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水
在中国的大街上捡起一截断树枝
——90后诗歌印象及其他
肖水
大约五年前,在离开出生地十几年后,我再度回到那里。那个小镇面目全非,我曾就读的小学残破不堪,敞阔的供销社变成了养猪房,电影院推倒后建成了镇政府的家属楼,街道上一些面目似乎熟悉但始终记不起名字的人,与你的目光对视,然后轻易地滑开,没有半点茫然。我再往山里走,去我外祖父外祖母的村庄。他们跟随我二舅进城十几年,所留的土屋在风雨和时间中已经变得低矮,但门前鲜红的对联使它依旧残存了一些生机,毕竟我当村长的小舅在建造他的三层砖房的时候,将它们连在了一起:泥与砖,新与旧。而它的近旁,泥房子倒塌了一大片,我甚至觉得我小舅是住在一片废墟的中央。那些房子的主人要么早早地进入了山间的坟地,要么主人的青壮年后代已经想方设法进了城,并决心不再重返这个叫“狸猫坳”的地方。狸猫坳,在湘南的土话里,就是“有老虎出没的地方”。我在祖先的牌位前待了一会,想了想我记忆里的那些烛火、纸钱和往地上浇去的米酒,然后就独自去田间走。村庄近旁的山坡上,本来应该绿油油、水潺潺的稻田,因为退耕还林,歪歪斜斜地插种了很多树苗。树苗就是树苗,稀疏的枝条在夏日的阳光下留下狭长的阴影。在我不远的地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拖着一截断树枝在前面,晃悠悠地走。我望着他出神。他并没有发现后面的陌生人,不回头地走远,终至消失不见。那条断树枝在干的泥路上腾起的烟,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为什么在对90后诗歌发表看法之前,我絮絮叨叨了那么多?这是因为,在我看来,当代中国比我更年轻的诗歌写作者,可能与我一样,将长期面临“一截断树枝”的境遇,这种境遇在这个小辑里也得到了部分反映。
2000年,黄灿然说,本世纪以来,整个汉语写作都处在两大传统(即中国古典传统和
西方现代传统)的阴影下。但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中国古典传统的声音在诗歌写作中的渗入是微弱和不清晰的,而西方现代诗人的译作在中国的流布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混响。这种混响到了本世纪对80后诗人写作之初,依旧具有压倒性的影响。一个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共五十一册的“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提供了除了中国之外的二十世纪诗歌的完整图景,释放着无可逃脱的引力,几乎成为了所有80后诗人的诗歌教科书。在很大程度上,借由切·米沃什、卡瓦菲斯、曼德尔施塔姆、里尔克、博尔赫斯、伊丽莎白·毕肖普、佩索阿、保罗·策兰、特兰斯特罗姆等人的诗歌文本,80后诗人迅速地成长起来。同时,西方现代诗歌的遮云蔽日之势,也将中国古典传统驱逐至最偏僻的角落。2004年左右,西方现代传统对中国古典传统的遮蔽达到了顶点,随后下降,最重要的原因是,借助网络的兴起,60后诗人真正地崛起了。他们的文本,并非与中国传统有多么紧密的关联,最重要的是与他们的当下生活密切相关。60后诗人的崛起,使汉语写作在两大传统之外,积三十年的西方技艺与当下社会生活实践,形成了第三个传统。这个传统重视语言结构、日常经验、独立精神。而80后一代,继续将这一传统深化。这种深化最重要的特点是中国传统文化在诗歌写作中的进一步激活。而至90后一代,他们身处的环境特点决定了他们的认知特点。他们是首先在网络时代得到完全滋养的一代,他们几乎是全部可以完成大学教育的一代,特别是在大学中完成诗歌教育的一代。这决定了他们获取信息的便利,以及他们视野的开阔。更重要的是,他们是面临三大传统笼罩的一代。这三大传统中,近三十年来的传统融合了前两者,又非常不同,最重要之处在于它确立了一种自信与自觉。这种自信与自觉表现为,接收西方现代诗歌的平等、自如心态,对中国古代传统的日益珍视,对创造中文诗歌现代性的自觉。我认为,随着三十年来传统的确立,中国古典传统、西方现代传统都会被慢慢吸纳,其中西方现代传统影响力会消退,中国古典传统会以更隐秘的方式呈现。而如何主动剔除对西方诗歌在道德与诗艺上的双重倒伏心态,以此建设汉语诗歌自我主导的、不以西方诗歌为映射的、体现“中国性”和“中国力量”存在的“现代性”,将成为80后、90后诗人的重要课题。通过对90后诗人的长期观察,我认为总体上他们对西方现代传统的理解、三十年来传统的理解优于对中国古典传统的理解。当然,对生活的深入理解需要时间和阅历,需要对个体和社会的“痛”的体悟,但对中国古典传统的漠然,对当代三十年诗歌的厘清的推迟,都可能会影响90后写作的深入。此外,对西方现代诗歌的坐井观天式的疏离亦可能成为所有诗人面临的挑战。
1980年代,诗人的出场方式是在官方刊物发表作品;1990年代,诗人的出场抛弃官方刊物,进入民刊盛行的时代;二十一世纪前十年,诗人的出场借助网络;当下,网络、官刊、民刊渐渐失效,90后诗人的出场方式主要依靠几个高校诗歌奖。之所以非常依靠“光华诗歌奖”、“未名诗歌奖”、“樱花诗歌奖”等诗歌奖项,是因为90后诗人已集中于大学之中。这点与产生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之争、口语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之争的时代完全不同。90后诗歌中,已没有口语的领地,而所谓的民间立场也被学院写作消化其间。90后诗人主要分布在大城市,集中在较好的大学。很明显,90后诗人中,东部远多于西部,东部又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南京、合肥等城市及其周边,其中又以这几座城市里的大学生诗人为主要代表。当然,这种粗线条的
勾勒对部分90后诗人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他们的自我存在被我的武断所忽视,但现实就是如此。这种90后诗人的分布,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源于教育资源的不公平分配。在中国不少985大学里,你已经很难看到真正来自农村的学生了。即使有来自乡镇的学生,大都得在初中阶段就得先挤进市里最好的中学,方有进入好大学的可能。中国诗人结构的变化,将深刻地引起他们写作内容的变化。相对于之前那几代人,在90后诗人的写作中,我们已经较少能看到真正的乡村抒写或乡土抒写了。在本小辑中我所看到的乡村书写,也带着与现实隔膜的意味。当然,当代“城市抒写”转向的预言,也还没有在90后诗人身上实现。在中国,总有一股力在推动着诗人与城市反向而行。那么,90后诗人是否就游离在乡土与城市之间?有一种意味深长的表达是——“诗人是属于郊区的”。诗人是时刻要逃离城市的中心地带的,他们是城市的异乡人。在90后来说,他们几乎是没有太多物理的“童年景观”的——城市的演进时刻发生,日新月异,不知不觉,麻木,适应——时间对他们童年的摧毁与其说是物理上的,不如是心理上的。而对于80后之前的诗人们来说,城市与乡村的隔绝,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艰难泅渡,所带来的沉痛的时光感,对他们记忆的摧毁,可能不仅向度是双重的,而且还是让人痛彻心扉的。所以,在本小辑里,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90后独特的“家园意识”——“我”与父母的对话。对爱情的探寻转变为对爱情深刻的怀疑,父母和无私的父母之爱,逃脱以金钱为主导的现代文明、以人与土地的关系为纽结的泛乡野文明,成为了急剧变化的工业化时代里唯一值得信赖的事物。但已经长大的、有更多独立思考精神的90后绝不是习惯于在羽翼下生活的一群,在父子、母子、父女、母女深情对话的背后,也彰显着他们对城市的背叛:对物质的警惕,对人与人之间冷漠关系的反拨,对自我的怀疑和反省。
我又想起那条在泥路上腾起青烟的断树枝了,仿佛它此刻是落在了中国的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潮涌动,高楼切割出无数几何形的天空图块,人们低着头走路,或者一边走一边看手机。我想,是谁会捡起它呢?
肖水,诗人,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诗集《失物认领》《中文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