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 智 ·艺苑撷英·
记录时代的苦难和勇气
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被称为一位“非凡的”作家。她的“非凡”不仅在于,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中,她是唯一以全职记者身份获奖的作家,也是继哲学家伯格森、数理逻辑学家罗素、历史学家蒙森、英国前首相丘吉尔之后极少数凭非虚构写作获奖的作家之一。
她的“非凡”还在于,她把非虚构写作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做采访,然后以文学手法将采访记录升华,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文献性的“口述史”。也正因为此,她的写作恰如瑞典文学院给她的授奖词中所说:“以多样化的书写方式,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苦难和勇气,成为不朽的纪念。”
一:真实
以一般的理解,非虚构写作就是写生活的真实。但生活诚如评论家李敬泽所说,并不是先在地拥有比虚构或小说更多的“真实”,“真实”永远涉及人对世界的认识和判断,而这个认识、这个判断本身,就存在纷繁的矛盾和分歧,这使“真实”变成了一个极具难度的目标。因此,真实是更需要人的身体和头脑全力以赴的斗争。也因为此,“如何讲述真实”成了非虚构的核心问题。
某种意义上,阿列克西耶维奇是以反“真实”的书写来抵达真实的。她曾说:“我越是深入地研究文献,就越是深信文献并不存在。没有与现实相等的纯粹的文献。”这是因为很多文献里,记下的都是官方所定义的真实,而亲历大事件的小人物的带血的真实,却往往是被轻易隐去的。然而真实也未必是亲历者所能接受的。1989年,她写苏联对阿富汗发动的战争的《锌皮娃娃兵》出版后,一些阵亡士兵的母亲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参与了一场残暴而无意义的战争的事实,一次次把她告上法庭,甚至声称不需要她笔下的真实,她们有自己的真实。毕竟有太多人习惯从自己的视角看待问题,不愿面对所谓的真相。
对此,阿列克谢耶维奇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她说:“有时候,我们对于自己的过去感到愧疚,我们拒绝相信有些事情真实的发生过。”虽然理解这种感情,但她依然执着于还原历史的真相。“或许艺术并不都是真实的,但在我的故事里,谎言绝无立足之地。”她真实的“还原”,使得她的作品里“每一页都是奇异而残忍的故事”,也使得她的这种非虚构作品,在很多人看来,比虚构的文学更让人觉得不现实、荒谬和非常态,更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下的这些让人难以置信的真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她完成于1983年的第一部作品《战争中没有女性》整整两年后才得以发行,原因是她被指控“反苏联”,在当时,这样的罪名很有可能给她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她也因此丢掉了自己的工作,她工作的杂志社认为她的想法如同外星人一样奇怪。因为独立报道和批判风格,她的新闻活动曾受到政府限制。1992年,她在政治法庭接受审判,后因国际人权组织的抗议而中止。她还曾被指控为中情局工作,电话遭窃听,不能公开露面。2000年,她受到国际避难城市联盟的协助迁居法国巴黎,直到2011年才回到白俄罗斯明斯克。
面对这些噩梦般的经历,阿列克谢耶维奇从未表现出恐惧,依然坚持还原最真实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得奖,与其说是像《纽约客》评价的那样为“纪实文学的胜利”,不如说是真实的胜利。而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书写真实,从来不是为了激起仇恨和报复,她说,她希望人们在了解历史的真相后依然能对世界充满爱,毕竟是爱将我们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所谓“文学是人学”,文学自然是写人的文学,非虚构写作同样如此。但写人并不意味着就是写独立的生命个体。事实上,
很多“人”都在“集体”、“爱国”、“自由”等宏大命题的遮蔽下,失去了独立个体的意义。
从《战争中没有女性》开始,阿列克西耶维奇就与官方意识形态保持了距离。尽管这部作品关注了默默受苦的女性群体本身,已经表现了战争的残酷,但她还是觉得与苏联军事文学的正统走得太近,似乎书里一切的苦难因为卫国战争的胜利都具有了意义。直到写出《锌皮娃娃兵》,她才觉得自己的写作成熟了。因为,在男性的战争文学叙事中,英雄主义、自我牺牲和浪漫情怀占据了大部分的篇幅,所谓战争的残酷,也只是很多主流价值的佐料,而《锌皮娃娃兵》通过对最真实的生命,包括人的脆弱的书写,完全展现了战争的荒诞与无意义。
阿列克西耶维奇在写作上付出的辛劳,是普通人所难以想象的。以她出版于1997年的《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为例,仅仅是采访,她就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她采访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反应堆爆炸的幸存者,包括第一批到达灾难现场的摄影师、医生、当时的政府官员、被迫撤离的人等等。而她使用的方法近乎笨拙而简单,她所做的就是等待,“然后持之以恒地记录,直到她的眼睛与耳朵协调一致,直到有故事的那些人想好了怎么讲述他们的经历,然后她才会将他们的故事变成我们的。”
为了保持记录的原始性,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还秉承了极简主义的风格。《锌皮娃娃兵》里通篇没有中心人物,没有结构,标题都是类似“一位母亲的话”、“一位司机的话”、“一位中士侦察兵的话”这种格式。而她的不同寻常之处,也正在于她在书里通过将无数个体的声音精心编排在一起,让我们对二战、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尔事故等重大事件,乃至苏联与后苏联时代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与很多非虚构写作一样,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给人以冷静客观的面貌。曾有人问她,她何以能顶住普通人心理无法承受的压力写出这些作品,她回答:“我是独自行进的,我完全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简言之,她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冷静客观地记录着这个时代的声音。不同的是,通过记录这些声音,她就像瑞典皇家学院常务秘书萨拉·丹尼尔斯描述的那样,给我们展现了情感的历史和心灵的历史。
的确,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澜不惊的记录下面,隐藏着普通人最为真实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是需要时间沉淀的。这就可以理解,她为何总是在大事件发生过一段时间后才开始写作,比如《战争中没有女性》写于卫国战争胜利后40年,《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写于惨剧发生15年后。因为她不只记录时间和事实的枯燥历史,而是要写一部人类情感的历史,记下在经历历史时人们的想法、理解和记忆。对于阿列克谢耶维奇来说,没有记忆的人,只能产生恶。
正是通过对普通人情感的探究,阿列克谢耶维奇触动了人的内心深处,而她记录的特殊处境里人们的情感,也有着复杂多样的面貌。在她的最新作品《二手时代》里,她书写的对象不再限于局部战争和核电站,而是扩大到了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相比于她之前的创作,读者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受访人在心态上的不同。他们不再悲痛,却流露出冷漠、虚无和失望的情绪。大部分人的讲述都遵循“过去……现在……”的结构,对这段历史和自己的国家怀着爱恨交加的情感。
阿列克谢耶维奇更多让受访者倾诉内心感受,却不掺杂她作为一个作者的主观的分析,由此她创作的作品,正如有评论指出的,作为作家的她,其存在感是较弱的。虽然她以一己之力,披露了被官方隐瞒的大量事实,但人们记住了事实,就很可能会忘了她。而有朝一日档案公开,战争与核泄漏的真相进入常识领域,还有多少人会为了“文学之美”去读她的书?但可以肯定的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着力“记录”的人类的情感,却会为她的作品赢得更为久远的回响。
(摘自《文学报》2015年10月15日 傅小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