节里生长
而你总能看见我
只要你愿意
这一刻
你的眼里正涌动着我的潮水么
在这片紧贴着潮汐的土地
我屏息倾听你的呼吸
0点40分了,我还不忍放下过去的记忆。最近越来越多地想到生活中随手搁置的东西太多太多,无从收拾,以至早已成为生活的负担。而生活,还在这样迎来送往地流逝,无暇驻足无处驻足。
(文中黑体字为萌萌原文本中的标红字体)
萌萌,学者,已逝世。主要著作有《升腾与坠落》《人与命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