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语言之神
刘齐
我二十岁时,当了沈阳一家大工厂的宣传干事,领导让写什么写什么。批判稿写了不少,歌颂稿写得更多,歌颂领袖,歌颂工人,大干苦干,向各种节日献礼。语言贫乏,又不甘贫乏,就乱用词,写过《党的生日彩礼献》的顺口溜,明晃晃地登在厂报上。幸而无人追究:党过生日,又不是结婚,收哪门子的“彩礼”?
我这是不懂装懂。如果懂,即使发高烧也不敢这么说。担忧,内在的恐惧,让我对文字充满敬畏,一少半敬,一多半畏。写稿子,写信,写日记,就算写个便条,内心都绷紧,提醒自己,这些字句落到任何人手中,都不能挑出毛病。文网森严,社会冷峻,以暴力为语言,以语言为暴力,说翻脸就翻脸,哪个写作人敢不加一百个小心。我编了几年厂报,所遇禁忌甚多。别的不说,单是一个词句排列,就让人拘谨得不行。校对报样时,我特别注意查看“毛主席”、“毛泽东思想”这些字词,千万别在转行时断开,断开就是“不敬”,属于“政治问题”。如果不凑巧断开了,赶紧在前面删去几个字或标点,空出位置,把断在下一行的字词请上来。偏偏那时这些词的出现率超高,排版时前后分家的机率因此也高,无意中倒把冗字废话、次要语句的删削能力提高不少,算是一种偏得,一种奇特的收获。仿佛高举“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既练板脸功夫,又练胳膊肌肉。
避免犯错误的有效途径是随大流,人云亦云。在这方面,空话和套话能帮大忙。这些话何以在中国漫天飞舞,经久不衰?力求安全,安全生产,安全第一,不能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与此相伴的,还有惰性、奴性、专制性、反智性、疯癫性,还有假话、大话、诽谤话、谄媚话、效忠话等等。这些因素混在一起,横崩乱卷,胡搅蛮缠,日蚀月腐,有加无已,致使汉语言文字空前受虐、变形,变得凶恶、粗鄙、虚伪、浮夸、矫情、僵硬、无趣、粉饰现实、回避苦难,几乎把汉语诞生以来所有的丑陋都集了大成,成了一个庞大而影响深远的话语言说体系。成亿成亿的人用这样的语言想事、说话、生活,其情其状,唉,不说也罢。
我身在其中,一步步走到今天,做过的蠢
事,写过的蠢文,多有所在。对此,我深感惭愧,近年曾写过一些反省文字,在媒体发表,作为我的教训,备案。
从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我陆续写了一些杂文和其他文学类稿子。写作这些文字的过程,是努力从以往那个丑陋的话语言说体系挣脱出来的过程。如果拿一个词概括我的写作过程,这个词可不可以是“挣脱”?
当年写稿子,并不总是随波逐流,盲目应付。身上喜新厌旧的人类天性,年轻人争取上进的动力,尤其是周围复杂多样的生活,驱使我很想丰富语言,写出好文章。我揣一个小本儿,谁说的话新鲜,掏笔就记,有时记得对方直翻白眼,特务啊你是?后来改了,先默记,再追记,记的多是词句,“零部件”,“砖瓦”,主要是工人的“砖瓦”。上级号召学习工农兵,我当过知青,“农”有了一点儿,“兵”参加不了,那就就近,往“工”上使劲,往底层人群的口语上用力。书本的、知识人的、干部的、古典的、外国的,也记,但是不多。这样做的结果,在我日后写作的习惯和局限中,都能看到踪影。
“砖瓦”虽小,仍有个性,需要尊重。但光有砖瓦盖不成楼房,盖成了也容易千楼一面。怎样摆脱被污染、被轻慢、被固化了的语言环境,盖一座“好楼”,写一篇妙文?还得朴实自然,还得清新活泼,与众不同,这一直是难题,困扰我到今天。文章是文章,对象是对象,文章写出来的对象,怎么总感觉不是那个对象?文章美滋滋地、煞有介事地躺在电脑里,对象则自得其乐,没事儿人似的活蹦乱跳。
语言有丑陋体系,也有美好体系。
丑陋体系最嚣张的时候,也灭不掉美好体系。
从丑陋体系挣脱的过程,也是进入美好体系的过程,是个体语言不断重塑、更新、自觉的过程。如果多加一个词概括我的写作,这个词可不可以是“重塑”?
挣脱已经很难,重塑尤其不易,需要做的事更多。
最近编书时发现,我的稿子中,很少使用惊叹号,成文时间越晚,用得越少。到后来,许多文章干脆把惊叹号给“戒”了。当
年写豪言壮语,声讨批判,三句一“惊”,五句一“叹”,以为是黄钟大吕,铿锵有力,其实是干打雷,放空炮。此毛病改了很久,“重塑”很久,终于悟出,加重语气和分量,主要靠文字内力。后来一见惊叹号就烦,见媒体有某某长官“强调指出”字样也烦。你咋个“强调”?官大就是“强调”?冲着麦克风喊就是“强调”?秘书给你多写几个惊叹号就是“强调”?矫枉过正,兴许“正”到另一边。鄙视毒星,可能捎上了墨镜和长头发。惊叹号,委屈你了。
“重塑”的过程,也是打破和融合各种语言界限的过程,比如口语和书面语的界限、方言和普通话的界限、白话文和文言文的界限、本土汉语和洋式汉语的界限、汉语和英语缩略语的界限、网上用语和网下用语的界限、风格界限、主义界限、题材界限、体裁界限,等等。
中国有一个严厉的说法:“划清界线”,折磨国人多年。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庭、一对夫妻、一班同学、一群朋友、一村父老,硬是让大家选边站队,分出敌我。社会稍有松动,大量藕断丝连、暗通款曲的事例纷纷冒了出来,控诉和嘲讽先前的残酷和荒唐。“划清”,哪里那么容易?你想“划清”就划得清吗?
人与人之间如此,文与文之间也如此。稿纸无字,屏幕空白,应该怎么顺手怎么写,想跟谁“勾结”就跟谁“勾结”。不管进入哪个“地盘”,都拿自己不当外人,最大限度拓展语言的可能性、适配性。语言和文学是活的,它们的各种界限也是活的。又不是偷越国境,领土谈判,犯不上那么严格。只要文章需要,各种界限该打破就打破,该融合就融合,把原来齐刷刷的“一条线”,给它变虚变模糊,变成红霞和蓝天之间那种亦紫亦橙亦黄亦粉的奇光异彩。如果还嫌不够,干脆就把界限变没了,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她,你我她合为一体,新的一体。
话是这么说,做起来还是有很大差距,许多文章写得别别扭扭,远远达不到满意程度。
有时我爱想,那些古人,那些不理会清规戒律的高人奇人,那些诚恳生活的朴素民众,他们说话写字,该是一种什么样子?文学理论是用来考试填空当绳子捆绑人的?早期规矩稀少时代人们写作是不是更自由?不用深奥术语、典故和引文能不能把话讲清楚?可不可以用散文态度写理论,用小说手段写杂文,用文件腔调写小说,用幽默精神写社评,用段子笔法写新闻,用小人物心情写大事件,用拆散重组的路子译外文,用随笔眼光写不让随便写的东西,用不好分类之法写不好分类之状,用四不像之笔写四不像之态?
打破与融合的过程,也是语言不断自由的过程。这种自由并非孤独的、吝啬的、赤条条的自由。语言从不空手,它总要“随身携带”一些东西。
语言不仅是技巧、形式、工具,语言也是目的,是存在,是人。学习语言,也是学习做人。尊重语言,也是尊重人性。使用语言,也是使用生命。写东西这些年,我常常感到语言的神力,得它恩惠,受它惩罚,被它磨炼,让它引领,深一脚浅一脚,明白一阵糊涂一阵,从有限走向无限。
中国有财神、门神、灶神、药神、送子神(观音),却没有语言神。文曲星似乎跟语言贴边儿,但好像比较功利、世故,更贴近学而优则仕之类。现在连赌神、车神都有了,为什么没有语言神?
在我心目中,若有语言神,此神应是把古今无数语言天才化作一身的神,有庄子司马迁的神髓,李杜的韵致,猴哥凤姐的鲜活,民间高手的风骨,新技术新媒体好汉的智慧,苍生百姓的淳朴、善良、健硕、永恒,而且跨国跨洋,有海外关系,身披各大洲生活和语言俊杰
的光辉。
这个神讨厌谎话狂言、谀辞秽语、道貌岸然、装腔作势,谁“装”收拾谁,说谎的穿帮,拍马屁的挨踢,骂人的脏了自己。
跟这个神不用烧香磕头、开会讨论、“强调指出”,只要像对亲人那样密切,像对大自然那样热爱,这个语言之神就会报以真诚,让你尝到层出不穷的快乐。
这个神不住别的地方,就住在人们的心中。
[《刘齐作品集》(8卷),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该文为作者自序]
刘齐,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形而上下》《上个世纪我所尊敬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