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阵痛

2015-12-09 21:45王必昆
天涯 2015年4期
关键词:弃婴生育生命

王必昆

生命的阵痛

王必昆

春垡地,只一锄下去,翻开的泥土里迅即蠕动出一窝生命的世界。蚂蚁、草履虫、蚯蚓、土蚕、小土狗,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各色虫卵和幼虫,覆满了土垡,爬满了脚背。也不知这些小东西躲在土里是如何呼吸的,面对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竟让它们惊慌失措如临末日。

生命太丰富,我不知要多少无穷次的巧合才能衍生出各种奇妙的生命形体。也许只消神说一句:“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神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他要造无尽的生命来跟他玩,还要看生命每日繁衍的快乐。

我看昆虫的繁殖是快乐的,鸟类的繁殖是快乐的,鱼类的繁殖是快乐的,植物的繁殖更是快乐的。每一朵花都是植物的生殖器,美得成为各自炫耀的资本。除了植物,谁敢如此无拘无束?我看到了这些生命繁衍的快乐,跟神看到的一个样。

回望人类千万年的繁衍史,呈现的却是血淋淋的苦难。神为何把人的生育搞得这样复杂,这般痛苦,是在惩罚人吗?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造男造女。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原来人是为神打工的,充其量也只是神的一个大管家、一个CEO。或许神本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让人的生育繁衍充满了艰难,受尽了苦难——因为人得到的已太多。

繁殖是生命的最大奥秘,没有繁殖,生命就得不到延续发展。低等生物的无性繁殖当然简单,有如孙悟空拔一撮猴毛一吹就变出一群猴子一样。而动物的有性繁殖就复杂得多,卵生的还较容易,胎生的就繁复得多了。哺乳类动物的怀孕期一般要十个月左右,牛、马、驴、黑猩猩和人都大体一致。

就是这十月怀胎,见证了人类生育繁衍的苦难。每一个婴儿的诞生、成活,都历尽艰辛。而那神圣的分娩,历经的正是母亲和胎儿生死相缠的炼狱过程。

人类的繁衍史,就是一部母亲的苦难史。我不敢想象在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完成生育繁衍的。那些坚强母性的呻吟与呼喊,尖叫与痛哭,是如何撕裂历史的夜空。那些惊心动魄的阵痛,充满血泪的目光,是如何穿透生命的时空。正是这一幕幕不登正史,被遮蔽忌讳的生命阵痛,使人类的子子

孙孙得以延续下来,直到有了我们自己。

我们应该知道和感恩,那些来自我们却由母亲承受的生命阵痛。随着医学进步传递的福音,那些阵痛可能有所减轻。但更多的来自乡村生命的阵痛,却依然声嘶力竭,悲痛遍地。

在过去的乡村,妇女生孩子是见不得人的丑事,肮脏事。“人生人,吓死人”,人们对生孩子有着强烈的恐惧。妇女分娩只靠接生婆用土法接生,新生儿患破伤风、脐炎和产妇产后出血、产褥热等频繁发生。妇女生育完全是闯鬼门关,过炼狱关。“闯过去喝鸡汤,闯不过去见阎王。”是死是活,全靠命运。婴儿死亡率极高,很多地方都流传着“只见娘怀胎,不见儿上街”、“只见娘怀肚,不见儿上路”等民谣。在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妇女生育更是受尽折磨。很多少数民族妇女分娩,多采取坐、蹲、跪的方式来进行。一些少数民族妇女则采用吊式分娩,她们在房梁上拴根绳子,手拉绳子吊着笨重的孕身生产。乡村孕妇遇到难产只会求神祭鬼来助产,甚至用暴力助产,其结局可想而知。农妇常常躲在黑房子、猪窝、牛厩里偷偷生孩子,或到山林中分娩。有条件的请接生婆,或请亲邻帮助分娩,更多的妇女则是自产自接。胎儿生下来后,产妇用剪子、刀子、瓦碴、玻璃等割断脐带,有的少数民族妇女用竹片割断,用柴炭火烧断。脐带忽乱留一截,长长短短的,让孩子长大后肚脐眼也长得怪模怪样的难看。

我相信,人类最漫长时代的生育肯定都是孕妇自生自接,一切顺其自然,像动物一样生仔。到西医发展为现代医学技术后,可能才有了我们说的新法接生。其实所谓新法接生在理论上也很简单,只不过是接生过程中所用物品都要经过消毒处理,接生员手臂及产妇会阴部也要消毒,然后在光线好、消过毒的产房里分娩。新法接生较好地保障了产妇和胎儿的平安,极大地减少了死亡率。可就是这么件简单的事,中国几千年的封建观念却把它遮蔽得严严实实,想当然地胡乱生育,竟还搞出一套延续几千年的旧法接生。多少年轻健美、花容月貌的女子就在难产中死去,多少新生儿还未看清眼前的世界就纷纷夭折。

我不知道医疗上的新法接生,西医始于何时,西方人何时开始享受这一文明。但在中国,可以明确知晓的是,新法接生是西方传教士传入的。也许很难有资料说明最早是何时何人将新法接生传入苦难的中国大地,但查阅各地的地方志还是有一些零散的记录。上海开埠后,西方医学随之传入,清光绪三年(1877),《申报》有新法接生的报道。清光绪十一年(1855),美国女传教士Duow.D到北京安定门创建女子医院,推广新法接生。这是中国第一所女子医院,即道济医院的前身。即使在我所居的边陲蒙自,因建立云南第一个海关开埠通商,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这里的法国医院也进行新法接生。清末,西方传教士纷纷在中国各地建立了医疗机构,开展新法接生。不管我们信不信主,毕竟有一批中国妇女减轻了分娩的苦难,成为新法接生的最早受益者,在遍地黑暗中享受了西方医学文明,获得了生育的幸福和尊严。这是任何一个女人应该具有的与生俱来的生育权,但对中国妇女来说,却迟到了一百年,甚至几百年。

固然有西方传教士在清末最早将西医妇产科知识和技术传入中国,但获得普及,却是1950年后的事。西部边疆贫困地区,多是1990年代才得到普及,旧法接生持续千年的历史才得以慢慢结束。

母亲告诉我,咱村的妇女在生产队时代

都还没有到医院生孩子的,虽然距泸西县城才几公里。农村包产到户以后逐渐有女人到城里医院生孩子。现在四十多岁这批妇女生孩子时多数已到医院生,岁数再长一点的都是在家里旧法接生。

生孩子是女人一生的大难。提起这样的事,六十六岁的母亲对我叙述了很多她的亲历,以及耳闻目睹的乡村女人的隐痛。

母亲这拨女人,也就是村里如今六十多岁这辈妇女,当年生养几个孩子,全都是自己在家自生自接,连个接生婆都没有。可想而知更老的一代,更更老的那些祖先的生育条件是何种状况。

母亲生我时是一个盛夏的夜晚,月明星稀,虫鸣蛙噪。她感觉阵痛,于是披着蓑衣,拄着扁担要去县医院。父亲不知所措,木讷地陪着。但还没走出村子,母亲感觉不对劲,想想还要走五公里夜路,害怕出问题死在路上,狠狠心折返回家,思量着自己生,要死就死在家。当时二十多岁的母亲第一次怀孕生育,没有任何经验,生的担忧死的恐惧一并袭来,毫无办法,想躲也躲不过,只能迎着死神去搏去闯了。回到家里,在那间低矮的瓦房里,母亲镇定下来,按着外婆早先交代给她的接生方法来做准备:找了一片瓷碗瓦碴,在火上烧红冷却后包在纸里备用;再用红布烧成灰拌香油备用。男人是不能看女人生孩子的,父亲在屋外候着,帮不上任何忙,可能也觉得不是什么难事。母亲独自在房间里生产,幸好我没太折腾母亲,那晚顺利地生出来了。伴着我的啼哭,母亲用备好的破瓷片割断脐带,打了个结,再用红布灰拌的香油抹在我的肚脐上,拿块布裹起来。生命就这样成功分娩了。一个星期后,那涂抹香油的脐带结干涸脱落,一切都很好。母亲常常感叹,天生的人天养着。三年后,母亲又生了我的大妹,一样的自生自接,一样的顺利。再三年,母亲生我的小妹时,我已懂事,还记得是我去请刘家大妈来帮忙,同样在晚上在那间小屋里生出了小妹。

旧法接生的新生儿常易感染破伤风死亡,母子双亡者也屡见不鲜。在那个贫穷落后又封建愚昧的年代,母亲和我们三兄妹是生命的幸运儿。我们相信,是生命之神战胜了死亡之神,是一种博大的力量保全了我们。其实,泸西县城还是很早就开展新法接生了。但我们的母亲,乡村的一代一代妇女,仍然是在家旧法接生。就因为太穷,就因为文盲,就因为没有医疗知识的普及,就因为她们是农民,疼痛的苦难就留给她们。

乡村女人仅有的土法接生知识,来自于母亲的口传心授。当女儿嫁出去后,尤其怀孕后,其母就会悄悄传授自生自接的土办法。这样的口传心授是神秘的,丝毫不会让整个村庄知道一丝风吹草动。它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秘密,甚至只是母女之间的秘密。女儿在嫁人怀孕后,似乎一瞬间就成熟了。母亲会伺机在某个夜晚,某个无人的地方,或黑暗的房间,或高大的草垛,或牛厩、猪厩门口,把那份无法实习的妇产秘诀传授给待产的女儿。传授完毕,母女好像合成了一个人,一个神圣的女人,不善沟通的农村母女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灵温暖。母亲就在远方期待着女儿的平安顺产,期待着等孩子满月去道喜,去当外婆了。

由于缺乏围产保健,农村妇女生育时无法算出准确的预产期,一切只能凭瓜熟蒂落,靠自然降生。生孩子这件人生大事,就连孕妇都没多少准备,一旦阵痛了,哪儿得哪儿生。有在路边出生的,就把婴儿取名叫路生。有在树下出生的,就叫树生。生下来最先遇到一头牛过来,就把孩子取名叫小牛。遇到马就取名叫小马,遇狗叫小狗,遇猪叫小猪。如此这般,娃娃的名字倒取得顺口易记。

村里戴天明媳妇身怀六甲,大年初一走路去县城看电影。半路上要生,急忙躲进油

菜地里生下来,掐断脐带,脱掉衣服包着婴儿抱回家。大人光着身子,在寒冬里冻得发紫。现在儿子已养大成人了。我家的邻居蔡桂花生第二胎时,家里正盖房子,她忙着把饭菜做好摆上桌给木匠吃,然后躲进房间里生。门外木匠听见婴儿哭声,知道添人丁了,就避讳走开,笑着来我家烤火。村里佘菊仙家老人归天正办丧事,主妇十月怀胎,突然感到要生,屋里屋外都有人,佘菊仙就跑去房后茅厕里躲着生。隔一会听到婴儿啼哭声,大家才知原来女主人是在生娃娃。

旧法接生最要紧的是“占时辰”,就是生孩子的时辰不能让人知道,哪怕是家人。所以必须产妇一人躲着生,要等婴儿落下地哭了才能让家人知道。说是倘若泄露了生孩子的时辰,本是一个小时能生出来的,折磨三个小时都生不出来。

母亲说,祖辈传下来那句“占时辰”的老话,不知枉死掉多少人,死了还不得投生,死去多少年仍在血河里不能投胎转世。我的奶奶在1955年就去世了,那时父亲才九岁。我一直以为是病死或饿死的,因为大人也不多说,那个年代死人本是平常事。直到一次跟母亲聊起乡村生老病死这个沉重的话题,母亲才告诉我,我那未见过面的奶奶是难产死去的,母子双亡。母亲还说,几年前她曾请过仙家去关祖辈(滇南农村半仙、巫婆会做法通关到神鬼的世界,讲述死人的事情),把死去的亡灵请出来说话。半仙把死去几十年的亡灵请过来了,奶奶呻吟着说,她还挣扎在滚滚血河中,爬不上岸,不得超度,托后人有条件时一定要给她念经超度。这事母亲以前没跟我们说过,我们都不晓得。前两年家族里重修祖坟,也修了奶奶那冢孤坟,立了墓碑。联想母亲所说的血河,不知修坟能否帮助那陌生的在难产中死去的奶奶超度。她活着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死去几十年了还不能脱离苦海,想想都让人后怕。

在我们乡村,难产死亡的叫作患“月间病”而死。生孩子难产死掉的比比皆是。村里廖树德媳妇生过两胎,在生第三胎时母子双亡。赵乔生媳妇几年前生双胞胎都还在家里生,两个男婴生下来就死了。据说那孕妇在生的当天还下田干活。估计是孕妇劳累一天,把胎儿压迫死了。这以后她就没再怀,仅有一个女儿。后去算命,说家中长女不招弟妹,其脚板上有个“十”字相克。回来翻看女儿脚底,果然有个“十”字。赵乔生夫妇于是死了心不再生育,待女儿长大后招亲上门。

闲时,我听到村里不少男人说,女人生个娃有多难,还没有老子发一次高烧难受危险。母亲说,这些男人真是没良心啊,对老婆生孩子从来不问不管。过去女人在乡村简直沦为生育工具,到了生育这个难关,有命的活下来,无命的就只有活生生被折磨死。据说解放前我们村里有个小女子徐美芝,一两岁就裹小脚,躲在绣房里关养到十几岁出嫁,门都很少出,更没出过村子。嫁到另一个村,当年嫁当年怀孕生育,到腊月间不足月早产。那时有个风俗,儿媳妇生了女儿则抱公鸡去其娘家报喜,生了儿子则抱母鸡报喜。可惜这个绣花女子早产生下来的是个死胎,老婆婆就把死婴放在篮子里,盖上青松毛,一大早拎到徐美芝的娘家报喜。到了亲家家里,只把装死婴的提篮放在贡桌上就不辞而别。娘家打开篮子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徐美芝的爹下午即买了一口棺材,另带一罐洋烟水(鸦片水,剧毒)、一根麻绳,赶去女婿家,当着亲家、女婿面,叫自己刚出嫁的亲生女儿跪下,把棺材、洋烟水、麻绳摆在跟前,问她要走哪条路?徐美芝一句话没说,端起那罐洋烟水就大口喝下,当场中毒而死。当爹的把死去的女儿丢进棺材拉回老家,算是给女婿家一个交代。这样的故事,听来遥远,仿佛梦魇,其实也仅仅过去几十年,发生在我们凤尾村里。

老家庭院里栽的柿子树、核桃树、梨树、枣树,每年都要开满树的花,结满树的果。但风一吹,总要掉落很多花果,遍地落英。待成熟时,每棵树上都留不下多少好果子。

我注意到,那些大片的果园里,果农总要人为地摘除一部分过多的花和幼果,以获丰产。四五月份去城郊的新安所万亩石榴园,总会看到遍地覆盖着掉落的石榴花和石榴幼果,弥漫着生命被遗弃的忧伤气息。

开花,结果,这是生命的灿烂过程。但总有很多花还没开艳,很多果还没长大,就被风吹掉了,被人摘掉了。父亲舍不得给院里的果树疏花疏果,他总惋惜地说,风吹掉的已经太多。

我看到大地上的堕胎、弃婴也平常得如同疏花疏果,那些还没来得及成熟,或已经成熟的生命,被一双双风一般无情的罪恶之手遗弃。让幼小的生命毫无尊严,贱如垃圾。这片没有信仰的大地,无疑是世界上堕胎最严重的地方。从城市到乡村,从中学门口到大学门口,到处充斥着极尽诱惑和陷阱般的人流广告。不知过去令人害羞的隐秘人流,如今养活了多少医院,培植了多大的产业。

没有承诺就开花,没有准备就结果。这样的花,这样的果,只能被风吹落。无法吹落的,只能摘除。人流即是。那是生命的迅速中止,迅速到一切还在萌芽状态。广告说“让意外悄悄流走”,其实哪有那么简单。在医院这叫刮宫,我理解就是对生命的强制拆迁、铲除,变成荒漠。

果子长大了,长结实了,牢牢地长在树枝上,本不会脱落。偏不让它再长,就只有摘除,这跟果子熟透了再摘的行为和过程已经相似。这是堂植物课,也是堂生命课。疏花疏果是留优去劣,人流、引产则不分优劣,一概流,流不了引。引产是一个涉及计划生育的词汇,它不再是引出活的,而是引出死的。我在医院实习时,内、外、妇、儿是必须实习的四大科室,自然见过妇产科的引产。怀孕七、八个月,孕妇身子已经很笨,被密集的劝说和温和的强制围拢,打了粗长的引产针,一会就会顺利生下一个没有啼哭的胎儿,而哭泣者换成母亲。每一个引产出来的胎儿都十分安静,有鼻子不会呼吸,有嘴巴不会哭叫,有眼睛不会观看,有手脚不会蹬打,因为在这样的小生命出世之前,它的世界已经变成黑暗。被死亡引出的婴儿,离开温暖的子宫后,一出门就被送去了垃圾房。能送去火葬场成批处理的,毕竟还享受了一次人类的火葬文明。后来有了计生服务站,刮宫、引产、放环、结扎,这些原本是妇产科的事,竟变成了一种专业的工作,一种神圣的职业。那些计生服务站特殊的医生、护士,那些优秀的计生工作者,对生命已经变得麻木,经他们的手,日复日年复年地不知要终结了多少生命。

在西部农村,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早婚早育是一代接一代的事,到如今并没有改变多少。能改变的无非是把超怀的妇女拉来引产,就像把不要的果子举手摘掉一样。

我在滇越铁路大树塘见到一位刚满六十岁的少数民族妇女陶玉芬,她十八岁结婚,十九岁开始生娃娃,一生有七个子女,现在孙子已经结婚了。在滇南山区,很多女孩还读着小学就要辍学去嫁人,待老师去做家访,家长说结婚日子都定了,到时请老师来喝喜酒,这学就不上了。老寨乡卫生院的同学李春梅告诉我,她收过一个小孕妇名叫石花,十一岁结婚,十二岁生小孩。因发育不成熟,分娩时子宫脱落,卫生院处理不了,叫转去县医院,孕妇——严格说是怀孕的小女孩,其小丈夫不同意,最后拉回家生,死了,当然是母子双亡。

有关计划生育的故事,只要和计生干部、乡村干部在一起,每个人都有若干的亲身经

历,往往讲得惊心动魄,眉飞色舞。我有过三年的基层计生工作经历,当然搞的是宣传,算是站在结扎、引产的外围。到社会有反思环境的时候,我想我会反思忏悔的。像追超怀大肚子追得在路上就生的,或是拉到车上要去引产却在车上生的,这类事例,其实并不鲜见,各地农村都有。而超生几个却不是自己孩子的,听来让人诧异。大黑山乡计生办的老姚跟我聊,他们那里有一对中年夫妇,共有十一个小孩。计生干部多次去突击都没找到主人,这次抓到男主人,要把他拉去结扎,断了他那旺盛的种源。那男的以为要将他东西连根切掉,死活不依,挥舞着菜刀叫喊我不去结扎,那堆孩子不是我的。怕计生干部不信,情急之下,男人当众脱开裤子,原来要示人的东西只有小拇指大。围观者疑惑不解,那男子哭着说他婆娘回一次娘家就怀上一次,每回每怀,直到生了十一个,但都是野种。

关于生育,还有一个更让人愤怒的弃婴问题。弃婴虽然不会说话,却见证了人性的极端丑恶。

出生后发现婴儿残疾,于是扔了,就如丢掉一枚歪瓜裂枣。未婚先孕,非婚生子,生下来不敢养,于是扔了,如同丢掉一枚偷来的野果。历来重男轻女,又被计生政策只准生一个的名额限制,生下男孩抱着,生下女孩扔了,如同丢掉一枚母的果子(水果大多分公母)。

在我们村里,我有个小学女同学陈雪莲,前些年生第二胎是个女孩,就抱去丢在山沟里,放一瓶牛奶在旁边。几个放牛娃路过听见婴儿哭声,就去给弃婴喂奶。那瓶奶喂完后,放牛娃仍每天去看婴儿,打水喂,直到一星期后死去。乡亲们说,陈雪莲这女人她哪知道,她本就是非婚生育被人遗弃的孤儿,有人抱养后才长大成人。现在到她作为人母了,她还要丢弃自己的骨肉,就因为所生的是个女婴,而忘记了自己也是女性,也是曾经被遗弃的女婴。

咱村还有一孕妇李桂珍,临产时去茅厕里生下一个胖儿子,但小子生出来就撒尿屙屎的弄了母子一身脏。农村迷信的说法认为这不吉利,冲(克、煞的意思)生母。就因婴儿的屙屎犯了忌,这母亲竟然就不要新生儿了,丢在茅厕边即回家。邻居赵老四媳妇听到茅厕里有婴儿哭个不停,进去看到是弃婴,料定是李桂珍生的,抱着去问那妇人,妇人生气地说不要了。赵老四媳妇生了两个都是姑娘,一直盼着有个儿子,就抱了那弃婴回家收养,取名叫小冲。如今小冲长大上学了,也不见冲了养母什么。

这是村庄里的弃婴。更多的弃婴,则是被放到城镇的路边、街口、垃圾桶旁、公厕里。遗弃的人也希望尽快让人看见,尽快有人领养。如遇冬天,弃婴丢在室外不长时间就会被冻死。

乡亲们告诉我,过去弃婴多被人嫌弃,难得遇上好心人领养。现在弃婴有人要,只要听说就被人收走了。二十年前就开始有这样的事,专门有人到各地村寨打探有没有弃婴,介绍一个给两三千块钱,现在介绍费更高,每个村寨都有介绍人。说是领去自己养,或给远房的亲戚领养,其实就是拿去贩卖。那些被贩卖的弃婴,真正转卖给不育者领养的极少,多数是拿去养活弄残作为职业乞讨的工具。君不见各地城市的街头、广场、车站、公园,到处有人带着各种病残乞儿博取同情来乞讨吗?可以肯定地说,那极少是乞丐的亲生儿,多是捡来或买来的弃婴。职业乞丐花极低的养育成本,就可用弃婴来行乞赚钱。我也上过这样的当。曾见一老头,推着一个装在箩筐里的小女人,只一米多长,却老态。老头说是他的妻子,十年前患大病,越缩越小,生活不能自理。他们没有子女,没有收入,只能行乞。我给了他一百块钱,叫他等着,待我回去取相机来拍照采访,帮他呼吁一下。隔一会我拿相机赶来,那乞丐已不见,我在附近找了半个小时都没找到。后来民政局的告诉我,那是职业乞丐,骗子,那矮女子说不定是买来残害成这样的。

原来在用金钱替换信仰的社会,只要把良知丢掉,那就什么都可以买卖了,什么都可以用来赚钱了,比如弃婴的贩卖。我悲叹,人的命运,再没有什么比弃婴沦为病残乞儿,而被人操纵乞讨更可怜的了!每每在街上见到那些乞讨的孩子,真是心痛如绞,恨不得持利剑杀尽那些幕后的罪恶魔鬼。弃婴是一道人性流血的伤口,乞讨儿是一块人性恶变的溃疡。面对恶疾缠身的丑恶人性,我听到了魔鬼在夜空的阵阵狞笑。

王必昆,作家,现居云南红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大农门》、诗集《紫色的雨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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