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样才能去佛罗伦萨

杨庆祥

要怎样才能去佛罗伦萨

杨庆祥

《佛罗伦萨的狗》是完全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短篇小说。它通过叙述者的自我陈述，讲述的其实是一段成长的故事。小说中的“我”，属于那种“问题少女”，在与哥哥、林老师、大叔以及大学同学的交往之中，逐渐获得一种在场意义上的存在感。这篇小说让我想起台湾70后女作家胡淑雯的短篇小说《不曾发生的事》，在这篇小说中，一个妄想症患者寻求精神分析师的帮助，但最后，不是心理医生治愈了她，而是通过“书写”这种现代行为获得了治疗。《佛罗伦萨的狗》采用的几乎是相同的结构和处理方式，通过对心理医师的“讲述”，女主角从黑暗的过去和创伤性的经验中走出来，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希望和温暖，并决定前往佛罗伦萨——一个具有典型隐喻色彩的目的地。作者庞羽不一定读过胡淑雯，但这种极其相似的叙述方式却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写作症候：因为不愿意或者无法向真正意义上的外部世界和他者敞开，我们的写作往往就只是局限于人物内在的循环，并以为这种自我的投射和循环是一种敞开和成长。

如果我们刨去《佛罗伦萨的狗》里面的那种阴郁而显得有些刻意的情绪，我会觉得这是一篇停滞的小说，这种停滞不是时间意义上的，实际上，小说里有非常清晰的物理时间的刻度。我说的停滞是指，小说的故事结构是基本不动的，小说里面所有的故事其实都是一个故事，那就是内心自卑的灰姑娘与其渴念中的白马王子的故事，虽然这个作为男性的“白马王子”在小说中有不同的变身，与此同时，这篇小说其实没有人物，因为所有的人物都是这位“灰姑娘”自我的一种强烈投射，是她的另外一个自我的存在。她在这种假想的、通过强烈的青春期欲望所建构起来的人物关系里面实现的其实仅仅是其自我。这一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高度后现代的，没有主体，没有客体，甚至没有真正有效的关系。只有“讲述”这一行为本身，连真正的倾听者也不需要——在小说中那个陆医生不过是一个傀儡般的道具，他所有的功用，不过是完成讲述者“起承转合”的过度，他外在于故事，或者说，他并不被小说所需要。

从这个意义上说，《佛罗伦萨的狗》是一篇未完成的成长小说，它体现的是当下小资产阶级写作的一个侧面：以青春和成长的名义试图进入这个世界，却发现离世界只是越来越远，并未曾真正抵达他者的生活和他者的心灵，这个意义上的自我生活和自我成长也就是虚幻的，未曾脚踏实地。以这种方式想要去佛罗伦萨，也许就是一场观念之旅行，真实世界的血肉关系反而是疏远了。这也是此类写作的通病，越写离世界越远，因为归根结底并没有厘清和理解此时此刻的历史和存在。

在对比的意义上，《左脚应该先离开》倒是多一些复杂性和可能性，虽然这个标题同样充满了小布尔乔亚的情绪——这种布尔乔亚的情绪和这个作品的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左脚应该先离开》处理的是小镇的普通人物和普通生活。表面上看，似乎属于某一类“底层写作”，但是从作品的气息上看，却又完全不同于以经济基础为划分标志的底层写作。作者念兹在兹的，不是完全现实主义意义上的故事陈述，而是现代主义意义上的内

在精神生活的流动。这些精神生活是压抑的，带有某种病态的偏执，杀鱼的人，吃猫的人，还有“堕落”为搓澡工的“导演”，他们在一个略显封闭的空间里上演着切合自己身份的一出戏，而带有各种的命运预定。

我特别注意到《左脚应该先离开》放弃了第一人称的叙述，在某些时候，第一人称叙述加固了写作和精神上的自恋和自说自话。对人物的命名相对于《佛罗伦萨的狗》里面的符号化变得更加具体和可感起来，虽然一个具体鲜活的姓名对于小说来说往往意味着一种性格和现实的生成：青枝、罗嫂、鱼尾东，这些人物毫无疑问都是小人物，是日常生活中最寻常见到的普通人，但是，小说的意义正在于此，通过对这些人物并不惊人的生活的书写，揭示了一种精神多元的存在。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种可能性，对于具体的个人而言，历史与生活是同构的。这正是现代生活的要义。在这个意义上，对于这些人的书写，意味着一种卑微的抵抗——就好像他们卑微的生存一样，在大历史残忍的覆盖和归零法则之下，小说依然可以坚持讲述和申诉的权利。

总体而言，庞羽的这两篇小说透露出来了一种可贵的真正小说家的气息，娴熟的陈述能力，架构复杂故事的得心应手，对微妙情绪和心理的营造和掌控。只是要稍微提醒的是，如果要去佛罗伦萨，不管是左脚先离开还是右脚先离开，勇于向真实的世界敞开那个孤独封闭的自我，或许才是正道。

杨庆祥，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分裂的想象》《现场的角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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