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彩娟
自从族群概念引进以来,学者们对何为族群的观点众说纷纭,但是“我们基本上着眼于这么一个事实:族群是其成员们自我归属和认同的范畴。”[1]
其实,任何族群离开文化都不能存在,族群认同总是通过一系列的文化要素表现出来,因此这些文化要素基本上等同于族群构成中的客观因素。共同的文化渊源是族群的基础,又是重要维持族群边界的要素,而共同的历史记忆和遭遇、语言、宗教、地域、习俗等文化特征是族群认同的几大要素。[2]周大鸣教授关于族群认同的上述观点和论述得到学术界的高度认可,不少学者在研究中都注意到文化要素对于族群认同的重要性和意义所在。
比如在对盘瓠传说与族群认同的研究上,万建中指出盘瓠传说实际上是这些族群神圣的口述史,维持着这些族群的自我认同,也成为其区别于其他族群的显要文化表征。[3]明跃玲以五溪苗族盘瓠信仰为个案,认为当地在宗教仪式及生活习俗中展演盘瓠神话,通过宗教仪式及生活习俗这个群体成员共享的文化符号,有效地把个体与群体联系起来,从而达到维护族群边界,巩固族群认同的目的。[4]
在有关白马人白鸡传说与族群认同的研究方面,权新宇指出,作为其服装的典型代表——“沙嘎帽”的内在意象为来自于白马民间底层的社会记忆——白鸡传说。外在表征与内在意象的契合构成了白马族群认同的基本元素之一。白鸡传说是白马人发展史上的重要历史事件,成为白马人的集体记忆。[5]强调了文化表达对于族群认同的意义。
这些研究成果分别从不同角度阐述了族群认同是如何透过神话传说及其衍生出来的文化要素表达之间的关系。同样,对于壮族认同来说,我们不得不注意到流传于大明山地区武鸣县的龙母传说如何经由日常生活中的习俗展演和传播,以及这些文化事象的表达而加强族群认同。
大明山位于广西中部,呈西北—东南走向,主峰龙头山海拔1760米,为桂中地区最高峰。大明山的壮语名字叫“岜是”,最早记载大明山的汉族古籍《太平寰宇记》把它音译为“博邪山”。“岜”在壮语中是石山的意思,“是”也写作“社”,是社神或祖宗神的意思,“岜是”直译就是社神山或祖宗神山。[6]居住在大明山周围的壮族群众自古以来就把大明山当作宇宙山或祖宗神山看待,当地壮族认为人死后灵魂都要归于大明山,要请师公和道公前来念经举行葬礼,把死者的灵魂送归祖宗神山大明山,这就是所谓“魂归岜社 (大明山)”。[7]环绕大明山分布着四个县:武鸣县、上林县、宾阳县和马山县。这四个县的居民以壮族居多。调查发现,在环大明山地区的壮族当中盛传龙母的传说故事,多地有龙母庙及其他相关遗址,有的地方还以龙母作为村名、屯名。
笔者于2015年1月前往武鸣县的罗波镇、马头镇和两江镇三个地方开展了有关龙母文化的田野调查。武鸣县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中南部,县东部与东南部与上林、宾阳、邕宁三个县毗连;南部、西南部和西部依次与南宁市、隆安县、平果县相毗邻;北部与马山县接壤。武鸣县有21个民族成分,以壮族为主,汉族居第二位,瑶族第三位。壮族人口分布全县13个镇。2011年武鸣县总人口为688097人,其中壮族人口占86.50%。土著民族与外来民族长期交往融合,形成以壮族为主、多民族杂居的状况。
本文将对上述武鸣县的三个乡镇进行考察所得资料进行分析研究。在田野调查中尤其关注当地壮族群众在日常生活中由龙母传说衍生出来的习俗传统与节日展演等方面内容,从而梳理龙母传说及其对于壮族重要的文化要素,诸如饮食习俗、岩洞葬、蛇图腾崇拜以及三月三等习俗表达之意义,探讨龙母文化表达与壮族族群认同之间的关联等问题。
龙母传说广泛流传于大明山周边武鸣、上林、马山、宾阳各县,尤其是武鸣县两江镇、马头镇、罗波镇的各壮族村寨。这一传说故事虽然存在不同版本,但都被称为“掘尾龙拜山”故事。
传说很久以前,在大明山下的一个村子,有一位贫穷的寡妇,在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天,她在挖野菜回来的路上看见一条蜷缩在路边濒临死亡的小蛇,顿时心生怜悯,于是把小蛇带回家精心养护。小蛇一天天长大,寡妇的茅棚已经容不下它,为了继续养活它,寡妇只好砍去小蛇的一截尾巴,并按照壮族人的习俗给小蛇起名为“特掘”。按照壮族习惯,养育小蛇的寡妇被叫作“乜掘”(“乜掘”在壮语中是母亲的意思)。此后,特掘的身体越长越大,快挤破了茅房,寡妇只好把“特掘”送到河里谋生。
后来,“乜掘”年老体弱病死了,村里人刚想来为她办丧事,即见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一条金光闪闪的巨龙昂头摆尾凌空而下,把“乜掘”抬到大明山安葬了。人们于是把这座山叫“莫乜掘”(壮语“莫”是坟墓的意思)。“乜掘”安葬以后,“特掘”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前后都上大明山为“乜掘”扫墓。“特掘”扫墓时大明山地区就会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风雨过后,连绵的大明山脉到处瀑布飞泻而下,这是“特掘”为母亲高悬的白色挽幛。晚上,布奔流的轰鸣声,是“特掘”在祭奠养母举行闹龙殿的仪式。[8]595
2015年1月8日,笔者访谈了马头镇敬三村的韦乃川老人,他说:
从这里到山里,有一个老婆婆去开荒种地,见到一个蛋就拿回来给鸡孵,孵出来就养大,越来越长,她就砍他的尾巴。然后养他,家里没什么人,到了哪里就买东西给他吃,还带猪肉回来给他吃。后来这个小龙长大了,刮风下雨的一天他走了,到了大明山那里。后来这个老婆婆死了,他就把她埋葬了,不管刮风下雨,就把她的棺材抬到大明山下。
他用简短的语言给我们讲述了龙母传说故事,情节大体一致。龙母传说故事在武鸣的民歌里也有反映,流传于武鸣的壮族民歌《诃特吉扫“莫”》中唱道:“从前我山村,有个寡妇人;脚跛像歪缺,谁看都可怜。”“逢圩必赶场,拼命卖山笋;簸箩担在肩,苦水往肚吞。”“散圩归家晚,小虾蛇现河边;摇尾跟着走,慢捡放篮间。” “回家放缸内,当贵子心诚;喂虫餐又餐,蛇母别有情。”“养我好几年,小蛇变大蟒;缸小放不下,细尾常外放。”“我尾忽断后,安我特吉名;一餐吃几桶,母亲心更沉。”“妈说我肚大,家穷养不成;把我放大河,生别泪沾巾。”后来寡妇弃世,特掘来送丧,这时蛇的身份发生了质变,变成了龙:“思来又想去,变龙好殓亲;满天黑云滚,龙卷风阵阵。乌云层压层,雨大雷声隆;忽响大霹雳,背妈上苍空。大葬明山顶,猛雨即泪泠;长雷做锣鼓,河水是孝巾。”[9]532-533
在各种版本的龙母传说中,主要内容基本都是讲一条蛇因为得到寡妇的精心照顾而心怀感恩之情,在寡妇“乜掘”年老去世的时候,短尾蛇“特掘”化身为龙,在狂风暴雨中背着母亲“乜掘”到大明山安葬。从此以后,每年三月初三前后狂风骤雨,特掘赶到山上为母扫墓。这一传说故事,在环大明山壮族地区代代相传。
在广西大明山原生态龙母文化被发现之前,许多学者认为龙母信仰最典型、最集中的地区是珠江流域及其上游西江流域。特别是在广东德庆悦城河与西江交汇口,屹立着一座雄伟壮丽、闻名海外的“悦城龙母祖庙”,相传为生于周秦时代的温姓龙母及其所养育五龙子而建,当地还流传龙母龙子兴云布雨,救活禾稼,战胜南海龙王,退消洪水等故事。这位龙母因此被尊为西江水神而受到供奉。[10]433所以,以往对龙母文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西江流域以及广东悦城等地的研究①如中山大学叶春生发表的《从龙母传说看中华民族的两大发源地》《龙母信仰与西江民间文化》《岭南的掘尾龙和东北秃尾巴老李》等系列研究西江流域龙母传说信仰的论文;蒋明智关于悦城龙母的传说与信仰的系列论文,以及2002年他的博士论文《悦城龙母的传说与信仰》。这是我国第一部以龙母为研究对象的学位论文,具有开拓性的意义。,相比之下,对环大明山的龙母传说的研究很少。直到2005年,经由学者、官方对环大明山龙母文化的考察发现,学术界掀起了一股环大明山龙母文化研究的热潮。自2005年始,在南宁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南宁大明山旅游开发管理局组织了大量的学者、专家在环大明山区域进行田野调查,收集整理有关龙母的传说故事和歌谣,考察龙母文化的各种古迹,为龙母文化的发展和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2006年罗世敏、谢寿球主编的《大明山龙母揭秘》一书提出大明山是龙母文化发祥地,这一论断立即在学界引起轰动。该书从考古遗址、民间传说、词汇分析等角度全面介绍环大明山龙母文化,认为广西环大明山龙母文化具有明显的原生态特征。[11]
大明山龙母文化的发现也引发了“一个龙母,各自表述”的问题,对原生态龙母文化的说法是否科学,人们仍然存在纷争。然而,经由商家和专家学者的宣传与研究,如今环大明山地区壮族同胞普遍认同龙母文化。在“发现大明山”、把大明山视为龙母文化发祥地这一论证过程中,有关龙母传说及其衍生出来的习俗禁忌等文化要素得以表达,环大明山地区壮族的族群认同感也日益加强。
调查发现,在武鸣县罗波镇、马头镇和两江镇都有和龙母有关的遗址。其中,罗波镇因其有一座香火旺盛的罗波庙及庙前美丽如画的罗波潭而声名鹊起,有人认为罗波镇是龙母藏身的圣地。据当地人介绍,罗波庙是一座古老的庙宇,最后一次重修的时间是清代,原有三进现还剩两进,原庙的主神是龙母,清代重修后龙母改作侧位,主位供奉明代思恩府土知府岑瑛,其余的神像还有观音、神农、关羽、岳飞、土地等。目前,一般认为罗波庙就是龙母庙。但黄世杰教授通过实地调查和文献分析,指出罗波庙供奉的主祀神是龙神“特掘”,或者说是“特掘”的化身—— “士臣之英杰者”岑瑛,而所谓“佬浦”,也就是“特掘”的母亲——龙母神只是罗波庙的陪祭神,所以,罗波庙不是龙母庙,而是一座龙神庙。[7]
笔者在考察中发现,确如黄教授所说的那样,龙神“特掘”的神像摆放在正殿正中央的位置,龙神掌管雨水,天旱多日,人们就到这里来向龙神求雨;龙母神像在后殿正中的位置,龙母为一个手持花朵的老太婆塑像,前面还有一躶体小孩骑在龙脊上,当地人认为龙母掌管生育大事,所以常常有不孕不育的夫妇前来祭拜龙母以求子。庙祝说这个庙很灵验,几乎是有求必应,求子得子,求雨就下雨,所以香火一直很旺盛。
2011年4月3日,中国壮乡武鸣“三月三”歌圩暨骆越文化旅游节首次骆越始祖祭祀大典在武鸣县骆越古镇罗波镇隆重举行,上万当地群众和游客在罗波社区文化广场参加祭祀大典,共同祭拜骆越祖母王“佬蒲”。从此以后,罗波镇每年农历三月初二举办骆越始祖王祭祀大典。在他们看来,龙神“特掘”就是骆越始祖王,龙母则是骆越始祖王的母亲,在祭祀始祖王的同时也祭祀龙母。
其次,马头镇境内有元龙坡西周古墓群和安等秧战国古墓群两处文物古迹遗址,马头镇党委、政府充分利用这一历史文化资源,加强对骆越文化资源的挖掘和开发,建成武鸣县骆越文化展示馆、骆越文化广场,连续几年成功举办马头镇“四月四”骆越文化旅游节。武鸣县骆越文化展示馆于2012年11月27日建成,该馆收集了全县骆越文化的民风民俗、民间传说等历史资料和历史文物,展示了3000多年来全县灿烂的骆越文化,现已被定为“骆越文化研究基地”。龙母文化的相关传说故事和风俗习惯也作为骆越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得以展示。
马头镇敬三村韦硕屯被马头壮族群众视为龙母的故乡,周围各村都流传“百硕 (即今天的韦硕)养龙,板冯养虎”的民谣,韦硕屯村民说古时候龙母“乜掘”就生活在他们村。敬三村原来有龙母庙,但后来已经遭到破坏,没有重修。
最后,两江镇也被认为是龙母文化的发源地。两江镇龙英村龙母屯也有壮族龙母“乜掘”生活在他们村的传说故事。龙母庙原来位于龙母屯中五保老人麦兆现在的住宅,长14.7米,宽8.7米,庙里龙母的形象是一个手把蛇抚摸的老太太形象。在龙母庙对面不远的文昌阁里也供有龙母的神像。原来的龙母庙只残留了一些石柱础和龙柱。[11]10笔者去考察看到的是重建以后的龙母庙,坐落于马路边龙母屯村口公路边空旷的地方。庙里没有龙母神像,只有“龙母祖社之神位”的灵牌。称为龙母社祠,旁边的石碑介绍龙母社祠始建于清嘉庆十二年 (1807年),1967年因“文革”动乱被毁,2005年10月重建。在龙母社祠前还修建了“龙母文化娱乐亭”。据村民介绍,过去供有龙母神像的文昌阁也被毁掉了,其遗址就是后来修建的“龙母文化广场”舞台所在地。
龙母屯直接以龙母作为屯名,加上龙母屯重新翻修的龙母庙以及龙母文化广场,还有不少流传下来的旧龙母庙的石柱等遗物。这一切都使得当地人有足够的理由说这个地方是龙母文化的源头。在公路边村口立有刻写“龙母”的石碑,其右侧就刻有“珠江流域、环大明山地区龙母文化源头地”字样,两江镇号称是龙母文化发源地正是来源于此。
足见这三个镇都在声称自己是龙母文化的发源地,是龙母文化的中心。这说明不论事实真相是什么,这些地方的龙母信仰在壮族民众心中已深深扎根,龙母信仰不仅存在于过去,它已融入当下壮族文化当中,是壮族文化的重要部分。同样,龙母传说也不仅仅存在于人们的口头传承中,壮族人还通过日常生活实践来进行传承。
武鸣壮族地区的龙母文化与龙母传说相关的食用鱼生习俗、岩洞葬、三月三节、蛇图腾与饮食禁忌等方面习俗来加以表达。
壮族饮食习俗中的传统肉食丰富多样,在这些肉食中较有特色的就是白斩鸡、烤猪和鱼生。鱼生是将三至五公斤重的鲤鱼或草鱼刮鳞洗净去其内脏、拔去鱼骨再用砂纸把鱼抹干切成薄片装入大盘子里加入各种调料捞匀后稍腌即吃,香甜可口。
据《礼记·王制》载:“南方曰蛮,有不火食者矣”。指的是南蛮有生食食物的习俗。《本草纲目》曰生鱼片“味甘性温,开胃口,利大小肠,补腰脚,补阳道”。壮族地区俗称生鱼片为鱼生。鱼生是环大明山地区至今仍保留的传统食俗,多用于接待贵客。大明山脚下的武鸣壮族也嗜吃鱼生,可以说是“无鱼生不欢”。笔者在马头敬三村调查的第一个晚上,村干部韦书记就用鱼生及火锅来招待。
据说,当地鱼生最负盛名的要数武鸣县两江镇的“八宝鱼生”。笔者在调查过程中,除了亲自品尝和跟村民的交流来了解鱼生之外,不经意间在两江镇镇政府办公楼前的“龙母文化,我们在传承”宣传栏中看到了“八宝鱼生”的相关文字介绍,讲述了八宝鱼生的来历。特摘录如下:
传说“特掘”长大后,饭量大,家里穷实在没法给吃饱,无奈下“龙母”只好在少量的鱼里放些杂物,有水芋头杆、香椿叶、剧边香菜、木耳丝、卡篓叶、姜丝、黄豆粉、蒜蓉等八种杂料一起捞均了给“特掘”充饥,但又担心孩子吃了有鱼骨卡喉,所以每做菜时,都把鱼骨和鱼头割出来自己打汤喝,特掘龙自从吃了这菜以后很少生病,而且皮肤光滑油亮。隔壁邻舍感觉奇怪就问“龙母”,“龙母”说出了因为家里穷就用杂料拌鱼的事说了出来,邻居们纷纷效仿,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成了今天有名的“八宝鱼生”,如今一些杂料如水芋头叶、卡篓叶比较少了,人们就用木瓜丝和紫苏叶来代替了。
如今环大明山地区壮族以鱼生为重要的饮食习俗,鱼生成为了壮族餐桌上的美味,也是壮族接待贵客的佳肴。鱼生食俗来源于龙母传说中龙母由于家里贫穷,用杂料拌鱼生喂龙子“特掘”的情节。今天人们继续传承这一饮食习俗,壮族龙母文化透过食用鱼生的习俗得以表达。
马头乡的灵坡、六户、敬三一带,有一种奇特的地方丧葬习俗,当地壮话称之为“亢尸”,即露棺葬。在六户村的色景屯,紧贴农舍的后山有个小岩洞,亦是藏棺之地,谓之曰“岩葬”。据说这与龙母故事有关。故事中的一个情节就是特倔卷走老人的尸体,葬在大明山顶上。后来,人们孝敬父母,效法独龙高处葬母,沿袭“亢尸”习俗。[12]82-83
在龙母的传说故事里,娅迈死后,特掘在大明山上拔来一棵大树,用鳞片锯下一截圆木,挖成棺材,装殓娅迈,然后停棺于岩洞。现此岩洞位于今两江镇龙母村附近,称特掘洞。大明山古时有岩棺葬,其棺木就是一根圆木挖成的。这岩棺葬与特掘葬母的做法是很相似的。[11]56
其实,壮族及其先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以及与自然进行的生存斗争中,与岩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壮族人出生于岩洞 (据神话故事),居住于岩洞,膜拜于岩洞,人死后又把岩洞视为灵魂安息的圣地。所以黄桂秋教授把壮民族这种从诞生到死亡都离不开岩洞的文化现象,称之为“岩洞情结”。这与壮族自称“布壮”有关系,“布壮”就是“山洞人”的意思。
在广西红水河、左江和右江流域的壮族聚居地盛行岩洞葬。距今年代最早的岩洞葬,当是20世纪80年代发现的广西武鸣县陆斡镇覃内村岜马山岩洞葬、两江乡独山岩洞葬。[13]从考古发现来看,是岭南地区乃至我国发现年代最早的岩洞葬,而武鸣是广西早期岩洞葬分布比较密集的地区,是目前广西发现早期岩洞葬最多的县份。[14]652
据两江镇文化广播站站长说,在两江镇的独山屯有一个岩洞,即上文所称的独山岩洞葬遗址,县里的考古队曾到这里考古,在洞里挖到了死人的骨头和陪葬品,说明以前人们把死人葬在岩洞里是一大葬俗。武鸣县早在先秦时期就盛行岩洞葬,说明这种葬俗在武鸣县壮族地区流传历史久远。人们认为正是从龙母传说故事特掘葬母的做法这一故事情节,延伸出现实生活中壮族民众埋葬死人于岩洞的习俗。这就是短尾蛇“特掘”葬母于大明山给予人们的启发,也是传说故事与日常生活习俗的无缝对接,壮族的龙母文化反映出的岩洞葬习俗也得以表达。
专家认为,“特掘”的原形是蛇而不是龙,因为在壮族及其先民的生活用语中,原来并没有“龙”的概念。南方的山野多蛇,人们常蒙其利也多受其害,因而远在汉人来到之前,壮族先民早就产生了崇拜蛇的观念,进而把蛇当成图腾来崇拜。这种蛇图腾崇拜,产生于远古时代的原始社会,是原生态的图腾文化。 “特掘” “乜掘”的故事在本质上是母系社会中蛇图腾崇拜的产物。[15]605
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随处可见人们对蛇图腾的崇拜。首先,无论是哪个民族,一般都忌食本族图腾,同样,环大明山地区的壮族人们长期以来忌讳吃蛇和杀蛇,一些年轻人对蛇图腾崇拜文化不够了解而杀蛇吃蛇,通常会受到老年人的责骂。他们认为吃蛇会遭到灾异的报应,比如在家煮蛇烟尘落下也会中毒。[6]595龙英村龙母屯有个鱼塘叫藤嫩,关于藤嫩有个传说,传说也是和寡妇、龙有关。村里人挖土挖到一条龙,误以为是龙,就分来吃,每人分得一份,只有一个寡妇家没有分到龙肉。后来寡妇一家得救,全村人都死了。[12]379可见,跟龙母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讲蛇(龙)怎么报答寡妇 (母)的故事。如果吃了蛇就会遭殃,没有吃蛇则会得救。
因此,环大明山地区的壮族平时不打蛇、不杀蛇、更不吃蛇肉。有的还养蛇,如蛇死了,要扔到水里,意思是让蛇回到龙宫水府。若偶然发现有吃蛇的,即给予警告,劝其不要在家煮,因为祖宗不允许。
其次,当地还有起源于秃尾龙“特掘”断尾的养禽畜剪尾巴习俗。在龙母传说故事中,据说小蛇被剪了尾巴才能养大成龙,因此,环大明山地区的农村饲养禽畜都喜欢先剪掉禽畜的尾巴,现在仍保持这一习俗。当地壮族从外面买回的猪、鸭等,要先把这些禽畜的尾巴或尾巴的毛剪去一些才养,他们认为剪了尾巴或尾巴的毛的禽畜才能去掉野性,才能更好喂养,快长快大。[8]596
1月5日,在笔者对罗波庙庙祝的访谈中,他也提到了这一点,表明了这个习俗来源于龙母养特掘的传说,他说:
以前一个妇人收养了一头小蛇,是属于天降下来的,越养越大变成人,必须把尾巴断掉才可以养,不然太大了,后来成了人以后来罗波塘这边了,变成了人,他的母亲没有生育也没有结婚,他母亲死了他就过来这边祭祀一下,来这边买了棺材,把他母亲放到大明山那里。现在大明山那刚建了一个龙母庙。骆越就是这个断尾蛇。现在买到公鸡都要断尾,母的不用。这是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
所以,对蛇的崇拜和禁忌已经延伸到壮族人的禁忌和禽畜饲养等方面,充分体现了壮族先民以蛇为图腾的文化特征。如同万建中指出的那样,传说记忆不止存在于大脑中,还外显于表演仪式中,或者说是不断重复的表演仪式加深强化了族群中人对传说的记忆。如盘瓠传说与盘王节视犬为他们的祖先或与他们的祖先有血缘联系,他们对犬的膜拜自然是无条件的,任何对犬不恭的想法和行为,都是对祖宗的亵渎,要受到惩罚。[2]
众所周知,三月三对于壮族来说,是个最为隆重的民族节日—— “三月三歌节”;同时,三月三又是壮族人扫墓祭祖的日子—— “三月三,龙拜山”,这与汉族在清明节扫墓不同。专家学者们认为这与龙母文化有密切的渊源关系。
据说壮族三月三歌圩实为壮族先民崇拜水神蛇图腾的节日,与龙母文化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大明山下的歌圩是郁江流域最大的歌圩,歌台从大明山下庙口村龙母庙沿古廖江 (壮语称汰夏,即祖母江)一直摆到罗波的龙潭边,绵延十多公里。每年三月三,这里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龙母活动和歌圩活动,歌圩开台必唱有关龙母故事的山歌。[10]44220世纪80年代经政府批准,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是壮族人民的法定节日。2014年1月,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府做出决定:“壮族三月三”是我区少数民族习惯节日。于是,从2014年开始,每年“壮族三月三”广西全体公民放假两天。因此,“壮族三月三”不只是壮族的重要节日,同时也成为广西的法定假日。
壮族三月三当以武鸣县最为隆重。武鸣三月三歌节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早在清朝年间就有相关过节记载。在清朝光绪年间,《武缘县图经》记载:“答歌之习,武缘仙湖、廖江二处有之,每三月初一至十日,沿江上下,数里之内,士女如云。”所以每年的农历三月三期间,都会以村屯为主,轮流过节,互相走访,尽情唱歌。家家户户还会做五色糯米饭,染彩色蛋,以迎三亲六友到家欢度节日。
进入新时期,当地政府着力打造壮族文化品牌,其中最突出的是从开放载体、招商引资平台、展示形象等多方面重点推广武鸣壮族三月三歌圩节。从1985年起,武鸣县三月三歌节从民间自发过节上升为政府组织筹办大型节日活动。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武鸣县委、县政府都在县城兴武大道、城东大草坪、东鸣路、江滨路、文化广场、灵水风景区、县总工会球场、县体育场举办“三月三”歌圩活动。尤其是2003年后,武鸣县正式将“歌节”更名为“歌圩”,通过“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方式,在推出“山歌擂台赛”“千人竹竿阵”等富有壮乡特色活动项目的同时,将招商推介会、房地产展销会等经贸活动融入歌圩整体活动中,使歌圩呈现出“表演活动万人空巷,经贸活动盛况空前”的火爆场面,[12]40-42从而达到以壮族文化促进经济发展的目的。
此外,壮族以“三月三,龙拜山”的时间作为民族扫墓祭祖的节日,这是壮族特有的祖先崇拜方式。据说这一习俗来自于龙母文化中“特掘”扫墓的故事情节。大明山地区的壮族人以“特掘扫墓”的农历三月初三作为扫墓的节日。传说“特掘”是五色龙,因此大家在祭祖扫墓时都以五色糯米饭作为主要祭品,久而久之形成了吃五色糯米饭的习俗。[8]596所以,武鸣壮族喜欢吃五色糯米饭这一习俗,也起源于龙母文化。
周大鸣指出,不同的族群常常有一些特定的节日和仪式活动,在都市中一项重要的维持族群边界的活动就是庆祝原文化的节日,如在海外都市庆祝中国新年就有利于族群联系。[2]同样,武鸣的壮族人,在“三月三”不仅赶歌圩,同时扫墓祭祀祖先。三月三节日活动成为壮族维持族群边界的一大文化要素,达到族群认同的目的。调查发现,大多数的村民喜欢这些民族传统节日,并认为有必要传承下去。武鸣县依托南宁市这一大环境,通过每年举办“三月三”歌圩节,以歌会友、以歌传情、以歌促商,实现了经济互动、文化互动、族际通婚,增强了族群认同和民族传统节日的经济、文化功能。
通过对武鸣壮族地区龙母传说的传承变迁以及由龙母传说衍生出来的诸多壮族文化习俗、日常生活表达的考察分析,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一个族群的神话传说和相关习俗表达对于族群认同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正如纳日碧力戈教授所言:“族群的核心是神话、记忆、价值和象征符号。时代可以变化,条件可以不同,一个族群的神话、记忆、价值和象征符号,即象征——符号丛,却可以保持稳定,可以附着、渗透在不同的原有或者外来的文化特征上。”[16]61壮族龙母神话传说亦是如此,随着时代的变迁,龙母传说一直保持稳定并传承至今,渗透到不同的文化特征上。
龙母传说不仅在武鸣县壮族地区一代代口耳相传,还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得到展现和传播。凯斯认为,文化认同本身并不是被动地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或者以某种看不见的神秘的方式传布的,事实上反而是主动地、故意地传播出去的,并以文化表达的方式不断加以确认。[17]486武鸣县龙母传说即是如此,不断地由壮族人主动加以传播和表达。武鸣县数量众多的龙母庙,是人们祭祀和崇拜龙母神灵的重要依托空间;流传至今的岩洞葬习俗来源于龙母传说中短尾蛇“特掘”葬墓于大明山的方式;对蛇的饮食禁忌、家禽养殖方式以及建房安龙习俗等都源于龙母传说中的“特掘”短尾蛇原型模样;三月三歌节和扫墓祭祖习俗则源于龙母传说中的“特掘”在三月三这一天葬母的情节。这一切都说明龙母文化已经深深地渗透到武鸣壮族人的日常生活当中,在这些文化事象中,龙母文化得到了充分表达。
其实,不论是吃鱼生、岩洞葬、蛇图腾崇拜,还是三月三歌节、三月三扫墓祭祖等等,都是壮族重要的文化特征,是壮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主要认同边界要素。尤其是三月三歌节,已经成为所有壮族同胞共同欢度的节日盛会,是壮族最为典型的文化特征。武鸣“三月三”歌圩暨骆越文化旅游节成为广西最为典型的一个重要的民族风情文化节日。2008年,武鸣“三月三”歌圩入选第二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0年,武鸣县被文化部确定为“中国壮乡文化研究保护基地”。学术界普遍认为,骆越文化是百越文化的核心,作为骆越文化中心的武鸣县则是壮族文化象征和表达最为突出的地方。
总的来说,传说和习俗的关系是个有机的统一体,它们相互印证,相互补充,从而为族群的自我认同提供了基础,诸如表达共同记忆的口头传说、传承共同的文化习俗和遵循共同的禁忌等等。龙母传说与武鸣壮族民间习俗紧密相连,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习俗传承与传说的表达实践,龙母文化得到充分表达,武鸣县壮族的族群认同感和族群凝聚力也得到了加强和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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