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读书如罪的年代

2015-12-09 21:45杜光辉
天涯 2015年4期
关键词:稿纸作家领导

杜光辉

那个读书如罪的年代

杜光辉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从铁路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大巴山腹地的万源火车站。

我们在工长李明堂带领下,从西安坐火车到安康,然后换上铁道兵的火车,向万源进发。行程漫长,我的头顶挂着一盏马灯,马灯摇曳,晕光忽闪,心里有事,无法入眠,就取出书看。看的是《西厢记》,写洛阳书生张珙赴长安赶考,路过河中府看望同窗好友白马将军,游览普救寺时,与莺莺相遇,相互产生爱慕……

摇曳的灯光晃荡着书里的文字: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我初中还未毕业就从军,当了六年兵,复员后又读了三年中专,年龄二十三四了,还没有被爱情光顾。白天都做爱情梦,生理上焦渴难忍,渴望天降姑娘,让爱有个寄托,给焦渴一条通道。看到这样的故事,读到这样的文字,岂能不心潮澎湃?我禁不住念念有声,长吁短叹。

工长见我看古书流泪,问:你看的啥书,整得这么激动?

路途迢迢,知音难觅。我就把他看作知音,讲起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讲得两眼放光。

工长警惕地朝四周瞅瞅,说:到了单位,还是少看这些书。这些书讲的全是封建,才子佳人、男欢女爱,把人都教坏了。多少人犯错误,都是受了“封资修”的影响,贪图老二的享受……

当头一盆冰水,扑灭了我心里的火焰,周身寒彻,禁不住打起冷颤,只恨自己不小心,怎么也不该在领导面前看《西厢记》。以后可要注意,千万不能再犯如此低级的错误。那时人们的思想意识中,爱情常常和资产阶级连在一起,性比砒霜钢刀还凶恶。爱情和性,想想可以,绝不能外露。谁要是敢演绎现代版的《西厢记》,肯定会被扣上资产阶级流氓分子的帽子,轻则批判,重则坐牢,毁一辈子前途。

后半夜,火车在万源车站停下,工长忽地站起,对我们喊:到了,都下车,不要忘了行李!同学们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地扛起行李,走出马灯飘摇的老式客车,在站台上集合。

天冷,同学们都钻进值班室烤火炉去了,

我站在房檐下,又拿出《西厢记》,接着看。没看多大工夫,又被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吸引了。那月下清光,地上花丛,亭子玲珑,丫鬟聪明,相见恨晚,云雨销魂,让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工长走到我跟前,拿过我手里的书,翻了一下书皮,说:又看《西厢记》,我在火车上给你说的那些话,全白说了!我赶忙收起书,连着给他鞠躬,说:我一直记着哩,刚才没事干,随便翻翻。他见我态度好,没有过多追究,说:以后把毛主席的书和马列主义带上,没事的时候读他们的书,读得越多越证明你进步!

我们电务部门是铁路上最清闲的单位,上班把设备检查一遍,就无事可做了。几里以外是万源县城,县城不大,楼高不过三层,人口不过万八。襄渝铁路的员工,一部分是老线调来的,一部分是我们这些中专毕业生,还有一部分是下乡知青。最大的特点是男工多女工少,女工大都在城市找了对象,名花有主了。我们这些中专毕业生,正当恋爱结婚的年龄,却没有恋爱对象,像发情的公狗,成天囚在万源县城乱窜,有时买上一包香烟,斜靠着柜台,看女售货员,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人家搭讪,想勾搭人家,当万源县城的女婿。万源这地方山清水秀,滋养的女娃都细皮嫩肉,小巧玲珑,说话走路像莺歌燕舞。不像我们陕西关中的女娃,膀大腰粗,走路能把地球蹬得转圈,说话嗓门比汉子都粗。我们有时钻到哪个食店,炒上两个菜,要上一瓶高粱白酒,吃个肚子饱胀,喝个东倒西歪,醉生梦死。醒了就想,难道就这样在大巴山混过自己的一生?

一日,又在万源县城鬼混,不觉得走到万源县文化馆门口。从一个破旧的拱形门进去,看到一个招牌,好像当年红军造反的某个遗址。文化馆有个很小的图书馆,里间藏书,外间阅读,藏书不过数百,杂志不过十余。我却眼前一亮,没想到万源这个穷山僻壤的地方,还有一个读书的去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好像管理员,我走进去,给她点头,她给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在仅有的一个阅览架上,拿起一本《新体育》,里面有作家张洁写的一篇《含羞草》,讲的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乒乓球陪练员,自己完全可以冲击世界冠军,为了培养下一代,却担任陪练。有个乒乓球运动员的姐姐,爱上了这个陪练,他们之间发生了爱情。故事非常美好,语言非常精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人,还有这么纯真的爱情;我们民族还有这么优美的文字,如此打动人心。看完这篇小说,我像在久旱的沙漠里喝到绿茶,巴颜喀喇山的严冬围着火炉,连年饥饿遇到美味鸡汤,心灵得到极大的抚慰,精神充满朝气和生机,霍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张洁可以写出如此美好的文字,我为什么不能?

我决定开始文学创作。

我在本该读书的年龄,参军入伍,驾驶军车奔驰在青藏高原,没有机会读书,像我这样几乎属于半文盲的铁路青年工人,要当作家,无异于搬个梯子,向世人宣布,我要攀登月球,给嫦娥姑娘献花。

我知道,首先要拼命地读书,把自己的知识平台构建起来,然后才能写书。

我一个月的工资四十二块三毛七分,必须拿出十多块钱买书。那时候的书很便宜,两块钱可以买本很厚的书,十多块钱可以买五六本书。但是,那时候的工资也很低,买过饭票之后,剩下的钱买不了几本书。

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读书,恶补过去没有读书的缺憾。

铁道部规定我们这批中专生,一律按工人对待,可以从中选拔优秀分子补充干部队伍。同学们都想抓住这个机会,千方百计靠拢能让你补充到干部队伍的领导。于是,领导家要打蜂窝煤,立即有人抢着去给打。我也想去,但正在看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剩下不多了,想看完再去给领导打蜂窝煤。看

这类书不痛不痒,没有阅读激情,味同嚼蜡,但它描写了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可以给我的历史知识进行一次扫盲,必须坚持读下去。看着看着,就钻进书中,忘乎一切。到了傍晚太阳落山,书看完了,我猛然想起还没有给领导打蜂窝煤,急忙合上书本,拔腿就朝外跑,领导的蜂窝煤早已经打完,我自然也失去了提拔干部的一次可能。

再一个靠拢组织的途径是给领导送鸡蛋,万源县城的鸡蛋八分钱一个,下边沿线车站的鸡蛋五分钱一个。积极靠拢组织的人,星期天坐上火车,跑到下边沿线车站赶场,买上一篮子鸡蛋,回来送给领导。我也想到下边买鸡蛋送给领导,用几篮子鸡蛋换取美好前程,怎么算都划得来。遗憾的是那点工资除了吃饭,都买了书,没有钱给领导买鸡蛋,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为此,我在领导心目中,属于不求上进的那类人,提干评先进自然没我的份。

除了上班,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还试着写些散文小说,为此,常常折腾到后半夜,早晨起床,两眼红肿,像糜烂的桃子。睡眠不足,走路两腿打晃,如同神游。领导见我这副模样,老远就指着我批评:你晚上干什么去了,没有一点精神?我回答:看书啦,看到天快亮才睡觉!领导又批评:青年人应该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看看你这样子,整天萎靡不振,哪像个青年人?

领导跑到我宿舍,检查我的书籍,有《世界通史》《中国通史》《马恩列斯全集》《毛泽东选集》,也有《金瓶梅》《三侠五义》《西厢记》《茶花女》。领导把《世界通史》《中国通史》《马恩列斯全集》《毛泽东选集》集中在一边,说:这些是好书,我们鼓励你多读,读得越多越好。又把《金瓶梅》《三侠五义》《西厢记》《茶花女》,归拢到一边,说:这些是黄色书籍,宣传淫秽色情,不能读,越读越中毒,应该没收。我辩解:上级没有规定这些书是黄色书籍,《茶花女》是世界名著,大仲马的代表作。领导说:我不管他大种(仲)马小种(仲)马公马母马,只要是写女人的,就是宣传资产阶级的毒品。上头一再号召,要集中读毛主席著作,读马列。你不把精力用在读好书上,用在读封资修的书上……

领导要把这些书搬走。为了买这些书,我几个月不敢吃肉菜。新华书店不公开卖《金瓶梅》,我通过关系找到书店经理,给他送了一只老母鸡,他才把一个老干部的《金瓶梅》指标扣下来,卖给我。领导要搬走这些书,无疑要割我身上的肉。我的犟脾气上来,指着领导吼:你今天敢没收我的书,我就跟你没完,到时候你别说我跟你过不去!

领导没敢搬走我的书,但和我结下了梁子。得罪了领导,比脚小的鞋迟早要穿到你脚上。我又仔细一想,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贪公家的钱,不上别人家的床,他们能把我怎样?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收入有限,光靠自己买书,读不了几本。一到周末,我就带上两个馒头,跑到万源县文化馆,读书。时间久了,管图书的阿姨认识我了,对我格外照顾。中午下班,把钥匙交给我,让我在里面看书,她还从家里带来暖水瓶,带来茶叶,供我解渴。几年里,我把图书馆的藏书、杂志,几乎通读了一遍。我这才认识到阅读产生知识,知识产生思想。知识的平台越宽广,思想的深度越厚实。

新华书店的经理告诉我,他们进了几套《沈从文全集》,还没有上架。如果我想要,可以给我留一套。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的书一直不得出版,现在能得到沈从文的书,我简直欣喜若狂。拿到这套书后,我连夜阅读,看完他的中篇小说《边城》。我仿佛走进田园诗般的边城世界,深受淳朴自然、真挚善良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感染。我向往他们诚实勇敢、乐善好施、热情豪爽、轻利重义、守信自律的人生追求。这种诗意的生活,诗意的栖居,深

远自然、清灵纯朴、和谐隽永。但我又不禁疑惑,这是一部宣扬什么思想的小说?对于一直阅读《烈火金刚》《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这类红色经典的我,对《边城》又感到难以理解。

我们单位有一批高六六级的下乡知青,我把《沈从文全集》借给他们看,而后把他们请到小会议室里,请他们讲读后的感想。他们说:沈从文描写的那个湘西真好,没有阶级、没有批判、没有斗争、没有屠杀、没有尔虞我诈,人和人之间纯朴自然,和谐相处,多么令人向往呀!

我们这代人,从小就在阶级斗争的漩涡里挣扎,喝着狼奶长大。沈从文描写的湘西世界,我们做梦都想象不出,还有这么美好的生活!我也感慨地说:我们要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多好!

我们讨论沈从文小说的事,不知谁向领导汇报了。那年头,向领导打小报告是又一靠拢组织的手段。我们把这种人叫特务、小人。单位里,正派人往往不得志,特务小人则飞黄腾达。

领导又找我谈话了,问:听说你组织人讨论沈从文的作品?我说:我读了沈从文的书,很多问题搞不明白,请教高六六级的毕业生!领导说:我专门找了沈从文的书,批判地看了。尽管现在不提阶级斗争了,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还没有过时,沈从文宣扬的观点是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延续。我说:要是沈从文的书有问题,国家为啥还要出版?只要是国家出版的书,都是好书,坏书绝对出版不了!领导没话说了,看我的目光里全是不满。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在领导的心目中,就是不服管理、思想落后、资产阶级自由化,属于重点帮助的后进对象。

上级有了指示,鼓励青年自学成才。于是,工会组织所有的青年工人,晚上聚在会议室里,由一个高中毕业生担任教员,率领大家学习英语,只要自学英语,就是有志青年了。

晚上八点,会议室里就喧起ABCD的和声。坐在教室里的青年工人,正是激情荡漾的年龄,有对象的眉目传情,没对象的贼眼乱闪,在没主的女娃身上瞅视,企图得到对方的响应。我的宿舍离会议室不远,念英语的声音聒得心烦。我正在写一部反映深山小站的中篇小说。刚刚开始文学创作,心里想的写不出来,写出来了又觉得不合适。常常是一张稿纸,写上几行,觉得不好,撕掉重写。就这样写了撕,撕了写,写了几个小时,一张纸还没写满,地上却扔了几十张废纸。

有人敲门,原来是领导。领导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满地的废纸,问:你在干什么?我说:写小说!领导说:大家都在做有志青年,专门组织了英语学习班,你是共产党员,不带头参加,躲在宿舍写什么小说?我说:他们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写个假条都不通顺,还学什么英语?我把他们学英语的时间,用在写作上,说不定我当上了作家,他们连英语字母都没记住呢。领导更吃惊地问:你想当作家?我说:作家不是人当的?领导说:作家是人当的,但不是你这种人当的。我说:我这种人咋啦?领导说:像你这样的中专生,咱单位就几十个,全分局多少个,全铁路局多少个,全铁道部多少个?要是你们都当上了作家,中国人差不多都是作家了!全中国的火车都拉作家,候车室里还全部是作家!

领导到底没有把我规劝到教室里,让我变成有志青年。单位的人都知道了我在写小说,想当作家。我成了大家的笑柄。我和他们一样是中专生,学习不是最好的,工作不是最好的,身体不是最好的,哪一方面都不出类拔萃,凭什么想当作家?

我们吃饭的时候,围成圆圈,蹲在地上,有工友问我:听说你想当作家?我说:咋啦?人家站起来,围着我转圈,像驴拉磨。我问:看啥哩?人家说:看你身上冒啥气哩?工作

不忙的时候,你请假回趟老家,到你家先人的坟上看看,上面长没长当作家的草!还有个人也站起来,指着我的裤裆说:杜光辉你听着,你要是能当上作家,你站在这里,我从你裤裆下边钻三圈!十年后,我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回到单位,同学请我喝酒。那个说钻裤裆的工友说:杜光辉你要感谢我,当年要不是我的激将法,你哪有今天的成就?

为了攒钱买书,我几个月难得吃一次肉,几年没添一件衣服。为了练笔,每天晚上写到凌晨两点。几年下来,整得面容枯槁,骨瘦如柴,两眼通红,头发蓬乱,走路不稳,衣服破烂。性格也变得格外敏感,只要谁说我的不是,就和人家急眼,重则动手打架,轻则高声吼骂。于是,人们不再称我的名字,男工称我杜作家,没有尊敬,全是揶揄;女工称我神经病,鄙视不屑。青年女工赌咒时,竟把我带进去:我要是怎么怎么了,就嫁给杜光辉!在人们心目中,我成了麻风病人下三滥。几个嫂子辈的女工,好心劝我:你不要把工资全买了书,要那么多书顶吃顶喝?把钱攒起来,买几身像样的衣服,看上哪个女娃了,就给人家献殷勤。要是在铁路上找不着,找个万源郊区的菜农也行。安个家,生个娃,这辈子就算有了交代。有个女工甚至说:像他这种神经病,菜农都不要他!

单位每周都要上党课,主讲的人是支部书记,我们称他指导员。指导员是小学毕业生,会念党章,勉强能念《人民日报》。这天上党课时,指导员拿了本《马恩列斯论共产主义》,在台子上念。这类活动,属于原则,必须参加,不敢造次。但是,我人在曹营心在汉,从口袋里掏出杰克·伦敦的中篇小说《野性的呼唤》,小说写了一只叫巴克的狗,被盗卖到阿拉斯加干苦工。巴克每天拉雪橇,吃不饱,还经常挨打,忍受了各种虐待,但它比其他狗更机敏、更勇猛,最后战胜史皮兹,成为胜利者。在巴克的内心,时常涌动着一种原始的返祖冲动,野性的力量呼唤着它,最后它回到狼群中,以勇猛和聪明,赢得狼群的领袖地位。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只叫巴克的狗,多么渴望野性的生活。

支部副书记从后门进来,从我手里拿走小说,说:学习完了,到我办公室来!我没有反抗,毕竟我有错在先。

指导员念完,开始讨论,什么是共产主义?听党课的大都是没有对象的青年工人,成天琢磨着咋找老婆。一个工友发言:到了共产主义,要不要结婚?指导员说:肯定不能结婚,要是结婚就有了家庭,共产主义要消灭家庭!工友又提问:要是不让人结婚,就会把人憋死。不结婚做那事情,属于流氓,通奸,要坐牢批判!指导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突然说:让杜光辉解释这个问题,他成天看书,懂的多!我想笑,一群快三十岁还没有对象的老光棍,憋得满脸大疙瘩小包,却担忧共产主义时期的男人女人会憋死,就说:我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可能马克思也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他早早就把燕妮娶回家了,饱汉咋能知道饥汉的可怜!

会议结束后,我到副书记办公室,要我的书。副书记说:你上党课看小说,说轻点是无组织无纪律,说重点是对组织的态度问题!我不说话,脑子里却闪出巴克的形象,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又说:你先写份检查,检查深刻了,再把书拿回去。检查不深刻,再写,什么时候写深刻了,什么时候拿书。我说:这书是借万源县文化馆的,到归还日期了。书记说:这个我不管,我只管你上党课看小说是违犯纪律,必须严肃党的纪律!你说,为什么上党课不认真听讲看小说!

我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斯大林全集》《毛选五卷》《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中国古代思想史》《欧洲思想史》,这些书全通读了,大学生的阅读量不一定有我的多。让我去听一个小学生上课,

你说我能有兴趣?副书记说:我承认你读了不少书,但也不能看不起工农干部,要学会取长补短呀!我说:我也想补,但他们最长最长的都比我最短最短的还要短得多,根本没办法补。让数学博士和小学生取长补短,咋补?你们要是不信,安排我给你们上节党课,你们要是能听懂三分之一,就算我吹牛,给我任何处分都不喊冤枉!

开始整党了,如果在整党中表现不好,有可能被劝其退党,哪个女人肯嫁给被劝退党的人?党员大会上,我成了批斗的靶子。我心里明白,我确实让领导不高兴,但没有犯一条上纲上线的错误,不怕。我坐在会议室角落,耷拉着脑袋,别人说什么都不听,只顾着构思小说。那些发言无非是说我骄傲自满,目无领导,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严重,成天看封资修的书,叫嚣要当作家。这些人在我眼里,简直不堪一击,捂上半个嘴跟他们辩论,他们都不是对手。但是,我不愿还击他们。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以莛草起音。指导员见我不吭声,以为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就耐心劝导我:你想当作家没错,谁都有点野心,我还想当国家主席哩,但心里想的不能说出来。你心里想的啥,旁人不知道,就没办法给你上纲上线。说出来了,就是狂妄,就是资产阶级。

第二次开会,我找当医生的老乡,开了张病假条,说是脑神经植物性功能失调。指导员看了病假条,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我就给他解释:这属于神经病的一种,处于初发期,要是严重起来,会杀人放火跳楼自杀,说不定会跑去乱搬道岔,使火车碰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同学会找上级揭发你,把我整成神经病了。

我确实也像个神经病人,很长的头发,长时间不洗,蓬乱;穿着复员带回的旧军装,纽扣掉了,腰上勒根电线,要是边走边唱,再加上手舞足蹈,人们绝对认为是个疯子。

有了医生的神经病证明,指导员组织对我的批判,刚拉开战场就熄灭了战火。于是,我逃过了一场批斗,再开会的时候,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参加了,躲在宿舍里看书写作。为此,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原来仅限于人们口头上的神经病,现在经过医学鉴定为真正的神经病。本来连菜农都不愿跟我,现在恐怕只有痴聋呆哑能看上我。

没过多久,我被调往毛坝关火车站。那里是我们单位的拘留所,只要不服从领导指挥,不积极给领导打蜂窝煤,不经常给领导送鸡蛋,就有可能被发配到那里,人们把毛坝关称作犯官流放之地。毛坝关比万源的环境更为恶劣,车站设在半山,一半架在桥上,一天中只有两趟慢车在这里停车三分钟。除此之外,寂寞入骨,人们恨不得对着山崖挥上几拳。但对我,却是看书写作的好地方。单位规定,三个人一间宿舍。员工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就喝酒打麻将,说女人过嘴瘾,我无法清静看书。两层楼的楼梯中间,有个堆放清洁工具的楼梯间,能支一张床,再支一张桌子,进门需要把凳子放到桌子上,进去后再放下凳子。我看上了这个楼梯间,用石灰刷了,当我的宿舍兼书房。桌子对面是个小窗户,一尺高,一尺半长。山里的房子顺山而修,一栋比一栋高,窗户外边是女工宿舍。早晨女工们倒尿盆,骚尿溅到窗户里,稿纸上洇上女人尿的黄斑,晦气!

离开了万源,就没有了借书看杂志的地方。那时候《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这些刊物刚刚复刊,限量发行。每天一趟慢车,都拖着邮政车,有邮政员在车厢里游动,出售杂志。我就在毛坝关上车,到车厢里找邮政员,买了杂志,到下一站的麻柳车站下车,再走回毛坝关车站。长度达十四五公里,经过三个上千公尺的隧道。

我揣着新买的杂志,沿着铁路朝回走去。隧道里充满食物霉烂的馊臭味,客车排

下的大便味,女人换下的卫生纸味,熏得人几乎窒息。走到隧道中间,眼前一片漆黑,感觉整座山都挤压在身上,像走进巨大的坟墓。道枕是等距离的,步子不敢迈大,不能迈小,完全凭着感觉一步一步朝前走,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摔倒在钢轨上,摔个鼻青脸肿。要是运气不好,还沾上大便。我全然顾不上这些,害怕丢失或脏污了刚买的杂志。人受伤可以养好,身上脏了可以清洗,杂志丢了就看不上,脏了就不好保存。过隧道时,最可怕的是有火车通过。列车从身边通过时,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是雷霆万钧之势,什么是庞然大物。列车挤满整个隧道的空间,呼啸而过。这个时候,我首先要寻找庇护洞。有时离庇护洞很远,就紧紧地贴在洞壁上,看着火车几乎擦着鼻子通过。车轮在钢轨上碾轧出璀璨的火花,四下飞溅,落在我的脚前。有一次,火车通过我身边时,覆盖车厢的篷布散开,竟然擦了下我的鼻尖,吓得我急忙趴下。火车通过后,我还软瘫在隧道里,半天爬不起来。真悬呀,如果篷布再散开一点,我就会被篷布卷到车轮下边,碎尸万段。

上班攀山查线,下班看书写作,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我的阅读向更深更广的范围延伸,触及到哲学、社会学,甚至绘画、建筑等方面。无数个午休时间,我阅读着《理想国》《论自然》《古兰经》《人性论》《存在与时间》《圣经》《逻辑学》《文化的科学》《学术的进步》,还有《神曲》《十日谈》《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猎人笔记》《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红楼梦》等名著。书籍把我带进欧洲文化兴起的第一浪潮期,让我了解了古希腊、古罗马、残酷黑暗的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现实主义文艺;了解了中国历史文化:春秋战国、隋唐时代、宋的纷乱、元的铁骑、明的治隶、清的腐败;了解了宇宙之浩瀚、原子之渺小;了解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内核、人的情感世界的微妙。

那些春夜微熏的暖风里,从书里走来了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德谟克里特、伊壁鸠鲁;夏夜的清凉山风,吹来了但丁、乔托、乔万尼·薄伽丘;秋夜清冷的月光里,我的面前端坐着康德、歌德、黑格尔、海涅、席勒;冬夜的寒冽里,陪我苦熬的有马克思、恩格斯、雨果、罗曼·罗兰、大仲马、小仲马、莫泊桑、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他们为我娓娓道来,剥去了我眼前的雾翳,使我的视线穿越了人类上万年的历史隧道,看清人类如何艰难地走到今天;他们给我展示了人类文化的辉煌,把我托举到认知的高度,使我洞察到世界的未来,认知我们所处的灾难,警示同类避开同样的灾难;他们清理了我心智里的魔障,使我的思维透亮清新,抛离世俗的羁绊,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教诲我做人的品德,真实、善良、博爱,关爱他人,同情怜悯。

那时候给杂志投稿,要求用三百字的方格稿纸。毛坝关没有方格稿纸买,我就坐火车跑到陕西的紫阳县、四川的万源县,买方格稿纸。很难买到,即使买到,质量也很差,钢笔写在上边,洇。坐火车买稿纸,住宿费不能报销,就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遇到站务员盘问,掏出工作证,人家看在同行的份上,让我躺在长条椅上。

我对吃穿不讲究,就讲究写字的钢笔和纸张。稿纸要厚,要光滑,不能太白不能太暗,写字不能洇。买不到好稿纸,心不甘,到处找好稿纸,像饿狗寻食。一次到万源县城买稿纸,无意中走到万源县印刷厂门口,心里突然开窍,找到业务部门,提出印稿纸的想法。人家说:我们有规定,三百块钱以上的业务才下单。我说:我这几天就给你们送来三百块钱。当下,人家领我到库房,给我介绍了各种纸张的质量、用途、价格,帮我选了既实用又经济的纸张。三百元钱,确实不是一笔小数字。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二块多,除了吃饭都买了书,基本没有存款。

我回到单位,向同学借,第二天就给印刷厂送去了三百块钱,还送去了稿纸样本,要求印一百五十元的三百字稿纸,印一百五十元的四百字稿纸。三百字稿纸是十六开,四百字稿纸是八开。四百字稿纸写底稿,三百字稿纸投稿。为了区别这些稿纸是我个人掏钱印的,我在稿纸下方印上了“巴山隐人”四个字。

一个礼拜后,我雇了两个山民,从印刷厂背回稿纸。走进单位大楼时,刚好碰到技术室主任,问:啥东西?我说:稿纸。他问:要这么多稿纸干啥?我说:写作呀!他说:你还想当作家?我说:作家又不是反革命,为啥不能当。他没理我,走到背篓跟前,拿起一本稿纸,说:质量不错。再没说啥,拿了五六本,说:给我娃当作文本真好!他这么一拿,几个机关干部都涌到背篓跟前,都拿。这也难怪,他们调到这里后,孩子也跟着到这里上学,教育质量差不说,好作业本都买不到,但这些稿纸我是借钱印的,他们拿走了我用什么?我看越来越多的机关干部都朝背篓伸手,心痛得顾不上领导不领导了,猛地大吼一声:住手,都把稿纸放回去!有几个人还拿着稿纸朝我笑,脸上露出巴结的谄媚。我冲到他们跟前,一把夺过稿纸,放回背篓,说:你们要用,掏钱到印刷厂印去,别拿我的稿纸!那些干部看着我,极不情愿地放下稿纸。数年后,我有了孩子,把孩子的教育看得至高无上,就理解了他们的舐犊之情,也后悔自己太不近人情。

我用上了心仪的稿纸,却背负了三百元钱的债务。我想着如何尽快把钱还给人家,尽量节俭花费。我把自己的全部开支控制在十二元以下,每个月拿出三十元还债。

我退伙了,自己做饭吃,这样省钱。我每天买一斤青菜,两个鸡蛋,一斤面条,酱油、醋、盐若干,肉类绝对远离。这样下来,每个月十二元还能再节省一两元。一次上山查线,快下到山底了,突然感到一阵头晕,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从山坡上滚下去。工友们把我背到车站医疗室,驻站医生检查后,说我是长期营养不良、劳累过度所致。推了一针葡萄糖后,工友把我搀扶到楼梯间。我同学高继也在毛坝关火车站,赶忙让他老婆给我煮了碗鸡汤面条,还放了一个鸡大腿。真香呀,我已经半年没闻过肉的味道了,吃过这碗鸡肉面条,我的头不晕了,有了精神,又俯在桌子前边,开始写小说。一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那碗鸡汤面条。

我写的东西是不是小说,我自己都没有把握,通过同学认识了西安仪表厂的宋登,他发表过小说。毛坝关离西安坐火车得一天一夜,我利用探亲时间,跑到西安,又把写好的小说拿给他看,请他指教。回到毛坝关,又把写好的小说寄给他。几乎每邮给他一篇小说,他都会回信,告诉我这篇小说的长处和不足,如何修改。我至今还记得,他在信里给我说的话:文学是个长期的磨炼,只有经得起磨炼的人,才能攀登到文学的顶峰。我在他那里,知道了什么是无私,什么是诲人不倦。

在毛坝关写作,使我理解了作家的孤独,不仅仅是一个人关在楼梯间的屋子里,不和他人交往,日日、月月、年年,独自看书写作,更多的是精神的孤独、心灵的孤独。读的书越多,发现的黑暗越多,越想揭示这些黑暗,越想高举火把,驱散黑暗,但是,得到的大都是嘲讽、不解、攻击、批判。我不知道,我能将这支火把高举多久,能不能坚持下去?我会不会像其他同事一样,买些鸡蛋,买只母鸡,送给领导,用这种方法靠拢组织,巴结领导,离开毛坝关,得到提拔,当上干部,就有姑娘朝我走来,就能安家生娃,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安无事地度过一生。但是,我读过的书里,没有一个作者教我去做这样的事情。书,让我的脊梁骨变得坚挺了。多少个不眠的深夜,我看书累了,写作累了,走出楼梯间,走到

充当站台的桥梁上,发现四周黑黢黢的山,面目狰狞地看着我。头顶上巴掌大的星空,月光照着这个小车站,撒下清冷的光。人生的前途在哪里,写作的前途在哪里,我一无所知,满目茫然。很多时候,真想一头撞向山壁,朝桥下纵身一跳,一了百了。

但是,人世间的友谊和欣赏,拯救了我。当时的段长赵铭昌,是“文革”前兰州铁道学院的毕业生。他每次到毛坝关检查工作,吃过晚饭,就和我坐在山坡上,谈论历史、哲学、文学、人类、宇宙,常常谈到东方破晓,山崖下的农舍里,发出公鸡的长鸣,我们还意犹未尽。我们谈论更多的是那个美丽到极点,却因政治见解被割断喉管的张志新。我们含着眼泪,视线朦胧地看着漆黑的大山,迷惑地思考:政治怎么能那么残忍?一直到现在,我都时时提醒自己,为了我们的女人不再遭受张志新的悲惨,必须写下去,用我们的文字,阻止那些刽子手!赵铭昌对我说,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受了那么多的罪,一个作家该具备的你都具备了。你必须坚持下去,天道酬勤,绝不是一句空话!他一次次和我促膝长谈,每和他长谈一次,精神和心灵就振奋一次,活下去的决心就坚定一次,看书写作就更勤奋。一部一部名著读完,一篇一篇习作寄出去,飞往大巴山外的文学编辑部。

我做梦都没想到,1983年那场严打,竟把我列入严打对象名单。理由是目无组织、目无领导、骄傲自满、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严重、读不健康书籍、扬言要当作家等等。把我定为严打对象时,领导层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赵铭昌坚持认为,杜光辉是好青年,是有理想有志气的有为青年,应该树立为榜样!别的领导坚持认为杜光辉是反面典型,如果青年工人都向他学习,怎么管理?安康铁路公安分局的马士琦、安康铁路分局政治部的席透,是万源火车站严打领导小组的成员。他们都爱好文学,也读过我的一些习作,看到对我的严打报告很吃惊,这些难道能成为定罪的理由?

他们拿着我的材料,专门回到分局,给担任分局严打领导小组组长的蔡礼丰汇报。蔡礼丰是铁道兵的政委,转业到我们分局当副书记。他觉得我可能是不可多得的先进典型,更是破除极左思想的典型。他指示马士琦和席透,对我进行调查。马士琦和席透来到毛坝关,看了我写作睡觉的楼梯间;看了床上箱子上桌子上堆满的书籍;看了一大堆习作;看了被老鼠咬了一半、我还要吃的馒头;看了我穿的破烂衣服;看我面带菜色,枯瘦无比;听了毛坝关铁路员工对我的反映,感动地流着眼泪说:光辉,你真不容易。我们只是听说你过得艰难,写得艰难,没想到这么艰难,简直超出我们的想象。

他们向蔡礼丰做了汇报。蔡礼丰在全分局干部大会上,点名表扬我,也批评了我们单位的领导:这么优秀的青年工人,不打牌、不酗酒、不搞女人,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看书写作上。我们的领导,不鼓励不表扬,还压制打击,竟然列为严打对象……

蔡礼丰刚把我表扬过,河南的《奔流》杂志就发表了我的小说处女作。三个月后,我被提拔到分局宣传部担任文化创作员,命运发生了彻底改变,我终于实现了当作家的梦想!

张志新被割喉的年代过去了,读书如罪的年代过去了。以后还会不会出现新的张志新?出现新的读书如罪?但愿不会!为了阻止它们再次出现,我必须写下去,直到生命终止!

杜光辉,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长篇小说《大车帮》《闯海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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