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厂女工手记(2013)
在苏中平原,大大小小的服装厂呈网状撒在仅十万人口的曲塘镇(隶属江苏省南通市海安县)。绕学校周围的服装厂就多达十几家,家庭式作坊大部分是接大服装厂来不及做的活。技术出众的资深女工成了服装厂的贵人,每家抢着要。镇中心街的电线杆子上贴了许多急招熟练缝纫女工的广告:待遇面议。有实力的服装厂把招工广告搬上公交车的滚动字幕。
服装厂离不开来镇上陪读的母亲们。小镇的高中因升学率较高,全县及周边城市的孩子为了进驻镇重点高中,挤破了脑袋,他们的家长舍近求远借此宝地租房陪读。上千名的陪读家长们天亮前把孩子们送进校门,总算舒了口气。陪读的母亲们很快把大小服装厂填满了。凡有一点三脚猫功夫的缝纫工,无需从头到尾做出成衣,都能到服装厂挣几张钞票。久了,也能由生手变成熟手。小镇上的服装厂成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女工,来如水,去如风。
我也是陪读母亲中的一员。2013年9月,女儿在曲塘镇高中读高三,我来此照顾女儿,进了蓝莲花服装厂打了一段时间的工。蓝莲花服装厂在镇上规模最大,位于学校对面的巷子,两分钟的路程,很方便母亲们回十六平米出租的鸽子屋里为孩子们烧饭洗衣陪宿。厂里三分之二缝纫工的孩子高中在读。蓝莲花附近的一些小厂,零星散落在巷子深处的民宅里。蓝莲花两年前还是小家庭作坊,老板经营有方,生意越做越大,后又扩大规模,租下镇村委会的大房子,用彩钢瓦稍加改造,变成几个大车间。
第一次见老板,他坐在办公室接待前来订货的客户,顺便接待了我。老板一张马脸板成板凳状、黄眼珠、倒八眉、脑大、细颈,像刚破土的黄豆芽。猛一看疑是肝脏不太好,手指修长无肉,右手食指与中指被香烟熏得发黄,与乌鸡爪大差不多,头发上挂着两根白色的线头,飘飘然,脚上趿着拖鞋。从头发丝望到脚后跟,找不出一丝当老板的大气象。我站在边上旁听老板和客户谈业务,我是谁,对他并不重要。准确地说他是接待一位为他熟练驾驭电动缝纫机的工具。
入这行的人都晓得一句格言:送命的剪刀,救命的尺。这好比断头场上的铡头刀,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尸首分家,想要生还比登天还难。好的制版师在动剪刀前通常要左思右看,各部位的尺寸在心里反复念经,最终落实到眼前时手心还是捏着一把汗。剪刀头一动,上千件的衣裳就定型了。缝纫车间机器近百台。制样车间,案板从这头到那头长达百米,三名制版师忙得头抬不起来。成品车间是后道的包装车间:锁眼、钉纽扣的机器、剪线头、挂吊牌是手工活,封袋机自动把成衣包好。成品车间相对轻松些,新来的人一般不让进。老板办公室边上的库房不大,堆满了整捆的面料、辅料。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遍地鞋印子如同在地上画了张地图。
车工是流水线上最苦的一线工种,堆积如山的衣料从车工手下喷涌出来,跟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一秒也不能停止。车间主任像给学生上课那样点名,机台子是课桌,衣料子是考试卷,摁下绿色的开关电源,考试在呜呜的马达声中正式开始。考试成绩写在巴掌大的记录工序的纸条上,等一批工序完成后交给班组长统计折算出人民币。一件件齐全的成衣,被赶鸭子一样赶到后道的成品车间,塞进纸箱,贴上胶带,抬上长长的集装车销往女工们从来不知道的地方。每件成品都是女工们呕心沥血养育出来的孩子。从整匹布料,到打样版,剪下不同的式样,“孩子”的胚胎就形成了。衣服被配上胳膊腿儿(衣袖、裤腿),在衣服的脸面上镶嵌好鼻子眼睛(帽子、口袋)等零件儿,然后在装门面的面排上锁上一排洞眼,钉上扣子,贴上商标、吊牌就大功告成,可以登得上商场这样的大雅之堂了。这些衣服孩子的身价高低不等,每件衣服上的吊牌是衣裳孩子们出门的通行证,以市场行情来定,明码标价。女工们对待再难服侍的面料都不厌其烦,一个个视为自己的宝贝疙瘩,每道工序都经过一双温柔、宽厚、平静、细致的女人的手。她们对衣服胳膊腿儿比熟悉自家孩子的优缺点还要周到:哪处的接缝少了几针没到头,哪边上领子时吃势有多少,身腰收得是否恰到好处,这些她们都一一记在心头。如同登台亮相的青衣,将唱、念、做、打的功夫全刻进心里,举手投足之间,风韵惊倒四座。一件成功的衣裳好似一出压轴大戏,应该出彩的地方就是口袋和领子,还有许多关门过节的地方,真功夫全在拐弯抹角的细节处显现。
衣服几个重要的工序:上领子、挖口袋、做袖子。领子是一件衣裳的灵魂,左右两只袖子是辅佐领子的大臣,统领前片和后片,与双肩紧紧相连。别的如口袋袖口底边上翻出来的花式是给领子和袖子锦上添花,以此妆点一个人的体面。
不同性子的人手艺有高低之分,其品质有天壤之别。手艺好的裁缝师傅扫两眼便知晓。他们抖开一匹布料时便开始在上面运筹帷幄,把一件衣裳做得行云如水,直角处该方的地方不圆,圆角处该圆的地方不方,方圆规矩成一体,针脚绵密,严丝合缝。打开衣服的面子里子随便去找,清爽得连一个毛头都瞧不见。
安徽淮北市某服装厂女工正在加工外贸服饰
我利用业余时间没日没夜学这门手艺,把一件真丝衬衣的领子拆了上,上了拆,不下于六遍,每拆一遍,感觉自己的心脱胎换骨了一回。拆到第六遍时布料被拆得烂糟糟的,面对这样的残局几近要放弃学这门手艺,急得眼泪珠子如线落在领子上。师傅教导说:做衣服好比写文章,我手写我心,写出来的文章才是最好的,做出来的衣裳自己看着满意了,顾客穿上身自会心服口服,才不枉他人尊称你一声师傅。当年如果中途放弃,实在对不起这件衣服的主人。
深圳富士康的餐厅,每天要用掉大米二十吨 王轶庶 摄
一把标着刻度的竹片做成的尺具,在一个裁缝手中被抚摸得油黑发亮,几十年与裁缝形影不离,像裁缝师傅隔世的情人那般体贴入微。两指宽的彩色画粉定乾坤,一根一米五长的软尺搭在肩上度今生。这三样祖辈传下来的工具为人量体裁衣,阅人无数。一个手艺人,天生靠手吃饭,内心的一切只需要对手做出最真诚的承诺。一个用心和手交谈的人,内心世界是纯净的。
许多经验丰富的老裁缝看人的眼神与常人有别,目光如莲,吐气如兰,他们松紧自在,匠心独运,绕过有缺陷的地方,成衣时常抱成人之美的心。
大凡是在服装厂待久了的人,只要走近车间,一坐到机器旁就上了瘾,只想一坐到底,不要起身,忘记吃饭休息喝水,没有下机的欲望。人与机器已合二为一,分不出彼此。也许你会认为她们命贱如一缕丝、一块布,但是在缝纫机前手舞足蹈时,不亚于大明星在舞台上面向千万观众倾情演出。所有的匠人都是独具匠心的人,都具有使命感与责任感,内心干净剔透,以艺示人。
蓝莲花服装厂从老板起,个个都是大师傅,各自手中有绝活。厂里年龄最大的女工七十六岁,在小镇上陪上高中的孙儿。老太太鹤发童颜,夹在年轻的黑发人中间很醒目,老花镜戴着越发慈祥。老太太看不见穿机针,做不了车工,修剪毛头、挂吊牌却手到擒来。孙子进校门时天还没大亮,她就进车间,中午十一点半准时离开包装车间,到出租屋给孙子做饭,十二点又准时出现在车间,一直做到车间熄灯。车间最小的女工十六岁,没念几年书,学个手艺,养活自己足够。过几年嫁个人家,有了孩子撂给家中的老人带,继续做车工。女工们常深思熟虑的事情:要是能在小镇服装厂把手艺练得炉火纯青了,到大城市的服装厂或与劳务输出的机构联系上,在国外待过三年五载的,几十万人民币进腰包,再回到国内就有了资本,改行开个服装店或做点生意,谁还愿意进服装厂把板凳坐穿?
一批货出来,女工们感慨良多,也不知道自己起早摸黑制造出来的衣服命运如何。能否卖个好价是老板的事,她们只关心这些在自己怀里养大的“孩子们”会流向哪里?是到了惜物的人手中,还是被一个不知道珍惜的人买去糟蹋着穿。细心做好每道工序成为女工的终极追求。我学着她们把每天的工作量用一个小本记着,只等年底算账。
在三个车间随时能看到老板在七转八转,不注意就转到你机器的后面。老板即便偶尔不在服装厂,他的影子也在偌大的车间里游走,因此三大车间不管老板在与不在,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除了发工资,老板与女工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大多时候忘记了他的存在,魂被堆积如山的衣服抽走。服装厂除了老板,还有一堆分管领导:副厂长、科长、车间主任、班长、小组长、机修工,这些带长的平时只动嘴,不动手,收入远远高于手脚不停的流水线女工。
老板知道我曾经做过小裁缝铺子的掌门人,小件从毛伢满月的毛衫到老人穿的侧襟大褂子;大件到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国服旗袍、西装我都能拿得出手。老板甚喜,不希望我走流水线之路。这些年我选择了在电脑上爬格子的营生,但裁缝的各种套路依铭刻在心,偶尔帮家人、朋友们缝缝补补,手艺倒也没有彻底荒废,指头一接触到针线,曾经从艺的记忆放老电影一样,顷刻间复活。不过,终因为胆怯,我还是自请从一线的流水线上开始做起。
2012年2月21日,广东某企业员工举手表决《2012年集体合同草案》
老板一个电话呼来副厂长,副厂长呼来科长,科长把我从办公室领走,如同领了个机器零件,三言两语把我打发给了组长。组长正忙着验货,眼皮也没抬一下,安排人给我抬来了电动缝纫机,喊来车间主任兼机修工接电、调试。然后跟着车间主任后面到积满布灰的车间办公室领了一个梭壳、四个梭心、机上用的压脚,它们是我在服装厂全套的家当。我问他还有剪刀和镊子吧,他甩给我两个字:“没有。”他写下我的名字,在考勤表上打上勾。车间正好有缝纫机出故障,车间主任拿上工具去修了。我分明看到他手中有我想要的剪刀和镊子。我被分在第四组,一组二十几人,工序安排一律由组长说了算。组长说最近手上的活快扫尾,新任务还在制版间排产,只能安排我先穿插做别人的工序:给夹棉袄的领口和帽檐交接处滚边收最后一道边缝,这道工序很小,相当于杀青,滚条小得连手指都捏不住,越是关门过节的地方越是难收拾,也最容易出瑕疵。做这种工序,一不留神,正反面就会穿帮露馅,得付出几倍的时间去返工。这是一道没有人愿意做的工序,全车间人都知道这是个倒八辈子霉的工序。
技术越来越先进,人的空间越来越狭小,小成一道道分解细密的工序。坐在我旁边的陪读母亲一年前从日本劳务输出回来陪儿子读书,她总说觉永远不够睡,看到面前的衣服人跟丢了魂似的,心中千头万绪无从说,动不动精神恍惚,手在机头上一边动作一边打瞌睡,真的害怕机针扎进手指头。我边滚边边和她说话,以防止她打瞌睡困。轰鸣声中女工们耳朵贴着耳朵说话,也难听得清楚。她们习惯了打手势,用眼神交流,她们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嗓门比常人要高八度。
一线车间里上百台缝纫机同时启动,单脚尖做好预备动作,点几下踏板,轰鸣声汇集在一起,似脱缰的野马在娇贵的布料上奔腾,卷起一道道布尘,在白炽灯的上方盘旋,朦朦胧胧一片。从胳膊到十指尖发力,手是驾驭的马鞭,心成了缰绳,任机器这匹铁马在铁器的冰河里狂奔,针尖雨点般落下,顺着送布牙让布向前翻滚,眨眼的工夫就卷出道道浪花,整个车间顷刻间万马奔腾。
我来蓝莲花服装厂半个月,一天十二小时做到很晚,手、脚、腰、腿硬得像木头。困、口干、累、噪音,用习惯了家用缝纫机,从来没有接触过电动缝纫机,加上天亮前就要送孩子进校门,午夜才能休息,睡眠少,注意力难以集中,针脚常跑偏而不断返工。
很担心一个长期坐惯办公室的人,从现在起成为被管理者,抛开别的不说,在紧张的流水线上究竟能坚持多久?看到车间同事们的气势,如同一个人看见一条河,兴冲冲卷起裤腿就下水,满河的水探不到深浅,越走越远而回不了头,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过河,不问河水是否会将自己吞没。她们长年累月如此,是如何臣服于这千篇一律的机械动作?她们大多有两个孩子,大的几乎是女孩,上高中,都很听话,成绩优秀;小的是超生的男孩子,淘气得很,在爷爷奶奶身边成长,才上小学或初中。她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厂里是女工,出了厂门是母亲,到家是农妇。她们家的壮劳力男主人,十有八九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挣钱,为家里添砖加瓦。她们与老人和孩子一起守在村子里,农忙时下田,农闲时到服装厂挣散钱,在没有壮劳力的村子里女人个个都是汉子,白天当爹,晚上在灯下编织孩子们的毛衣、绣十字绣。她们躬在田里做事久了,皮肤与土的颜色融为一体,呈土褐色。我夹在她们中间有点怪异,尽管入乡随俗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可是在城里待得太久逐渐精致的痕迹依然暴露无遗。多年的异地生活,我把故乡的方言弄丢了一半,和她们说话时,我在记忆中努力打捞曾经的母语,尽力说出和她们一样的口音,可是冷不丁中舌头遭遇江南口音的抢劫,我看到了她们脸上流露出的诧异。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在自己舌头上系了个结,不再开口说话,和她们一起成了机器的一个零件或工序号。
来了许多天,我还不熟悉她们的名字,只知道与我同时进厂的另两个名字中都有一个“梅”字。我们三个“梅”,只有我来自江南,另两个是本县北边的,和我一样都是来陪孩子读高中。我们还有一个同样的名字——第八道(最后一道工序名称)。除了工序名,我们还有不同的名字叫:领子、袖子、口袋、裤腰。从头道工序到第八道,第一道工序的工价无疑最可观,都是服装厂的熟手或者是老板的熟人和家人,新来的人做的事通常是磨手的第八道,工价最低,吃力不讨好。和别的母亲们一样,为了不坐在出租屋里闲着,服装厂是最好的去处,学会耐着性子一心扑在机头上,几乎忘记了所有,在轰鸣声中,一天的时光很长,也很短暂。无休止的流水线作业,没有尽头。
我和她们一样五点起床,前脚送孩子进校门,后脚转身进学校对面的厂门。第一件事把自带的米放在蒸饭盒里,送到厨房的烤箱里。忙完上午的活,十一点半准时撂下手里的活,到车间后面的食堂吃饭。去食堂的必经之路有间蹲坑厕所,厕所的屋顶,晴天见骄阳,每逢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合着臭味的水花四处飞溅,黑水在脚边跳舞,打湿了裤脚边。
厕所与厨房一墙之隔,两口六十八寸的大铁锅伏在土坯的灶台上,银色的铝锅盖黑不溜秋,灶台一圈像沥青一样的油厚厚地敷了一层。我们还没下班的时候,两菜一汤已经用牛眼大的铁皮盆子端上了桌。厨房隔壁就是餐厅,六块胶合板架起六张餐桌,桌与桌之间的空档,两尺腰的瘦子勉强能站下,腰围超标点就挤不进去,所以板凳也没摆,好在我们从早到晚屁股钉在板凳上,站着吃饭直直腰,松松腿算是给肢体放假。有时候餐厅人多得挤不下的时候,只能站在门外供一人行的窄巷中扒饭。没风的天尚好,若是刮阵风,厕所里熏眼呛鼻的恶臭顺着窄窄的巷子,往正端着饭碗吃饭的人的鼻子里猛冲一通,肚子再饿,闻了这味道,只能将碗里的饭倒进泔水桶,便宜了食堂厨师家圈里的猪,女工们说厨师家的猪吃了这没油花的剩饭,也难长出膘来。
菜谱属于那种返璞归真的类型,大家说与庙里僧人用的斋饭有得一拼。一菜一汤,通常是绿豆芽爆炒大椒丝、青菜豆腐汤或土豆炒肉丝、冬瓜海带汤。每张条桌上两只铁皮盆,稍大一号的盆盛小半盆汤,牛眼盆盛菜,规规矩矩放在条桌中央。先来吃的人眼盯着菜盆,后来吃的菜盆见底只能喝汤。桌子两边只够站六人,后来的只能站在外面等。我初来乍到,对食堂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只筷子也没带,也不能像新疆人那样手抓饭,不得已等同组的细丫头吃完了借她的筷子。等我进餐厅时,菜盆见底,汤成了洗锅水。舀点没有油花的汤泡饭,三分钟的时间解决了胃的饥荒。同事们对隔壁厕所的味道司空见惯,大口吞饭,小口喝汤。
去厕所旁边的露天水池洗碗,一池子的青苔藓厚厚一层,把筷子还给细丫头。十二点整,所有的机器集体失声,头顶上,两排吊扇扇动着翅膀“嗡嗡,嗡嗡”唱起午休的催眠曲,与厕所里飞舞的绿头苍蝇的发声方法一致,微风过处,“呜啦,呜啦”地在偌大的车间里磨嘴皮子。
我学着她们把放半成品的槽桶放倒在缝纫机脚下,槽桶死重,实在拖不动,请人帮忙放倒在脚边,槽桶短窄,顾头顾不上脚,再拖张板凳垫脚,让僵硬了一上午的四肢勉强蜷曲在槽桶上。随手拖件半成品的衣裳盖住肚子,头便歪进放辅料的马头槽里,合上眼想睡会,电风扇嗡嗡的声音聒噪着,整个人疲惫不堪,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取出包里的一本杂志半躺着读,半页还没看完,蝇头小字开始在眼前打架,本来就僵硬的身体开始麻木。昨夜陪孩子到零点,五点起床做早饭,下半夜的几小时不间断醒来看时间,车间里忙活一上午后,此时瞌睡如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想把我掀翻。身体与意识慢慢被剥离,四肢绵软无力,躯体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意识被睡眠强行带走,我瞬间跌进了睡眠这口深井中。此时的车间真静,隐隐约约听到边上那位哺乳期的小母亲开始说梦话,她大约梦见家中的孩子是否应该喂奶了。
梦还没做完便听到机器启动,抬眼看手机时间发现趴下才短短一刻钟时间,问睡在槽桶上的胖子睡着了没有,她说:人不是一头猪,倒下就有本事睡得着的,能合上眼定定魂就不错了。
下午继续包领头和收袖口边,熟稔了许多,心手配合默契,把第八道的工序做得有模有样,心不由窃喜。看来过不了多久,我也可以独当一面让第一道工序在手中风生水起,重拾当年做国服旗袍的快感。八道上的活一包接一包从面前进来,消失,第八道工序完美收关到完整熨烫,直至送到成品车间包装工的手中,何止是经过八人之手,对工序复杂的成衣而言,多达一百几十道工序流程。
女工们的作息表上没有双休日,只有每道工序数字间的变化。上小学的孩子休息日放在家中怕他们闯祸,被妈妈们连哄带骗带进服装厂。孩子七岁八岁狗都嫌,刚来车间时还有些新鲜劲,一天的工夫把他们最后的一点耐心磨光了,坐在板凳上开始火烫屁股。在车间疯够了,跑到外面的菜田里掐花惹草逮蚂蚱,就差把地翻个遍去玩,身上泥猴一样。疯够了跑进车间,半趴在妈妈做衣服的机头佯装写作业,心思也不在书上,这样的玩法就算肚子里吃的是石头也架不住饿,不多会竟趴在机器台面角上睡熟了,口水淌在机台上,书本掉了一地,铅笔不知去向。当妈妈们还在第一道与第八道工序之间纠结成一团如找不着头的线时,孩子们无法体谅到妈妈们的烦恼,他们只知道肚子早就饿扁了,瞌睡起来的时候找不到床在哪里。
天黑下来了,车间的每个角落里响起孩子们哭着嚷着的声音,妈妈们没法做到心无旁骛。四大组长怕孩子们影响生产进度,自发在车间维护必要的秩序,把孩子们引到车间外面的空地上,每个人发一块大白兔奶糖,喧闹暂告一段落。
机头上的白炽灯从早上六点一直亮到晚上七点半,车间拉闸,只留下照明电让女工们换衣收拾,满身的布尘无论怎么掸还是毛毛拉拉的弄不干净,大家互相拽着头发丝里的线头。头发上一层白色的布灰,也是毛茸茸的一片。
这段时间车间里在做正反两面穿的黑色和咖啡色的方格子棉超短裙,中秋节过后将开始做冬装。大家都在议论:哪个女的会发神经去买这种裙子,既不好看,也不保暖,中看不中用怎么看都像块抹布。布料摊在裁剪车间的案板上,钉上标号,几百条裙子成批裁剪下来。这批量不大,别的班组继续做夹袄,我们组人心齐,抢先一步结束夹袄,把几百条裙子的活接下。厂长说得赶在过节期间出货,如提前完成指定的工时,单价将适当提高。
这个诱惑力很大,这几天大部分人送完孩子,六点钟就一头钻进车间上机。做这种工序相对简单,不磨手,几道直缝拼拼接接,里子面子合好,上好裙腰整烫成型送到成品车间包装。各道工序由组长分配,写在一张纸上,挂在她的机头上,各人按工序名称定位。小烫工负责从裁剪车间领料,其他人按部就班各就各位,工序间的日程安排得紧凑有序。
我们小组三个人负责切底边二道线。这些天好不容易找到了手感,速度翻倍,一个人包下两个人的活,把另两个远远甩在后面。我负责两个小组任务,另两个女工各负责一组。第二天进车间隐约感觉到了尘埃中有呛人的味道,其中有一个抱怨组长分配不公平,让她闲着少做了活。头发扎成马尾巴的组长板着黄脸甩出一句:“怎么分的怎么做吧。”组长忙得顾不上抬眼皮。
坐在机头上,手再也跟不上感觉走,那一组组员的眼中暗藏的箭射向后背心,让我感觉板凳上有钉子在戳屁股。电风扇很不自觉地如绿头苍蝇一样“嗡嗡”叫,胸闷到极点。她们向组长再次发难时,我果断地起立借故有事请假,掸干净布灰,扬长而去。
一路狂奔到家,把僵硬的身子扔在床上,刚从太阳底下暴晒过,皮肤有烧灼感,汗止不住地在灼热的肌肤上奔流。我沉沉睡去,忘记了一切。
次日晚去半小时,刚踏进车间大门,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看着我,我成了聚焦点。我的座位旁放了满满一堆待做的工序,昨天的工序重新安排,如果今天我的工序进展不了,只能停工待料或换旁人做。她们正在等着我,那一组有人主动朝我点头微笑,风轻云淡,昨天的事翻过去一页,她主动把自己的大剪刀借给我用,说昨夜在校门口接孩子时远远就看见我了。
那天的工序是给几百件裙子上腰膛,下道工序的人上腰。很薄的雪纺面料,摸在手中轻飘无骨,十指用力如若不均,就会起皱褶。只得想法骗着布料跟着手走,正反面大差不离,一道并不起眼的小工序内力全在指尖上。
肉身坐在机器前,灵魂飞逝,无依无靠。手成了机器的手,条件反射地跟着一道道工序水一样从指间流向远方。我看见每一个机器上的手都成了永不生锈的铁手,十指钢爪一样牢牢揪住布这根狡猾的救命稻草,手臂上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人变成行尸走肉,面无表情的样子如同孩子们玩电脑游戏中的人,一切按照既定的程序前进。工序与工序之间的人不断催促,声音急躁,与轰鸣的机器声搅在一起。人造化纤棉经过电剪刀裁剪融化后散发的焦糊味,在车间的每个角落流窜作案,呛鼻子,熏得眼睛痒丝丝的,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手中的灰尘带进眼眶里,越揉越痒,鼻涕和眼泪搅和在一起。棉絮在飞,落在头发丝里,越积越多,头发上戴上假套子,我看别人像个鬼魅,别人看我也是。机针雨点样跳跃,分不清点数。做好的工序流向下一道工序,胖子的吆喝声悠长嘹亮,把山一样的半成品堆在面前,淹没头顶。每台机头上白炽灯从早亮到晚,一张张的脸铅灰色,身上的血不断跟着流水线流走,无法回头。
每天走进车间的那一刻,就担心血会什么时候出现,坐久了突然起立,血野兽般怒吼着洗劫身体,如流星闪过,留下痕迹。身体开始发软,意识逐渐模糊,双手失控,大脑遭受阻击,只要在机器前坐下,手条件反射会伸出来,按照组长给定的程序启动。
我以为自己还没能进入状态,还没能学会在机器面前神闲气定,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不仅是我一个人坐在机器前这种模样,所有女工的手都被机器施行了咒语。无法停止的工序带给女工们希冀,她们正以朝圣般的热情扑向人与机器大战的另一种宗教。
流水线把身上最后的一丝元气带走,没有人有能力在这条奔流不歇的线上打桩。数十天的时间,我原先红润的脸和她们一样变成蜡黄色。
没过多久,我终于从流水线上节节败退,直退到生活的墙脚根,我决定离开这里。
过两天去找厂长领工资,厂长不动声色翻开工资表。我的名字静静躺在第六页,工资额理所当然比别人矮一大截,签字的时候心本能地一惊:上千道工序换来一百一十三元三角,这几组数字正张着嘲笑的嘴巴,等待我把它们认领回家。第八道工序十几天的工时单价同样占据工资单的一角,趁老板到隔壁保险柜取钱之际,取出随身带的相机拍下我的名字和那组数字。朋友们后来戏言:这工资可是在盐水锅里煮过十遍,怕是不能动,最好在菩萨面前供起来。口袋里揣着一百一十三元三角离开蓝莲花,走进轰隆隆的车间去向她们道别,手摸向那几张花纸的时候,手心湿漉漉。去普泽大药房抓药,一百一十三元三角还不够抓三副中药。
资料写作者:钱俊梅,打工者,现居江苏省南通市海安县。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