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宽
“我的生命就寄于责任一念”
梁培宽
1995年笔者经手搜集整理的先父(指梁漱溟先生——编者注)《书信集》(第一版),全书总共收有书信约四百封,内有家书七十四件,其中七十三件搜求自亲属家人之手,只有1951年10月先父寄给晓青外甥的一信是他自己存有底稿的(编者注:晓青姓邹,为梁漱溟先生的大妹之长子。1938年时,他跟从梁漱溟先生访问延安,随即留在陕甘宁边区学习工作。此信写于1951年,当时邹晓青在《东北日报》工作)。显然这是由于此信内容对他有重要意义,特意留底稿保存。有何重要意义?读了这约千字的家信之后,就可以明白:
晓青:
你不够了解我!我这里没有旁的念头,只有一个念头:责任。譬如我文内说:“抗战中奔走团结,胜利后争取和平,逐逐八年,不敢惜力;一旦料知和平无望,即拔脚走开,三年不出;要无非自行其所信,一贯而不移。”其所以如此而不如彼者,自是其所知所信如此;而其所以能坚持乎此,力行乎此,不怠不懈者,那就是责任心了。在我这里虽不能无人情,却不允许有俗肠。像小资产阶级的向上爬心理,可说自幼没有。像小资产阶级的逐求趣味心理,像革命党人的仇
恨反抗情绪,在我这里如不能说完全没有,亦只是烘炉点雪。我的生命就寄于责任一念。处处皆有责任,而我总是把最大的问题摆在心上。所谓最大的问题即所谓中国问题,而我亦没有把中国问题只作中国问题看。不过作为一个中国人要来对世界人类尽其责任,就不能不从解决中国问题入手。在最大的问题中,我又选择最要紧的事来做。例如:抗战之时,莫要于团结,就致力于团结;当建国之时,莫要于和平,就致力于和平。一旦和平似乎有成(1946年1月底),而事情有比参加政府更要紧的,马上就转移其致力之点。又一旦料知和平无望(1946年10月底),而事情有比武装反蒋更要紧的,同时自己又不赞成武装斗争,亦就马上转移其致力之点。总之,从来不作第二等事。由于总在最大问题中追求其最要紧的事情,久而久之,我所关心的,旁人往往不如我关心;我所能做的,旁人往往不如我能做;好像责任集中于我一身。既有“四顾无人”之慨,不免有“舍我其谁”之感。像这样数千年悠久历史之下,像这样数万万广大人群之中,而“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这句话,只有我一个人最亲切;责任演到这一步岂是偶然?固然没有什么“天”之降命,而正有其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者在。是事实如此,不是我自负。自然如你所云“背了包袱”是要不得的;但如你离开这个有特殊任务在身之念,又怎能了解我!
这是不免于自大的;这样说话是难免引起人家反感的。然而我的生命正在此。我在危难中所以不怕死,就是觉得我不会死。特别是像香港脱险之时,那时《中国文化要义》还没有写出来,万无就死之理的。现在虽不同那时,然而亦还有没有做完的事(非我做不可的事)。这话不对旁人说,但对你却希望你了解,而不怕你说我说大话。
漱溟
10月21日
此信一开始的话:“你不够了解!我这里没有旁的念头,只有一个念头:责任。”显然这是告诉我们,要想真正地了解他,必须从他心中的“责任一念”入手。笔者于是循着他的这一指点,审视“责任一念”是如何决定着他一生的。
笔者首先回顾先父任教北京大学一事。1917年先父由蔡元培先生引荐入北大讲授“印度哲学”。据他自己的记述,是这样步入北大的:
“……民国六年蔡孑民先生约我到大学去讲印度哲学。但我的意思,不到大学则已,如果要到大学做学术一方面的事情,就不能随便做个教员便了,一定要对于释迦、孔子两家的学术至少负一个讲明的责任。所以我第一日到大学,就问蔡先生他们对于孔子持什么态度。蔡先生沉吟地答道:我们也不反对孔子。我说:我不仅是不反对而已,我此来除去替释迦、孔子去发挥外更不作旁的事!后来晤陈仲甫先生时,我也是如此说。”
当先父这次见蔡校长时,蔡先生已年届半百,是清末翰林,又曾游学德日,是学贯中西的老前辈。而先父此时年方二十四岁,只有中学毕业学历,仅对佛学有所研究,是个将要而尚未登上大学讲台的青年讲师。先父当时作这样的表示,自然与此时正当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时期有关。1915年陈独秀等创办了《青年杂志》(1916年9月易名为《新青
年》——编者注),揭开了批判中国传统文化的序幕。1916年,即先父入北大的头一年,《新青年》发表了《孔子评议》(易白沙作)一文,首次指名道姓批评孔子,被认为是向“孔家店”打响的第一枪。随后向“孔家店”开火的火力愈加猛烈。正是在这新思潮与传统文化激烈交锋时刻,先父来到了这交锋的重要战场——北京大学。
对于一向关心国家存亡、民族前途的人,谁都不能不关心维系中华民族于不坠的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存废问题。先父也不例外,于是在这关键时刻,出于自己的责任感,才大胆放言“至少负一个讲明的责任”。至于他提及还要为佛家思想辩明,那是由于当时有人“乱七八糟,弄那不对的佛学”,而他心目中要讲明孔子思想的本意与真价值,才是他最关心所在。
在表明要为孔子至少负一个讲明的责任以后,先父又是怎样实践自己诺言的?经过大约三年钻研,先父于1920年发表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为题的长篇演讲,将自己研究心得公之于众,次年又将讲词整理成书出版,引起了学术思想界的注意。虽然对他这本成名之作,人们有毁有誉,但此书是现代新儒学的开山之作这一点得到了人们的公认。就是在这本书的“自序”中,先父再次表明了愿为讲明孔子思想而勇于担当的负责态度。他说:“乃至今天的中国,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谈到孔子羞涩不能出口,也是一样无从为人晓得孔子之真,若非我出头倡导,可有哪个出头?”此话说出之后数十年以后,牟宗三先生尝评说道:“在新文化运动反孔鼎盛的时候,……他独能以赞叹孔子的姿态出现”,并且由于“他独能生命化了孔子,使吾人可以与孔子的真生命相照面,而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亦重新活转而披露于人间。”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对先父这一著作也给予了相当的肯定。他说:“新文化运动的口号是‘打倒孔家店’,梁先生是维护‘孔家店’的。但他的维护并不是抱残守缺那样的办法。他给孔子的思想以全新的解释。这个全新的解释正确与否,姑且不论,但也是新文化的一部分,而不是旧文化了。”因此,冯先生认为先父是“新文化运动的右翼”,而不是与新文化相对立的。当然,持与此相左的意见也是有的。但他在打倒孔家店喊声震天的时刻,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出来维护孔子,这种近乎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气魄与胆量正是来自他的历史责任感。
1924年夏,先父辞去了北大教职,经过一段酝酿,毅然走出书斋,经过四五年的思考与探索,开始投身乡村建设运动。那时先父曾写道:“当时多有疑讶我抛开学者生涯而别取途径,担心我将卷入浊流者。亦有认为此种运动必无结果,劝我不如研究学问者。”但他却回答说:“做社会运动自是我的本色”,义无返顾地离开生活优裕的大城市,投身穷乡僻壤,从事乡村工作。他认为,“所谓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或可云一种建国运动。”他又说:中国“几千前的老文化,传到近百年来,因为西洋文化入侵,叫我们几千年的老文化不得不改造”,因此“我们要用心思替民族并替人类开出一个前途,创造一个新文化”,“我们生在今日谁都推脱不了这个责任”。正是在这“责任一念”的推动下,他与许多同样具有如此抱负的志同道合的知识分子,在山东农村进行了七年的实验,终因“七七事变”而终止。后来他承认由于自己“缺乏阶级观点”等原因,所致力者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但他们投身农村,为中国寻求一条复兴之路,并替人类开出一个新前途为己任,这种精神是有目共睹的。
乡村工作因抗日战争暴发终止了,先父转而投身于促进国内团结工作。先父尝说:“我是一个对于国家统一要求最强的人。……抗战既起,全国一致对外,本已表现
团结气象,我却认为不足。”为此,他于1938年初赴延安访问毛泽东先生。1939年初,先父不安居于四川大后方,以一介书生却远赴华东、华北敌后,出生入死,巡视于游击区。在那里,他目睹了国共由政治对立,发展到军事武装冲突。他认为如此恶化的形势,如任其发展,“近则妨碍抗战,远则内战重演,非想解决办法不可。第三者于此,无所逃责,而零零散散谁亦尽不上力量”。于是他出头,与许多热心国内团结的人士,共同努力将国共以外的许多党派与无党派人士组织起来,先组成“统一建国同志会”,随后又以此为基础,创立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后更名为“中国民主同盟”),以推动国内团结。民盟秘密成立后,先父远赴香港创办民盟机关刊物《光明报》,向海内外正式宣告民盟的成立,并将民盟的政治纲领公诸于世,民盟活动从此由地下转为公开,其影响因之扩大。不久突遇太平洋战争爆发,先父又冒险通过敌人的封锁返回大陆。日本投降后,他先作为民盟代表之一参加政治协商会议(重庆),后又出任民盟秘书长,为贯彻政协决议而奔走国共和谈。当他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说:“抗战中奔走团结,胜利后争取和平,逐逐八年,不敢惜力”,“其所以能坚持乎此,力行乎此,不怠不懈者,那就是责任心了。”
可是1946年末国民党决心打内战,国共和谈终于全面破裂。如此信中所说,他“一旦料知和平无望,即拔脚走开”,辞去秘书长一职,离南京赴重庆北碚,从事讲学与著述。1942年先父在桂林曾一度着手撰写《中国文化要义》一书,后因日军侵桂及日本投降后投身奔走国内和平而辍笔。此时,先父又重理旧业,终于在1949年6月撰成此书。按先父的说法,这是一本“为认识老中国”而撰写的书。此书的撰成他又尽了他应尽的一份责任。
除《中国文化要义》之外,先父认为写成《人心与人生》一书也是他此生应尽的一项责任。早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不久,他即立意要写出此书。写此书的意义如他所说:“我觉得我有一个最大的责任,即为儒家作一个说明,开出一个与现代学术接头的机会。”只是因抗战前忙于乡村工作,抗战起后又为促进国内团结奔走,撰写此书之事无从谈起。待到1960年方着手撰写此书,却不料突遭“文革”浩劫,资料及写出之部分书稿因抄家随衣物家具一并被收缴,撰写工作无法继续。于是先父上书毛主席,信中说:“今后或该斗,或该批,方在静候中,当一切听从群众,不烦主席垂注。却有一个问题——我此后余年如何度过问题,愿为主席一陈其情。”这问题就是“我将集中心力于人生问题之研究,写出《人心与人生》一书,偿其夙愿于余年”,而“不发还此书稿,即不可能续写,无异宣告我的死刑”,“唯求发还我的那些文稿,准许其续写成书”。1970年在寻回书稿后,先父得以重新执笔,不料不久又逢“批林批孔”运动。他欲保持沉默而不可得,被迫再次起而为孔子辩护,于是必然招来批判斗争与围攻,前后持续一年多,写作自然随之中断。1975年末,此书终于告成,了却他五十年的夙愿。而这时他已是步入暮年的八十二岁老人!此时在致友人的信中他写道:“我从来自己认为负有历史使命——沟通古今中西学术文化的使命”;“负有使命而来,使命既完,便自去耳”,流露出他在尽到自己责任之后的坦然自得的心情。
“责任一念”在他的心目中的分量是如此之重,所以他说:“我的生命就寄于责任一念。”在简略地回顾先父一些重要经历之后,我以为,如果说“责任一念”左右着他的一生,“使命感”主使着他的生命,便是他此生的真实写照,也许是符合事实的。
梁培宽,学者,现居北京。曾编辑《梁漱溟先生书信集》《梁漱溟往来书信手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