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蝴蝶飞南园(外三则)
王祥夫
“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这两句古诗,已经记不清楚作者是谁了,原是两首诗里的各一句,但我硬是喜欢把它们当作上下联写在一起,又是蝴蝶,又是春草,又是南园,又是池塘,这两句诗真是清新而绮丽,无端端让人觉得满乾坤都是春天的气息。说到蝴蝶,不喜欢它的人很少。曾经在潘家园的旧书摊上买到过一本《唐五代词》,上海古籍竖排本的那种,书的主人在上边用铅笔做了不少批注,而更让我喜欢的是书里夹了不少花朵和蝴蝶的标本,我想这本书应该是在其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作废纸卖了出来。里边的蝴蝶被压在书页里居然没有损坏,蝶翅上闪闪烁烁的宝蓝色真是好看。那年去云南,有蝴蝶标本卖,一时买了许多。枯木蝶虽然是十分的稀有,但不好看,那种宝蓝色的大蝴蝶才真好看,后来在北京的潘家园又看到这种宝蓝色的大蝴蝶,一只已经要价两百多元。说到蝴蝶,是不分南北的,南方有,北方也有,即如我小时候,经常去菜地旁边捉那种名叫“白老道”的蝴蝶,白色的翅子上有两个小黑点,翅膀梢上还会有一点点黄。这种蝴蝶在菜地上飞来飞去令人眼花缭乱。而我小时候独喜在郊外才能看到的那种很小很小的蓝蝴蝶,翅子上有一排黄色的花纹,但这种小蝴蝶总是让人捉不到,偏又在你身边翩翩飞舞。还有就是榆树上的一种大蝴蝶,金红的翅子上有宝蓝色的点子,华丽得不能再华丽,让人真是喜欢,小时候只要见到它就会跟上它跑,不问脚下深浅。
幼时随大人去看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看来看去只是唱,让人觉不出什么好,只是看到结尾处梁山伯和祝英台忽然化作两只蝴蝶飞出来才让人有一点点开心。印象中,蝴蝶总是在飞,不停地飞,而那次去云南,我却遇到一只不肯飞的蝴蝶,它落在我手上,把它挥去,它又落过来,这真是怪事一桩,后来我把它移交给舒婷,舒婷就让它落在她的手上把它带到了车上,后来的故事是舒婷告诉我,那只蝴蝶在她的背包上产了许多晶晶莹莹的卵。原来这是一只急于生产的蝴蝶母亲。
蝴蝶好看,但不易画,画家画蝴蝶,实实在在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越漂亮的蝴蝶画出来越假,白石老人也只那种黑色的蛱蝶画得好,一笔,两笔,三笔,四笔即成。近百年
来,只靖秋女士的蝴蝶画得不俗,靖秋女士是清道光帝的曾孙女,溥雪斋的亲妹妹,真正的金枝玉叶。我见她一把扇面,上边落三只蝴蝶,用色勾线果然轻灵可爱。
有一句老话,英雄莫问出处。说到蝴蝶也是,蝴蝶虽漂亮,但你莫问蝴蝶之出处,再漂亮的蝴蝶当年都是毛虫,无一例外,所以,我们只说它现在如何漂亮即可,不说它过去是如何蠕蠕地来去,再漂亮的蝴蝶,只是今天漂亮,而它们的过去,无一不是害虫。
不说明代的宣炉,只说当下,还是以陈巧生做的炉为好。我以前经常使用的篆香炉就是他做的,盖子做蛛网状,上边伏着一只蜘蛛。打香印的篆模就只四个字:唯吾知足。这个印模做得很巧,因为这四个字里都有一个口字,便把这个口字放在了正中,省略了笔画不说,看了还让人觉得颇具巧思。这个炉我现在很少用,主要是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做灰打篆。比如我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手边就放着香,是那种电热的品香炉,放一点达拉干的沉香屑在里边,可以闻很长时间,还没有一点其他的杂味,若不是做香道表演或喜欢那种情调,其实电热香炉是最好的选择。陈巧生的炉曾经想过要多买几个,但兴趣一消失,就不再想了。丰子恺先生喜欢收集篆香炉,据他自己说是见了就买,也不知到底买了有多少个,当时丰先生还可以到中药铺去买沉香粉,这真是让人羡慕,现在即使是北京同仁堂本堂的沉香,也没一点点香气。
因为陈巧生的香炉而忽然说到蜘蛛,不免就说到画蜘蛛,画了多年的蜘蛛,那天突然发现蜘蛛原来是八条腿。普天下的昆虫都只六条腿,这还是斋衣禾告诉我的。从小看蜘蛛,想不到它居然不是昆虫,居然不是蚂蚁、苍蝇们的同属,天底下的知识真是学不完的。忽然又觉得蜘蛛应该是在水域里横来横去的螃蟹们的远亲,便想找相关的书来看看,却一时又找不到。虽然小时候几乎是喜欢各种可以捉到手的昆虫,但蜘蛛却总不能让人喜欢,也没听说有人会喜欢蜘蛛,到后来读古典小说《西游记》,里边蜘蛛精们住的洞府叫“盘丝洞”,觉得这个名字叫得真是好。各种的昆虫里边,蜘蛛可能最不能让人喜欢,但蜘蛛又无处不在,忽然间就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或者空降兵一样从上方直垂下来。如果是极小的那种,民间就把它叫作喜蛛,如果是个头极大,说什么都无法让人接受。吴悦石画人物,喜欢在人物的上方画一只小蜘蛛,是“喜从天降”,画一只蝙蝠便是“福到眼前”。汉代玉雕里不但有蜘蛛,还有蚂蚱和螳螂,还有蚕,但未必都会有什么涵义。市上现在有卖宠物蜘蛛的,放在手上会占满一个巴掌,毛茸茸的。这种蜘蛛有幸在中国被当作宠物,要是在东南亚的泰国或者是越南,等待它们的命运是被人们用油煎煎吃掉。中国人吃的蝎子,泰国人吃的蜘蛛,让欧美人看了蹙眉步不敢近前。这两种东西,一旦装盘荐上,我也会蹙眉步。
再说蜘蛛,小时候家里大人会用香烟盒里的锡纸做蜘蛛给我们玩儿,搓个球,再用锡纸搓八条腿,是银闪闪的蜘蛛。及至到后来,我也会给我的女儿做这种玩意,到了现在,那天,我看到我的女儿用包巧克力的金箔纸正在给她的儿子做蜘蛛。
在各种的虫子里,蜘蛛的打包技术最好,一会儿就会把落在网上的蚂蚱或别的什么给打包得严严实实,任你再有本事也逃不脱。虫子们要是进行大选,相信蜘蛛是可以出任纺织部部长的,或者出任空防部部长也可以——如果虫子王国有空防部的话。
国人对物品的称呼往往会把它的出产地同时标出,如“胡芹”、“胡瓜”、“胡麻”乃至《金瓶梅》一书中的“胡僧”,都专指从西域而来的人与物,再如“川黄莲”,和“淮山药”还有“党参”等等,都是地域性的专指。再比如动物中的“社狐”,是指生活在城市里的狐狸,“仓鼠”,是专指生活在仓库里的老鼠。现在在城里已经很少能够见到狐狸的踪影。而据说有人晚上在故宫看到过拖着大尾巴漫步的狐狸,那一定就是社狐了,它住在什么地方?这很不好说,偌大一处旧宫苑,想必有它的藏身之处。过去的老城墙老祠堂里既有蝙蝠又有猫头鹰和蛇,还有被民间人士称作“五爷”的黄鼠狼。而我的故乡东北向来是只把黄鼠狼叫作“黄皮子”,这些动物生活在老城墙、老房子里本不足为奇,还有别的什么,很难让人一一列举,而老鼠的广泛存在可以说是肯定的事实。
说到老鼠,不管人类喜欢与否,它肯定都是与人类关系最密切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它的存在,哪怕是船上或是飞机上,但它们是不是能够叫“船鼠”或“飞机鼠”?如果有人非要这么叫,大致也不能说离谱。而人们寻常说的田鼠却实实在在是生活在田地里。当代画家里,喜欢画老鼠的是“老饕”陈绶祥先生,我对他说“饕餮”二字应分开讲,饕是贪财,餮才是贪吃,而他现在还在叫“老饕”。“老饕”绶祥喜欢画鼠,曾画有一图,老鼠与电脑的鼠标同在一个画面,画之好赖且不说,有时代气息。我去海南,没事去转菜市场,看到一片一片暗红的腊鼠肉如小号风筝一样挂在那里,当下便想鼠肉可能要比猪肉和狗肉干净,老鼠起码不吃大便。但要请我吃老鼠腊肉,我还得要拿拿主意。有一阵子,我喜欢画那种毛茸茸一团的小老鼠,用细笔把毛一点一点丝出,茸茸的。曾画一幅《樱桃小鼠图》,用姜思序的老胭脂圈樱桃,小鼠画出用淡赭罩一下再用油烟焦墨细细丝一遍毛,真是很好看,从国外回来的一位朋友十分喜欢,硬是要去挂在他澳大利亚的家里以慰乡愁。
古人书写用鼠须笔,大多为小笔头,看新疆出土的毛笔,想必所用是家鼠的须毛,狼毫笔自然是用黄鼠狼尾巴上的毛,最长六厘米的狼毫笔非我辈能用得起。时下笔庄的笔,真正的狼毫几乎不见,自然界的黄鼠狼当然还有,乡老相传,黄鼠狼要是活过一百岁,玉皇大帝都得叫它舅舅,这辈分儿怎么排?恐怕无人知道。民间还多有关于黄鼠狼成精的故事,不少人家还专供黄大仙,所供也只一碗清水而已,如果黄大仙突然降临也只好不停地喝那碗清水。
关于鸡的叫声,凡家中养过鸡的人不难分辨出是雄鸡叫还是母鸡在叫。早晨的鸡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当然是雄鸡;而母鸡生了蛋,会“咕哒咕哒”接连地叫好久。若是几只母鸡同时生了蛋一起叫起来,尤其是夏日的中午,是让人讨厌的。乡下的炊烟和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鸡叫却又是一件让人感到温馨的事情。说到鸡叫,实实在在是件有规律的事,一是早上,远远近近的鸡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便是古人所说的金鸡啼晓,那一定是雄鸡在叫;二是生过蛋的母鸡叫,它们为什么叫?却像是无人研究过。说到民间的养鸡,南方用竹编的大鸡笼,到了晚上鸡会自己跳进去,北方则是鸡窝,古人把鸡窝叫作“埘”。埘是在土墙壁上挖洞做的鸡窝,山西的黄土高原上现在还能看到,不但是鸡,鸽子也照样住在里边。这样的鸡窝,乡下的土窑洞挖七个八个都
没问题,如果住瓦房或稻草薄土壁房则不大合适。北方不住土窑洞的人家养鸡就是要盖鸡窝,鸡窝里得有给鸡落脚的地方,那就是在鸡窝里搭几根木架,鸡生来不会席地而卧,所以北方人把鸡窝又叫“鸡架”。一般人家养鸡,七八只或十多只母鸡就必要有一只雄鸡统领才不会纲纪大乱,也不用投票选举,母鸡们都知道那只雄鸡就是它们的首脑,除了伏身妻妾于它给它一次次性的满足之外,还会得到它的保护。鸡埘之上,照例还应该有一排让母鸡生蛋的小窝,这么说来,北方的鸡埘倒像是座二层的小楼。母鸡下蛋的小窝里照例是要铺一些草秸。鸡其实和人一样,生产之前是孕妇,生产之后是产妇,只不过隔一天生蛋或一连几天都生蛋让人们司空见惯不以为然罢了,如果一只鸡要十年才会产一枚蛋,那鸡的地位也许堪比非练实不食的凤。
说到鸡叫,忽然想到了《诗经》里的句子“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我小时候比较讨厌下雨,天一下雨,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出去玩,第二件事是要如厕就必须一踩两脚泥,虽然有上海生产的那种橡胶雨鞋,但要是碰上两三天连绵不断的小雨,真是让人在心里陡生气闷。不但是人的心情不好,鸡缩在鸡埘里也会不高兴。下雨,天气寒凉,鸡便会在鸡埘里发出一片“喈喈喈喈”的叫声,这叫声不大,像是在哆哆嗦嗦。有时候人还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就听到了外面的“喈喈喈喈”,不用问,外面又在下雨,以我的经验,只有下连绵不断的小雨,鸡才会这样叫。天太冷,比如冬天来到的时候,鸡埘的门上会被覆以小棉被似的小门帘,鸡就不会再发出雨天的那种“喈喈喈喈”。
至于“风雨潇潇,鸡鸣胶胶”则让人不大明白,鸡能发出“胶胶”的声音吗?好像长这么大都没有听过如此的鸡叫。也许“胶”的古音不是jiao而是其他什么音也说不定。
王祥夫,作家,现居山西大同。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米谷》、小说集《顾长根的最后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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