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三种

2015-12-09 19:29盛文强
天涯 2015年5期
关键词:夜叉黑衣人鱼鹰

盛文强

海怪三种

盛文强

海狗精

海狗群入侵半岛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是蛤蜊们的灭顶之灾,更是渔夫的灾难——岛上居民赖以生存的蛤蜊采集业在这次劫难中也一蹶不振,从此以后,半岛的蛤蜊等贝类再也难聚集成当年的规模,海狗留下的创伤难以平复。

海狗群退去以后,渔夫们想起海狗还是怒气难平,尤其是那些以采集贝类为生的渔夫们。终于,他们在无事可做的冬季里鼓捣出了一项新的运动,传授给自家的子侄,后来逐渐演变为风靡岛上的儿童游戏,即:射海狗。他们用干枯的藤蔓扎出锥形,代表海狗踞坐在地的身子,并给它披上一件满是破洞的旧衣。海狗的头是木刻的,多数人家只拿一块近似于椭圆形的木疙瘩来凑数——从灶下揩了黑煤灰涂抹出双眼。经过这一步,海狗就算成了,可惜这样的眼睛用不了多久就会暗淡无光,当初又黑又亮的双眸仿佛失明,这就需要不断补充黑灰,而这脏活没有几个人愿意干,总是推来推去,最后选出一个倒霉蛋去干。哪知这倒霉蛋也是有脾气的,一怒之下把海狗头全都涂成了黑色,煤灰的碎屑还不停地往下掉,这应是我见到的最差劲的海狗造型了。当然也有雕工好一些的,直接在木疙瘩上刻出了双眼和胡须,甚至打磨出了双颊的轮廓,就连满嘴的白牙也在翕张的双唇中若隐若现,仿佛正在吐着热气,狂躁的气流在唇齿间出入。像这种雕工精细的海狗木偶,令人心生爱惜之意,极少有人愿意射中它,倒是那些难辨形貌的才被箭射得像刺猬,到最后不堪箭镞的重负而轰然散架。不等那些柴草的内瓤着地,孩童们的喝彩声已经震天响起。

在早春的午后,严寒还没有完全退去,孩童们已来到院外,拿着自制的黄竹小弓和槐木小箭,朝着海狗瞄准。他们紧闭着一只眼,仿佛要把那只闭着的眼给挤爆,不少孩子挤出了眼泪。弓弦一松,顿时乱箭齐发,有不少箭在空中互相碰撞,中途掉在了地上,更多的箭杆插进了墙上的石缝。这时有个孩子的箭仍在空中飞着,不偏不倚,刚巧把海狗的头给射中了,那支箭从海狗的嘴里穿进去,海狗的头本就不牢固,在箭的冲力下,海狗头微微偏

向了一侧,看上去就像是海狗张口咬住了迎面射来的飞箭。那个孩子可不管这些,周围的孩子也跟着起哄,只当是射中了,就跑到大人那里去请功,大人摸摸那个孩子的头,我远远望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了几句称赞的话,那个孩子便莫名激动起来。其他孩子看着眼热,便纷纷跑到屋里,跟自己家大人说自己射中了海狗,即便没有射中,也谎称自己射中了,这些孩子们得到的是同样的嘉许。于是,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了,欢呼着冲出去,他们手中擎着的小弓,正保持着一种夸张的弧度,仿佛随时都会折断,随时都会反噬自身。那些年,你也身在其中,被裹挟在射海狗的大军中。

射海狗的热度持续升温,迅速蔓延到了附近的各岛上。其狂热程度丝毫不亚于真枪实弹的战争。各种请功,各种虚报,各种嘉许,各种兴奋。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终于让你感到意兴阑珊,你对这个游戏的兴趣也一落千丈,但这丝毫改变不了射海狗游戏的热闹局面。你知道,射海狗的游戏依然聚拢了无数海岛少年,他们手里的箭有的斜着飞,有的旋转着飞,没有弓的少年,则徒手投掷标枪,落地时溅起的尘土令他们咳嗽不止。他们把最美好的年华,都耽溺在射海狗的游戏上了。作为靶子的海狗面无表情,它席地而坐,对面前的喧闹无动于衷。

许多年后,当你离开半岛,和你同时代的人们还隐隐记得,你是第一个逃离了射海狗游戏的人,后来这个游戏被取消了,几乎一夜之间,海狗玩偶就消失不见,当年痴迷于射海狗游戏的人们,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他们终于被生活的洪流所淹没,在半岛的世俗生活中变得籍籍无名,他们的谎言和谄媚,也都一一被时间所原谅。但还有那么多人提起你,真是一个常讲常新的老笑话,你是其中的主人公,每次讲起来,讲者和听者都会笑翻在地,只因你是第一个,这是你在半岛留下的唯一的踪迹。

你知道,被围在核心的那个玩偶,是已经化形为人的海狗精,是尝试着混迹人世的海怪,它刚踏上陆地,就被一个船老大误伤,负伤逃回到了海上,海狗精的人间之旅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关于海狗精的来历,不得不作出以下说明——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正是蛤蜊丰收

的好年景,人们还记得,在那一天的午后,连刮了三天的大风忽然停了,在空中悬浮的树叶垂直掉下来,落在人们衣服上。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人们吃惊,人们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当晚出现了火烧云,西边靠近海面的天空上升起了翻滚的云层,东南方的海平线上亮起了三颗大星,随后又裂成了无数小星,直到布满天空,似这般喧闹的星空,以前没有见到过,以后也再没有出现。

随着夜晚的加深,群星消失了,也有人说是沉到海底了。紧接着,海滩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海狗,油亮的棕色身子冒出水面,一直朝渔村逼近,沿岸的居民从近海撤离。这时正是五月,蛤蜊最肥美的季节,海狗精正是蛤蜊的天敌,它们用前爪捧起蛤蜊,朝礁石上猛砸,贝壳碎裂,露出嫩肉,海狗们便在礁石上争抢蛤肉,它们把礁石当作餐桌,黑礁石上留下一片蛤壳的白色碎屑。整片海滩上的蛤蜊全都遭到了袭击,渔民的苦难来临了。那时节,蛤蜊的收成占了普通渔户收入的半数以上,大家走上街头,望着海狗涌动的棕色海滩唉声叹气,而那些棕色,正是海狗毛皮的颜色。渔夫面对奔涌而来的海狗们,就像农夫面对铺天盖地的蝗虫,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双手抱头慢慢坐在地上,默默忍受这巨大的伤痛。

海狗所带来的,除了伤痛,还有长久的恶心以及种种不适,这源自海狗肉的油腻。海狗原来也是可以吃的,海狗泛滥成灾时,沿海一带就有了捕捞海狗的木船,装着整船的海狗卸到岸上,这些海狗倒毙在鱼叉之下。

海狗下锅煮熟后,所有的锅碗里都填满了滴着油脂的大块海狗肉,油腻得难以下咽,吃多了容易腹泻。到了夜里,各家各户肚子轰鸣,全村那么多肚子形成了合奏,给村庄的上空带来了滚滚的雷鸣,每户人家的窗棂和门框上都震落了积年的灰尘。

这浩大的雷声终于惊动了一个赶夜路的人,他在街口停下了脚步,侧耳寻找那雷声的来源,四面八方的轰鸣与震颤都一一纳入了他的耳廓,叠加在一起的杂音不禁令他皱起了眉头。

这人是个船老大,他在海上待了几天,眼见着海狗越聚越多,小船难以下水,海狗奔跑在浅滩里,船老大把捕获的海狗装进网兜,立即有新的海狗填补了原先的空白,朝船老大扑来,片刻之间,船老大就被海狗群包围,这些海狗无一例外地仰起头,摇晃着站起来,集体发出呜呜的喉音,巨大而又蠢笨的躁动,令船老大暗暗心惊。这些海狗们头一次看到一个人走到他们中间来,忍不住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船老大,也就是说,船老大在海狗群里被当作怪物来围观,船老大顿觉浑身不自在,转身四顾,见海狗们伸出鳍状的手臂,朝他指指点点,三五一伙,在一起交头接耳,用一种船老大听不懂的语言。

在海狗群中,船老大意识到,自己才是怪物。在密密匝匝的海狗的头颅中,他是如此与众不同,这种处境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身上仿佛受到无数戳刺,更有无数的目光抽打在身上,他置身于涡流的中心,随时都会有遭到吞噬的危险。海狗们的窃窃私语嗡嗡如蜂鸣般聒噪,不知是讥笑还是谩骂,船老大分明看到一只海狗掩口而笑,它的鳍角宛如优雅的黑线手帕,恰到好处地掩住了海狗嘴角的钢鬣,阳光为其手帕描上一线金边,这只半遮面的海狗更显妩媚。

船老大在海狗群里终于忍受不住,扔了网兜跑上岸来。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逃跑并没有引起海狗的阻截与攻击,海狗群中自动退让出一条路,那一丛棕色的脑袋齐刷刷转向海岸,它们颈椎上的骨节爆响成一片,船老大在一阵轰鸣中狼狈逃窜。海狗们也不再追赶,它们饶有兴味地目送着船老大狂奔到岸上,棕色的海狗的阵仗撤回了水中,在看不见的海的深处,一阵水声大作,泥沙溅上来,有

几滴还蹦进了船老大的嘴里,这是船老大平生所见的最为恐怖的场面。好在,海狗们只会围观,并无攻击能力——它们的围观,又何尝不是一种攻击,你因此而想起了离开半岛以后的生活,并且心有戚戚。

这天晚上,船老大从海边回来,摇摇晃晃回家去,他刚在海边的野店里和几个船夫喝饱了酒,经众人劝慰,所受的惊吓已经完全散去。漫天的雷声让他感到惊讶,因为天上没有一片云彩,星斗月光照耀四方。他只顾仰着头看天,没留神与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差点被撞倒在地。

彼时的船老大正当盛年,他手里还攥着双股的鱼叉,叉尖在他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了两道细而深的辙印。借着酒力,他抡圆了鱼叉,给对面的人一家伙。对面那人穿着紫色衣裳,手里还擎着一把折扇,挨了一鱼叉应声倒地,手里的折扇也转着圈飞出去了,船老大的鱼叉正戳在那人的膀子上,那人连哼也没哼,就地翻滚几下,径直跳进海里去,紧接着传来了哗哗的水声,那人跳水逃走了。在那人落水的刹那,船老大看到那人长着棕色的狗头,头顶还生着蜷曲的黑发。船老大的酒也醒了一半,自知闯了大祸,也不敢声张,抱着鱼叉回家去了,想起落水那个人的貌相,有似曾相识之感,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船老大兀自忐忑了一夜,到黎明时分才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人们发现,在海滩上盘踞多日的海狗群居然朝着深海退去了,海湾里的蛤蜊得救了,海狗群被新一轮的潮水带走,那些棕色的脑袋被大水覆盖。船老大在家里找出了鱼叉,见叉上布满了海狗的棕色绒毛,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细密的汗珠从前额渗出来,他遇到的,正是操纵海狗群的海狗精,他误伤了化作人形混迹渔村的海狗精,使入侵的海狗群全线溃败,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入户夜叉

渔夫夜间从海上回来,正待关门,门口却递进来一只黑手拦住了门闩,门缝正好夹住了毛茸茸的手臂,就像夹住了一段枯木,两扇门立刻朝两边荡开,一阵大风涌进,吹得屋里人难以立足。渔夫受到惊吓,向后跳开去,那黑手的后面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那只黑手的主人。只见来人穿着黑袍,手里拎着车轮大的两只蟹,直奔灶前,边走边回身对渔夫道:

“借火来一用。”

那人回头时满脸漆黑,看不清五官,唯一醒目的,是四颗白亮的獠牙破唇而出,仿佛是夜空里同时出现的四枚新月,有着清冷的银光。渔夫未敢接言,算是默许。

这个不速之客倒提着两只巨蟹,径直奔向灶前,两只蟹在他手里挣扎,四只挥舞的巨钳总也打不到黑衣人身上——黑衣人躲在了蟹的身后。蟹螯虽然刚猛,却不会拐弯朝后攻击,耳中只闻四只钳开合的金属撞击的回音,火星不断在这间暗室里绽开,屋里的桌凳、瓶罐、干鱼、梁柱的巨大投影在一闪一灭。渔夫蹲在门旁的角落里,被蟹螯上闪耀的火星刺痛了双眼。

柴草都是现成的,黑衣人在灶前的空地上生起火来,经黑衣人手指的牵引,湿柴的黑烟在上升到半空时陡然发生了弯折,都被吸进了灶膛,偶有溢出灶口的黑烟,也在黑衣人的弹指声中卷入了灶膛。

两只蟹烤熟,蟹壳上呈现出一大片不规则的焦黑,满屋蟹黄香味,直往渔夫鼻孔里钻,来回摇头也躲避不开,惹得渔夫想打喷嚏,又怕惊动那黑衣人,不得不强忍住,几近于窒息,脸上憋出了紫色,好在黑衣人自顾烧蟹,紧盯着蟹盖上涌出的水汽,始终没有朝渔夫看一眼。

当黑衣人掀开螃蟹盖,就像掀开一只尘封多年的老樟木箱,渔夫耳中传来了锈蚀的轴承被迫转动的吱呀声。蟹盖甫开,白烟腾空而起——黑暗中耀眼的白幕。黑衣人抖擞精神,大跨步冲进这烟幕中去,俯身咯吱咯吱咀嚼起来,獠牙刺穿甲壳的钝响,臼齿细嚼时的爆裂,直嚼得渔夫浑身骨节酥麻,后来引起了脊上一阵剧烈的痉挛。渔夫堵上了耳朵,不去听那恐怖的声音,身上这才好受一些。

黑衣人嚼完一只蟹,又朝着另一只下口了,在白烟中,灶边只剩下两只蟹盖,蟹腿也没剩下一个,原来都被他嚼碎吞下肚去了,同时被吞下肚的,自然也包括两只蟹螯。渔夫看到,黑衣人吃蟹螯时,是把螯尖朝下,仰面朝天,把整只螯插到嘴里去,像街头卖艺的江湖人在吞宝剑。黑衣人摇晃脑袋,硬把两只垂直坠入口中的蟹螯吞下。当黑衣人直起身时,两只蟹螯便凭空消失了。蹲在墙角的渔夫看得触目惊心,仿佛有蟹螯卡在自己的喉头,想到这里,渔夫不禁一阵猛咳,这咳声终于惊动了黑衣人。

黑衣人这时似乎已吃饱,他看了渔夫一眼,似乎冲渔夫微微点了点头,只不过脖子过于僵硬,点头的动作极难发现。黑衣人推开门扬长而去,只留下呆呆发愣的渔夫。渔夫回转身,透过不断开合的门户,望见那个黑衣人走到了不远处的码头,纵身跳了下去,落水时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渔夫望着黑衣人远去的背影,越想越怕,一夜未能安睡。闭上眼,眼底的黑暗世界里就满是那黑衣人的黑脸,还有平生从未见过的巨蟹,不知不觉中又到天亮。

这天一早,渔夫出海捕鱼,竟然满载而归,这在他的捕鱼生涯中是最大的一次收获,有许多鱼已经逃出渔网,却像受到惊吓似的,又纷纷折回头来钻进网中。渔夫心中觉得奇怪,收网后,他从船头俯身往水里看,冷不防水里正有一人抬头往船上看,正是昨夜来借火的黑衣人,他正站在水底,仰起脸来看着渔夫,脸离着水面不远,水面上蜷曲的波浪更使他的脸显得扭曲狰狞,双眼如拳,尽是血红之色,四颗獠牙依然闪亮,若论面皮之黑,则是黑不见底、毫不透光,似乎只有颏下的一丛钢髯托着这一颗头颅似的,他的身子都被这硕大的头颅所遮挡。

渔夫眼前一黑,就要向水中栽倒下去,却被那黑衣人从水中伸出湿漉漉的双手给扶住了双肩。渔夫在船上站稳,黑衣人也就消失不见了,双肩上还有刚才黑衣人那一扶留下的水渍,肩胛在风中陡然一凉,此时方知并非梦幻。

归航的途中,渔夫不得不放掉一部分鱼,然后从船尾跳下去,边往前游边推着船前进,才勉强使小船保持平稳,他一路把船推回岸上,早已筋疲力尽,而看着满船的鱼,这劳累似乎又算不得什么,立刻被喜悦所冲淡,使不完的力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像这样的收获,以前从未有过,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渔夫不禁担心起来。

当天晚上,黑衣人又来到了渔夫家里。这次,他拿着两个锅盖大的螃蟹,走到灶前生火,这一回,渔夫看着他把柴草填进了灶中,在锅里添了水,似乎想煮蟹。而那蟹又太大,锅里放不开,黑衣人每次煮半边,煮熟之后再煮另外半边,两只蟹分四次煮熟,像上次一样,连嚼带吞,两只蟹瞬间没了踪影。黑衣人出门时还朝渔夫点了点头,照旧从码头上跳了下去,渔夫这时才看清,这黑衣人跳水的姿势古怪至极——他头朝上,双脚朝下,已经在码头上凌空跳起,落水时却极慢,好像悬在了空中缓缓下移,最后才像一片鹅毛般飘落水中,照样没听到水声。

渔夫壮着胆子走到码头,往水面上一看,那黑衣人在水面下已经走出很远了——他悬浮在水底,手脚未动,整个身子却径直朝前滑去,就像受到了海中巨大力量的牵引,他的身

上似乎有透明的气流包裹,这使他的身形看上去模糊不清,也使他身上滴水不沾,因此他穿行在海底也不会把自己搞得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在他经过之处,不断有细碎的气泡从他周身的气流中逃逸出来,悬停在水中,不上升也不沉没,也丝毫没有爆裂的迹象,渔夫在岸上看了多时,心中暗暗称奇。不知过了多久,渔夫才觉察到夜已经深了,群星落尽,不断有露水从空中坠落,打在他的身上,海上的夜露最伤人,渔夫不禁打了几个冷战。

第二天渔夫出海,照样是满载而归,原来那黑衣人为谢渔夫的火,在水下截住了一个过路的鱼群,把鱼群驱赶到了渔夫的船底,渔夫正巧在这时下网,大鱼都进了网,直到小船载不动,船底仍然有无数鱼头跃动,撞得船底阵阵酥麻。渔夫只能望鱼兴叹,他的小船载不动这庞大的鱼群,他所捕获的,充其量只有鱼群一角,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队的鱼游走。

黑衣人站在水下,目送着渔夫的船摇晃着离去。

从此以后,渔夫每夜都给黑衣人留着门,柴草也是每夜都备了新的,留给黑衣人烤蟹,那黑衣人就是入户夜叉,经常到渔夫家里做客,而这时,渔夫已经不再害怕。这种夜叉不但无害,反而大有益处,渔夫靠夜叉的帮助才能每网不空,并就此发家,成了海滨一带的富户,再也不为吃穿发愁。

到了晚上,夜叉照旧会提着两只大蟹走到灶间。这一次,渔夫在灶下生起火,和夜叉一起坐在灶前剥蟹,渔夫拿起了锤和凿,蟹的铠甲纷纷断裂,肉汁在罅隙间奔流,把镔铁的凿子沾湿。夜叉背着手,站在渔夫身后观看,当四颗獠牙在暗夜里闪烁,夜叉这才意识到不妥,怕渔夫受到惊吓,夜叉举起袖子遮住嘴巴。

他们在蟹壳上罗列杯盘。有人看到他们在月夜里对饮,几杯下肚,黑衣人拿着蟹螯,攥住双钳用力一掰,蟹螯就变成了两爿,他自留一爿,另一爿递给渔夫。他们啃着蟹螯,就像啃着热气腾腾的羊腿,与羊腿完全相反的是,蟹螯的骨头在外,肉在里,螯壁包裹着蟹肉。蟹壳是最好的碗,蟹爪是最好的筷,世间再名贵的碗筷也难取代,长时间的撕扯令这一人一怪的脸上热汗直流,四邻听到他们的大喊大叫,家家紧闭门户不敢出来,夜叉的相貌唬住了岛上的所有人,除了他眼前的这个渔夫之外。

那时节,真是渔家的黄金年代——如今这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沉重的蟹螯,合双臂之力才能勉强举起,渔夫连半爿没吃完就饱了。夜叉意犹未尽,还不断往嘴里扔着一团团白色的蟹肉,随后抓起酒坛,把余下的酒全都倒进肚里——酒在他体内有一阵瀑布坠落般的轰鸣,蟹肉坠落如雨,渔夫侧耳听着,仿佛亲眼见到了一片白色的泥泞,他不禁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吃惊,于是,他使劲晃晃头,把这些杂念给丢开了。

这时,夜叉才是真醉了,渔夫又喝过几杯,早就趴在蟹壳上打起了鼾,鼾声震得蟹壳鼓荡,夜叉的手抵在蟹壳上,不禁触到一阵微麻,那是渔夫的鼾声在作怪,蟹壳成了剧烈抖颤的鼓面。夜叉在醉中强打精神,忽想到到自己该回去了,为了不惊醒渔夫,他的手离开了蟹壳的桌面,在地上挪出老远,才打个滚站起来,这些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站在原地扶着树喘了半天才恢复如常,那些酒在此时不失时机地攻上了他的头顶。

那一夜,夜叉走在水面上踉踉跄跄,不时蹲下来呕吐,海里的鱼群吞食了他的呕吐物,也醉倒无数,全部肚皮朝上浮在海面,不知何时才能转醒。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时至今日,东海上的渔民夜里睡觉还不插门,他们这是在为入户夜叉留门,然而入户夜叉却再也没有出现,夜叉手里车轮锅盖似

的螃蟹也没出现过,只留下这样一个古老的风俗,东海的渔人沿袭不绝。在东海之滨,渔村的新房初建时,甚至连门闩这一道程序都免去了,每家的门户大开,从门外望去,黑洞洞的门楼深不见底。

每当起风的夜里,都有门扇在风中撞击,将人们从睡梦中拎起来,渔村的夜晚立时人影纷乱,方盒似的院落里蠕动着昏睡未醒的身躯,风把院门吹合,他们又把院门撑开,搬来大石固定住门扇,使院门在大风之夜仍然大开。

然而,入户夜叉却再也没有出现,只有他的故事还在四处流传。

漫长而又无奈的等待。人们却有着足够的耐心,只盼着有那么一天,入户夜叉提着两只车轮大的蟹走进自家院落来借火,更盼着入户夜叉给他们带来无尽的鱼虾。入户夜叉终究没有再来,他偶尔在人们的梦中出现,又匆匆离去,人们在梦中呼喊,入户夜叉也不回头,只留下一个漆黑的背影,在海面上踏着波浪渐行渐远,随后悄无声息地沉没。

那一夜,半岛上的渔民们纷纷在梦中惊醒,抬眼望屋外,两扇院门在风中开合,不断切割着满月之夜的白光,使院子里电光闪闪。

入户夜叉似乎只属于过去的年代,那时节,人心还未完全崩坏,就连夜叉这样的怪物也知恩图报。这样的故事,也只在过去的年代里才会发生,我们丝毫不必怀疑其存在。

许多年过去了,不闭门户的闹剧依然在渔村沿袭不断,年轻一代已经不知其意,只是按部就班地照做,甚至增添了不少仪式,更使这种风俗变得俗不可耐。

终于有一天,一个帮闲文人路过此地,见此处景致不错,便留下来游玩几天。当他饱览海上风土民情,吃饱了虾蟹,饱嗝里都有热烘烘的甜腥。尤其是在夜里,他见识了渔村夜晚不闭门户的习俗,不禁大加叹赏,他摇着洒金的折扇感叹道:这真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只有盛世才会有这样的场面。

——以他的迂阔,又怎会知晓入户夜叉的故事,这些渔户无非都是想着发家罢了,哪有什么夜不闭户的美德可言。

穿胸人

在海边要经常弓着身子走路。在这里直着身子是走不动的,海风会把上半身吹弯,就像吹弯一棵麦苗。站在礁石顶上,迎面而来的风会把人吹落下来,落地时轻飘飘毫无损伤,因为有风垫在脚下,稳稳托住了鞋底。海边降下的一阵雨都是横着飞的,地上落的水迹也是长条的,沙滩被划出了条状斜纹,这些斜纹指出了风来去的方向,飓风使雨滴难以落地。我童年时代所见到的这些雨水的形态并非垂直滴落,而是四处飘散,竟和冬日的雪有了相近之处。

那些年,海风改变了很多事情,包括我们躬身走路的姿势、向后倒伏的头发,从船上旋转着落水的鱼筐,乃至海边歪斜的树、在半空中和风僵持着的鸟儿,所有的一切都带有了风的性格。人们恨不能在胸口开个洞,好让风穿胸而过,把迎面而来的冲力破解掉。

古老的传说里还真有这样一个穿胸族,族人胸前都有一个大洞,这个大洞洞穿了整个上半身,洞的内壁则是光洁的皮肤,穿上衣服,难免胸前塌陷进去,后来干脆把这大洞露出来——做衣服时先要在前襟后襟分别裁出两个圆洞。该国的裁缝铺里,总是堆着小山似的圆形布片的下脚料,这些布片的边缘光滑,由一种卷成圆筒的锋刃一次性裁出,故而形状分毫不差,后来这些下脚料被装饰了一圈花边,都给改成了坐垫,远销到岛外,这一项生意使岛上的裁缝们个个红光满面。

穿胸族的人民是典型的渔猎民族,这胸前的大洞自然是久居海边的缘故,海风在他们身上寻找通道,久而久之竟然洞穿了前

胸。这并非一日之功,但也足以证明那些年的风真是太大了。有了胸前这个大洞,海风吹在胸口时都漏掉了,他们在风中穿行无阻。

许多年后的今天,每当走在海风中,便觉呼吸困难,浑身血气翻涌,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努力,这时我总会想起健步如飞的穿胸族的人民,海风穿过他们的身体,变成了浑圆的风柱,经过裁剪的风变得更加急躁,出离穿胸人的身子时发出骇人的长鸣,以至于后来产生了一种耐人寻味的错觉——人们都误以为这尖锐的长鸣是穿胸人发出来的,所以穿胸人又有了“擅鸣”的名声,在东海的渔夫当中口口相传。其实穿胸人最沉默寡言,对坐终日也难出一言,只有来到他们的生活之中,才会发现真相。

穿胸人出门时,族中的尊者由两个仆人抬着,仆人用一根长棍穿过尊者胸前的大洞,像抬轿子一样把尊者抬起来,一路之上,尊者闭目养神,甚至还能睡着,可见其没心没肺之率性随意,也能看出其胸腔内筋骨的强劲,足以承担自己一身的重量,也可以对付长棍的硌与压。

一主与二仆所组成的“卅”字形队伍在我们面前颤巍巍走远了,尽管你对穿胸人的存在尚存疑惑。看到他们的出行方式,或许会打消不少人心中的疑虑——穿胸人的社会毕竟与我们有相近之处,甚至是相去不远,穿胸人或许和我们同根同源,是我们远在海外的另一血亲。

人们尚不了解的是,穿胸人的胸口还可以贮存各类随身物品,是最为便捷的随身储物箱。尤其是热天脱下上衣时,可把衣服团成一团塞在胸口的大洞里,填满了胸前那巨大的虚空,这时穿胸人看上去更像一个完整的人——他的心胸里充斥着一团受到挤压的衣衫,密集的褶皱与歧路。受其影响,穿胸人这时也感到胸中愁闷,似有愁肠百结,却又无从发泄。直到这力量大到无法忍受之时,他才想到把那一堆衣裳掏出来,气流进入胸中,他才觉心胸为之一畅,阳光也再次照到了他的胸中,令他感到胸腔内暖洋洋一片。

作为渔猎民族,他们出海捕鱼时也把渔网塞在胸中,走出家门时,只需空着手,便可轻轻松松去海上。当他们划着船来到海上,在海湾里下碇,然后从胸口拽出一团网来,迎风一抖,就变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海里的鱼虾看到有人从身子里取网出来,顿时受到惊吓,纷纷昏厥在水中,穿胸人此时出网,正可满载而归。后来鱼虾见多了穿胸人,也便熟悉了,不再受惊吓,穿胸人仍有鱼可打,却比当年要少得多了。

以后的许多年,也有不少穿胸人撇开渔网,开始豢养鱼鹰,用鱼鹰来协助捕鱼,经几个聪明人的实验成功后,几乎所有的穿胸人都养起了鱼鹰,少则三五只,多则十几只,穿胸人的身边又多了振翅不已的鱼鹰。

在开春那些日子里,海上渔汛不断,鱼鹰在这时正可大显身手。在去海边的路上,穿胸人拔腿疾奔,鱼鹰们就挤在穿胸人的胸中取暖。这些蜷缩的鸟使穿胸人感到心头微温,几只鱼鹰还不时从他的胸口探出头来,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脚步也不觉间加快,在他胸中,有好几个心脏在跳动,这令他气喘不已。

到了海上,穿胸人选取一块凌驾于海面之上的礁石,站定身形后,穿胸人开始拍打胸口,胸中的鱼鹰听到号令,就扑愣愣飞出,径直冲进海里,海面上炸起一朵朵莲花,随即又委顿为水。

这些鱼鹰看上去仿佛是穿胸人身体的一部分,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这分明是穿胸人自身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裂变。可穿胸人仍站在礁石上,脸上毫无痛苦可言。

在鱼鹰飞走的刹那间,穿胸人受到那些翅膀的鼓荡,在礁石上不由得身形一晃,双手挥打着鱼鹰们留下来的羽毛,他刚把这些鸟

羽挥开,鱼鹰们已经叼着大鱼飞回到礁石上,穿胸人开始忙碌,得鱼之后又把鱼鹰收回胸中,这时他的胸前湿漉漉的,滴着鱼鹰身上流下来的海水,这使他胸中一阵彻骨的寒冷,只得默默用体温去把鱼鹰们烘干,这是他捕鱼所要付出的唯一的劳动。

在回去的路上,穿胸人的胸中搏动不已,繁复的挤压和颠簸带来了稍许气闷,在他内心深处,隐隐传来几只鱼鹰粗重的喉音,气流与息肉的震颤,发出低沉而湿重的节奏,仿佛是一些叹息。

胸口的异样令穿胸人停下了脚步,彼时他已走下礁石,来到了海边的沟汊地带,一丛丛贴着地面生长的紫红色小叶植物更增添了他心中的烦闷。他停下脚步,以手抚胸,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往昔的空洞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扭曲的实物在左冲右突,内中夹杂着翎毛、趾爪和尖喙,以及若隐若现的鱼腥,海水蒸腾的热气,一时间难以分辨这许多物什,他胸口一阵翻滚,咬紧牙关才勉强恢复镇定。

那时节,他在自己的胸中经历了一场战斗,闪念间胜负已定。

在回家的路上,穿胸人平生首次感到了胸中郁结,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便一去不复返,他忍不住朝天发出了一声长啸,四野震荡,一个穿胸人的少年时代就此结束了。

许多年前,徐福率领庞大的船队东渡,去寻找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船离岸不久,就来到一片不知名的开阔海域,船队一字排开,趁着海面平静之时急急赶路。

船行不多久,他们就遇上了风暴,风从对面吹来,事先毫无征兆。徐福的船队在风中阵脚大乱,眼看就要互相碰撞,徐福出现在主船的船头坐镇指挥,这才稍稍缓解了水手们的慌乱。就在这时,徐福忽见一条大船从对面驶来,这条船与徐福的主船大小相当,所不同的是,该船的船帆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洞,徐福透过帆布中心的大洞看到了远处海面上盘旋的黑云,以及上下腾跃的浪头。这怪异的帆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大风,在风暴大作的海面上穿行无阻。船头站立一人,直愣愣地望着徐福的船队,在风中站得纹丝不动,向他喊话,他也全然不觉,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个人的出现引起了船队的莫大恐慌。眼见他的船就要冲过来,徐福张弓搭箭,朝那个人射了一箭,箭镞破空而去,洞穿了那人的前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支箭就像被吸入了无尽的虚空,明明射中,却丝毫不起作用。原来那人的身子是前后贯通的,那支箭穿过那人的身体后,又向前飞了一段距离才落进海中,却根本没有伤到那个人,他还是站在船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从容与镇定却令徐福一行人大吃一惊,再也不敢举弓去射,只是盯着他不放,徐福的船队心中惴惴,生怕这个来路不明的怪人忽然还手——恐怕没有人能够抵挡。

这条诡异的大船与徐福的船队擦肩而过,所有的人都没敢做声,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对面船头上那个人的胸口洞穿,衣服的前后襟也裁出了两个大洞,呼啸的风声在他身体里穿过,那些风动作熟练,就像灵巧的花豹穿过火光笼罩的铁圈,毫无滞碍。那个怪人看了徐福的船队一眼,然后匆匆赶路了,他的船和徐福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待那个怪人的大船走远,徐福忍不住对左右叹道:像这样胸怀坦荡的人,如今真是少有了。

盛文强,作家,现居山东滨州市。主要著作有随笔集《半岛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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