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烟火融汇之处

2015-12-08 23:46杨献平
天涯 2015年2期
关键词:努尔散文生活

杨献平

时代烟火融汇之处

杨献平

相对于2006年以来的喧哗、痛感和大面积的隐私暴露,到2010年左右,散文再度回到了原来的,也是应有的状态,即以安静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对生活的体验以及个人眼中的世界。人世烟火和生命体温不仅是散文这一文体的根本要素,也是与前人后辈作品形成区别的重要标志,因为,无数前人的生活现场及面临的现实精神困境尽管一以贯之,但时代的诸多要素和时空维度却在不断发生变化。深切地面对我们这一代人所处的时代,尤其是个人和群体,乃至国族所面对的诸多生存现实和精神问题,并以富有独特意识的文学方式予以艺术化和典型化的呈现,是每一个写作者必须倾力为之的命题。

阿薇木依萝是近年来成长较为迅速的一个散文写作者,她的作品当中,最打动人的成分是其没有经受任何“训练”的自然力量。这种力量在新的作家作品当中往往以新鲜的气息令人注目。阿薇木依萝的散文作品多数如此。《檐上的月亮》是一篇有想法的作品。当然,以人体部位结构并为章节之名的文章早已有之。形式和技术永远与内容互为表里,浑然一体。《檐上的月亮》一文的新鲜处在于,作者以一种看起来比较有意思的形式,写了几位她熟悉的身边人。其中有奶奶的白发、大伯母的眼睛、三婶的鼻子、陈奶奶的嘴巴、父亲的耳朵、比土阿妈的腰、曲比阿妈的肩等。阿薇木依萝抓住每一个人的典型特点,在“我”与他们的生活联系和交集之间,找到一种妥帖、自然的联系点,并借助这些人的身体特点,写出了大凉山人生活的艰辛,其中弥散的是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是生命成长、厄难和痛苦之中的坚韧,当然还有乐天知命。这些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顺从与无奈令人心有戚戚,但却也能感觉出他们的那一种豁达的人生态度和自然蓬勃的力量。

每一个人的成长环境以及环境所给予他的,都是一生无可摆脱的烙印,在任何时候都会发生作用。阿薇木依萝的这一作品,在貌似有些嗦的叙述中,体现的是人性当中的善良美德,也体现出亲人和邻居之间在互助合作之中所表现出来的素朴品质。整篇文章读下来,脑海里展现的是一幅山间生活图。阿薇木依萝勾画的是山民最本真的生活状貌和个人生存姿态,也整体性地呈现了一方地域人群,在当下这个时代的生存图景。

与之相呼应的是新疆作者小七的《老努尔丹》一文。这篇文章与《檐上的月亮》有着同样结实的生活质地和现场感。小七写新疆区域内的哈萨克牧民的生活。努尔丹和玛依拉是一对老夫妻,努尔丹总是对妻子玛依拉不满意,馕太硬,他要唠叨,面片难吃,他要责怪。还猜疑邻人扎特里拜轻视他,并一遍遍地向妻子玛依拉诉说被轻视的原因。

努尔丹不仅对妻子如此,对铁匠布鲁尔也是唠叨不休。以至于不论何时,都要说一些看起来无用甚至讨人厌的话。妻子玛依拉则用另一种方式对待,由着老伴无理取闹式的唠叨或自言自语。努尔丹老得不能干活了,意识也有所恍惚,妻子玛依拉就拉着他干活,并告诉他怎么干。努尔丹还像年轻时一样做出放羊的姿势,发出在草地上的声音。如此场景和细节等等,几乎充斥了整篇文章。读完之后,感觉有些恍惚。但从这些细节当中,看到的是草原上的一对老夫妻在暮年的相依为命,在生命苍老之处那种无怨的相濡以沫。

这种令人唏嘘的人生情感和暮年生活,有草原和边疆作为大背景,更平添了些许苍凉的温情。不论在这世界的任何地域,任何族别,爱、宽恕、互助、同情、理解等等美好品性都是相通的,也是人类之所以能够在漫长的时间中相互容纳并尊重的根本原因。《老努尔丹》为我们提供了一帧哈萨克民族温情而动人的画面,琐碎、散漫、无因无由,却又很真切动人。最重要的是,相对于其他地区和民族的文学书写,小七也用自己丰沛的边地生活经验,把文学作品中难得一见的哈萨克牧民生活进行了典型书写。

还应当说的是,阿薇木依萝和小七,分别来自不同地域,又是不同的民族,前者以其个人生活经验而切入一方地域人心,后者则以长期的融合式的生存体验而进入他民族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他们的这种不约而同,让人看到了更广阔的大地深处,更为生动和丰饶的人类生存和情感。

王选的《低处的光阴》由五个篇章组成,各写一地一人一事一景,但情感是相同的,回想、目击,有所感而行之于文,是对光阴之中的人事物进行的一次深情追忆和真切触摸。其中的《女人花》以花开场,先后写了三个女人,爱花的中年女人和她私自怀孕生下孩子,又独自出去打工的女儿,以及后来住进了一个不知其名和职业的女人。三个女人都爱花,也都像花一样,但个人的生活却又秘不示人。王选以诗歌的笔调,浓淡相宜、详略得当地勾勒了一副惋伤而又凄美的女人形象。《那时月光》飘忽如梦,逝者的葬礼,语调感伤的老贾、清晨看到“老成灰烬”的妇人等等,表达的是南城根一带令人心生忧戚与悲凉无奈的诸多人的命运。《一个人的南城根》《豆豆是条狗》《去他乡》等篇章也是。或写一个人在一个熟稔之地的孤独与恍然,或写生活艰难的同龄人,或写听到飞机轰鸣或炮声就吠叫、“疑是上辈子被鬼子的飞机用炮弹炸死的”狗。在王选的笔下,这些人事和景物都有一种被光阴杀伤的颓废与沧桑之感。读完之后,也似乎觉得四周都是不规则的暗影,到处笼罩;也好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杀伐,世间的每一种,都难以逃脱。但王选此文的基本格调是悲悯的,同情的,无奈的,也是有所期许的。

王不了的《碎镜子》恰如其题目,通篇都是由一些幼时记忆串起来的。名叫飞飞的女叫花子、眼睛里灰灰的、半透明的东西、对老师的有意反抗、三个好朋友、少小时候的额头皱纹、落乌鬼、练功……如此等等,都是一些幼年片段,有的写事,有的写人,还有的写瞬间感觉。总体来说,这种碎片衔接式的散文新在作者对某种场景和别样体验的准确记叙,当然还有图像剪接、组合、错位、闪离的能力与技巧。这篇文章,可以看成是不分行的诗歌,或者拆开来的长篇小说的情节。这篇文章最大的优点是含量大,辐射的信息也多,隐喻性和超验性极强。

陆蓓容的《骊歌》同样给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是一种新颖而又弹性的散文姿态,读此文,好像一个黄鹂在各种场景中婉转啁啾。语言闪回,芜杂又很灵性。你不知道作者究竟要说什么,但处处都有“态度”。读陆蓓容的文章,需要极强的耐心,一不留神,就会产生与之叙述截然相反的判断。虽然也是写逝去的时光,但作者丝毫没有感伤和惋惜,而是我行我素,大把时光任我挥霍,大量人事和行旅往来任我独行的自由和任性。可以肯定地说,陆蓓容的《骊歌》从语言、感觉,特别是对生活和对他人的认知等方面,为散文提供了一个新鲜的“味道”和表达方式。她飞扬跋扈,藐视一切,却又有着丰富的生活和社会实践;她看重自我,张扬性情,还很“端正”与“自在”地阅人察世,事理入情。行文密集、结实、灵秀、“有智”,文化和精神含量也很高。

灵鹫的《盆地:用身体的断裂带说话》通篇都是诗,用“断裂带”来比喻自己的人生阶段,饶有新意,隐晦、深切地说出了一个刚成年的女子对于四川,尤其是盆地人和人生的感觉。判断是新颖的,也是符合四川盆地人群和自然环境特点的。

《天涯》每年一次的“散文新锐榜”,从一开始就不是“跑马场”,历经多年,已成为新作家自我检验和被推向更远的一个“大疆场”。本年度的“新锐榜”综合了城市与乡野、边地与高校、老城与故地等多种题材,融合了传统散文书写和新经验表达,个人记忆与生活现场等多种形式的散文方式。阿薇木依萝、小七、王选等人植根中国传统散文的厚度和力度,王不了、陆蓓容、灵鹫等人以新姿态、新思维为我们提供的散文写作新向度,使得本年度的“散文新锐榜”具备了一种丰饶与醇厚、灵性与独特的厚重感与兼容性。正如本文开首所说,每一代人的生命存在和生活体验,对事物和世界的态度都是不同的,一代人无法代替另一代人,一代代的人,独立而任性地书写“自我的文学”,才是文学之所以绵延而不致重复无趣的关键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中的“此时我在”绝不是功利性的,而是宿命。这些新散文家的表现,也正说明了这一点。他们的这些作品,也有效地体现出了散文应当具备的大地原声、现场精神、人间烟火与众生关怀等自由的必须的品质。

杨献平,作家,现居成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之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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