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08 19:48蔡小容
天涯 2015年6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蔡小容

蔡小容

我从抽屉里寻出这只经年不戴的表来时,可巧它上面的时间和现在只相差一分钟。我把它拨快一分钟,再上满发条。我这只表,谁见了都要凑上去看稀奇:规整的圆形玻璃表盖里头,赫然可见表的内脏。金灿灿的机械,含着许多个微妙的齿轮,有一个齿轮在转,旁边一个金环带着盘缠成圈、细若游丝的发条在反复跳摆,它的频率对应于快速走动的秒针的步伐: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这只表是我爸爸给我的。我猜想设计这种款式的表的人一定是个钟表爱好者,就像我爸爸一样,他们觉得表的内部构造具有一种精工之美,所以他们去掉装饰性的表盘,直接以零件本身作为装饰——看,齿轮像花朵。旋转的齿轮、跳动的金环、由紧渐松的发条,以及三根长短不一、时刻改变角度的表针,给这精工图案增添了律变的因子。只可惜乏人欣赏,现在戴表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爸爸干了一辈子的钟表修理,是个钟表匠。而他早年是某名牌大学数学系的学生,钟表这行当是他自己选的。

2000年他去世了。他卧房墙上的七个钟,因为他去住院没人上弦,都停了,指向七个不同的时间。他在时我数过家里的钟,墙上挂的和桌上摆的,一共三十四个。它们都非常老旧,走时不准,除非爸爸将它们一一打理遍,我在三十四个钟前面就会完全不知道时间。他去世是在凌晨时分,当时我睡在他床上,他一个人睡在医院的床上,我们错过了。

我手腕上戴着这只镂空表,看时间非常清楚。三根金属的针流转,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个停滞了一两年的表,给我轻轻往前拨动一小格,它就与当下的时间重合了。宇宙间浩淼的时间,如果可以如此地被追上,该有多好。假如能够这样,我就立刻动手把表针往回倒拨,倒拨上千万圈,倒拨到我小时候,到我出生之前,到我的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去。

从棚户区新搬到五单元来的这一户是这么个景况:一家三口,男的快四十了,女的三十不到,带个小姑娘,两岁多点的样子。看他们用板车拉来的家当——几个大纸箱!他们就拿这个装衣服,装棉絮,在屋里一个一个垒着。床呢,明显是一扇门板,边上一个暗锁给挖掉了,两条长板凳搭起来。女人带着孩子睡的那副倒是正经铺板,还挂了粗纱蚊帐,女人说蚊帐是她从广东带过来的——广东,怪不得她说话有时听不懂呢,原来是学的这边的话。桌子没有,他们用一个旧茶几吃饭。还有一件莫名其妙的家具:窄而高,两侧有垂下来的翼,中部是个倾斜而下的肚子,可以伸手进去掏摸杯子盘子。把这名堂抬进了屋,两侧的翼给他们拉起来抻平展开,就形成一个挺大的平面,热水瓶就在上面放了一溜。进他们家串了两次门才看明白,原来这是照相馆照相用的暗箱!

男的是修表的,在解放路的钟表店上班。女的没工作,在家烧饭带小孩。听说她的户口还在广东农村,转不过来,粮票很成问题。也难为他们的,每个月只男人的一份二两肉票,买回来全部剁成末子煮稀饭给小孩吃,大人一口也不沾。真是的。

——哎!这男的还是个大学生呢,还是某某大学出来的呢。现在他屋里还有好多数学书,他晚上没事还喜欢动脑筋,做题目。他大学毕业怎么会跑去修表了的呢?不晓得,不晓得他怎么想的。是不是读了大学修表修得好些?他到他们单位上也就拿二十几块钱。有一个复员军人跟他一起去报到,一听二十几块钱车转身就走了,他倒不说话,没得意见。

——嘿!你不晓得吧,我告诉你,这个男的还是个华侨咧!印度尼西亚回来的,那边还有蛮多亲戚。今天邮递员上楼送信,我洗衣服瞄了一下,写了些外国字看不懂。他们这一家子才是怪咧!什么人咯。

我现在完全能理解,人们对陌生的新来者油然产生的那一份抗拒性的敌意。这是人心的本能,看见初来乍到加入自己的地盘,对这地盘上的门路规矩都还摸头不是脑的新来者,他们的一举一动,处处都显得那么不上道不顺眼。要化解这份敌意,首先你得样子平庸。平庸才能安抚大多数人的心,不得罪他们。其次,你得看上去本分,不惹事儿,好对付。再次,你得懂世故,识时务,会说话,会做人。我的父母,终生最不擅长的就是“做人”。他们为人的本分却又过了头,老以为吃了亏不作声就能省事,却不知如此他们将终生有得亏吃。最不幸的是,他们太扎眼,太跟别人不一样了。一个人要是知事,他绝不敢与众不同,因为与众不同将使他身处险地,无论他的不同是好是歹,在别人看来都是讨厌的理由。我的父母,不仅是新搬来的外人,还是外地人,说话口音都是奇怪的。虽然我爸爸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可是他显得来路不正,还有些复杂可疑。还有我们那一屋子的纸箱——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越穷越光荣”的调子已经不太兴了,穷仍然本分安全,可是应当穷得稍为体面,家里至少一个五屉柜是不能没有的。

爸爸,你为什么要从印尼回来?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倒是我长到快十岁的时候,开始不断地有人拿这问题来问我了。在他们问我的年代,“外国”的意义已经等于“有钱”,而不像我在五单元住的年头,“外国”还等于“反动”。我爸爸回国是1953年,他才十八岁,坐了半个月的海船才到中国。他在船上拍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小小的侧影,站在甲板上望着海出神。他是不是在想象他没见过的祖国与尚不可知的未来?到了中国,读中学,考大学,恰好赶上了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吃不饱肚子,又赶上了印尼排华,钱也过不来了。国内举目无亲,他只好课余找事情做,给人修钟表。有一次他在街上卖糖精,给学校知道,找他去谈话。你哪来的糖精?我从印尼带回来的。那是不是走私啊——你为什么要卖糖精?我没钱吃饭不卖怎么办?!我想学校是不信他的话的,因为其他有困难的同学都领到了补助,独独没他的份儿。学校说:“你有钱。”糖精是不准卖的。课上不成,天天挖土搞劳动,顿顿吃臭胡萝卜。到第四年上,他身体垮了,无法再把书读下去,就提前一年肄业。我想我爸爸的大学在给他分配工作时一定对他的选择吃惊坏了。全国各地都由他选,他选了这么个小城;好歹也在名牌大学的数学系读了四年,他决定要去修表!对于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在读书期间他们就不喜欢的学生,他们在他的分配登记表上盖章时,心情不知是怜悯、嫌弃,还是幸灾乐祸。这一个大红公章盖上去就生了效,让他自此离开这所全国著名的学府,由他向下滑落去吧。

我母亲给了我常人不能理解的爸爸的答案:“他喜欢修表。他从小就会修表。”他修表是自己会的,到了钟表店,别人修不了的表他都能修。不过,他又不愿意修表了,他看到有一个保管材料的工作,他想干那个。“我管材料,有人来领零件,我就给他们拿,没人来领,我就可以看书了。”这是他的想法。他每天带着书去上班。我的爸爸,既然你兜了个大圈子目的是为了可以看书,你为什么不干脆挑一个看书的工作?你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本书,可是每分钟都有人来找你领东西:“蔡师傅,领个发条”,“蔡师傅,领个表甩”,你不断站起身爬高探低给他们拿。早知如此,还不如修表呢。以你的超人技术,一天八个表的工作量保证你有时间看书。我的数学系出来的爸爸啊,你的大算盘小算盘全部都打错了。

在同去报到的转业军人对每月二十五元的工资标准拂袖而去的时候,我爸爸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我还没成家,一个人够吃饭,日子能过得去就行了。”他毫无意见地填了表,成为国营钟表店的保管员。看来他在大学里为钱吃的苦头还没吃够,不知道钱的重要。他只知道他“饿怕了”,算一算二十五元够他一个人吃饭,就觉得过得去。他就没想到只拿一个人吃饭的工资,老婆会从哪里来。

所以我爸爸找不到老婆。现在我家的旧影集里还有几张陌生姑娘的照片,有的是短头发,有的梳着当时流行的发式,侧面一个鬏鬏。照片背面写着“××同志留念”,是赠给我爸爸的。她们都长得平常,以致于我印象中她们都长得差不多。她们都是别人介绍给我爸爸的,无一例外,谈一个吹一个。哪个愿意跟我爸爸哟。说是大学生,结果是在修表!这么傻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脾气又古怪,又不会体贴人。小城里有一个女人跟我爸爸谈恋爱似乎是谈得大家都有印象的,因为他们散伙之后她也没再找人,一直到现在。终身未嫁的女人在我们小城里有个奇怪的称呼,叫“大爹”。大爹跟我爸爸散伙的原因也十分奇怪:有一天我爸爸在街上碰到她,没有跟她打招呼。自此,他俩彼此就再也没打过招呼。但大爹的父母和我们家倒保持了几十年的交情,她母亲还帮着带过我妹妹呢。

我爸爸三十二了。他因为不做饭而在床底下囤积了不少空罐头盒,给他解闷的许多藏书也逐渐给人借走散失。他百无聊赖了。我从破抽屉里翻出一封1967年的旧信,是桂花婶写给他的,安慰他“不要急,我再慢慢帮你找”。桂花婶阿古伯夫妇是我爸爸的同乡,他们是广东一个叫河婆的客家小镇子上的人,我爸爸的祖籍也是那里。我的妈妈当时就在那里。本来还住在镇上,也有大房子,“文革”一来,成分划分为地主,房子收走,全家给赶下了乡。1967年,我母亲二十二岁,梳两根又粗又黑的长辫子,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在乡下种田。因为晒不黑,村子里的人都问:“你是不是没种过田?”正是给她说亲的时候,阿古夫妇回乡探亲,极力向我的外公外婆推销我的爸爸。“我来给她介绍一个!这个人啊,很老实,很老实,还是大学生!你姑娘嫁给他没有错的!”

我爸爸从湖北回了一趟广东。他相亲相成功了,乡亲看他的确是“很老实,很老实”,于是放心了。他再去广东是三个月后,就是去结婚了。他带给我的外公外婆二十元钱,结了婚一个人回来了。三年后,我妈妈一个人挑着行李从广东过来,我爸爸到武汉去接她上船来小城。结婚后他再没去过广东,也一辈子没给外公外婆写过一封信。他可真划得来——他丈人丈母一个百好千好的姑娘,白送给他了。

“你怎么会嫁给了他这么一个人的呢?你嫁给谁不好!”我恨得咬牙切齿,质问我妈。

“就是!而且他们还只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妹妹也附和。

妈妈只是笑,哈哈,哈哈。

“你们乱说什么呀,你妈不跟你爸爸结婚,那哪有你们呢?”我爱人说。

“我愿意没有我!让我妈过得好一点!”我叫嚷。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爸爸妈妈是同一类人。就是那一类不知道自己的好,不懂得充分利用自己的好去换取较好景况的人。这样的人一生不会讨价还价,也不会投机取巧。他们怯懦,不会向外争取,只知道向内苛自己。在这个意义上他们般配,虽然他比她大了整十岁。

钟表店的同事们就等着看我爸爸带了个什么样的老婆回来。其实已经结婚三年了,他硬是连照片都没给他们看过。哎,来了——嘿哟,蛮漂亮呢,眼睛这么大,皮肤这么白!而且,特别勤快,特别客气。蔡师傅是不会招呼人,她蛮实心地一定要留我们吃饭。老蔡还蛮会找呢!这么好个女的给他找着了。

我爸爸的老同事蔡姑妈来找妈妈叙旧了。因为她也姓蔡,所以一直让我叫她姑妈。她把当年老同事们对我妈妈的观感接续下去:“我们都特别喜欢她,都说你爸爸憨人有憨福。唉,跟着你爸爸难为她啊,你爸爸这个人脾气又拐,又不会体贴人……你妈没工作,怀着你还割草去卖给牛奶厂,手上腿上皮肤过敏都烂了呀,我真是看着眼水流,她还笑,怎么这么吃得起苦……”

我听得眼泪直掉,问妈妈:“还割草?你怎么没说过呀?”她还是笑。她一辈子都笑哈哈的,不管有多苦。

妈妈在奶牛场打工我是知道的,还浪漫地问过:“是不是挤牛奶呀?”她笑道:“哪里,那是正式工干的,我们扫牛粪,运砖头修牛栏。”干了两个月,场里说没有户口的不要了,她又失了业。奶牛场每天需要很多草喂牛,她就去割草卖,割一百斤挣一元二角。草很脏,她手上腿上皮肤过敏溃烂,打了很多针才好。我现在听着都紧张了:“哈,你就不怕把我打掉啦?”她不在乎地一挥手:“哪有的事,你好得很!”快生我了,她还在家给人打毛衣,打一件挣四块五毛钱,开头七天打一件,后来三天打一件,手指头打出了小坑。有一次她不在,有人来取毛衣,我爸爸这迂人不知道收钱,那人拿了就走了。

我出生了。护士说:“哟,这小孩儿好白呀,眼睛也睁开了到处看呢!”当时我爸爸还没到医院,他让我妈“先去”,他“就来”。倒是蔡姑妈先赶到医院的,看到我了去告诉他:“是个儿子!”他高兴坏了,跑去看,结果是我。但是,我应该让他们看着眼熟吧。他们看到我之后,可能恍然大悟:原来小孩不是凭空由天赐给的,这小孩其实就是他们自己!看看我有多么像他们,不像妈妈的地方就像爸爸。——这个恍然大悟的感想,是我自己在去年的某一天突然有的。我还没有孩子,而在那一天我没来由地想到,将来会有一个小姑娘来陪我——我坚信我会生个女儿——这个念头如一阵强烈的暖流,在还不想要孩子的我的周身穿过。接着我还想到了,为什么越是身在底层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还越想多生几个孩子。就因为他们太孤苦,没人心疼他们,所以才想生个孩子来把他们当父母疼。孩子生得多,他们的亲人就多了,他们自身也就壮大了。

我被抱回了爸爸妈妈住的破木板房。哦哦,我是个祸害精啊。我哭啊哭,妈妈哄我睡觉,一连七次,我好像睡着了,她一把我放到床上我就睁眼哭,她又第八次地把我抱在怀里。我爸爸说:“哎哟哎哟,这小孩要不得要不得!”他嘴上说要不得,心里要得很。我曾经被试图搭在一个婆婆家,他一上午偷偷去看了几次,我坐在圈椅里哭个不停,那婆婆只顾洗衣服,根本不管。他不敢露面说那婆婆,当天下午就叫妈妈辞掉才做了半天的工作,把我抱了回来。我因为哭狠了,回来感冒发烧,闹了半个月。

我爸爸行事奇特,他坚持要让大床不靠墙,离墙半尺远。那大床其实不是床,是他们钟表店不要了的门板,四面无遮无拦,也不够宽。我睡在里面,半夜掉到了床下。妈妈半夜醒了,小孩呢?急忙叫睡在小床上的爸爸,他拉灯,居然停电,赶快点起煤油灯来看,我在床底下睡得正香。不知为什么,这回掉到地上我倒没哭,接着睡了。

我记得我有一阵子每天早上都哭,因为妈妈要上早班。妈妈四点钟起床,我一定跟着醒,但她不让我跟着起来。她穿衣服,穿鞋,洗脸,我就在床上哭。是冬天,窗玻璃外黑漆漆的,屋里黄灯泡亮着,我的眼泪把它的光线拉得老长老长,随我的抽泣上下左右不规则地拉着。妈妈出门了,爸爸哄我:“你妈妈就回来,就回来!”他往一个空罐头盒里倒些酒精,拿火机轰地点燃,泛蓝的火苗蹿得老高。他跷起脚让它在火上一过一过,烤他的袜子。我看着,眼泪渐干,黄灯泡黄得具体了。

妈妈讲:“那时候你才一岁半,我经人介绍到二食品公司去卖肉。每天早上五点钟到那里,晚上肉卖完了还要等到第二天的肉送来,把车上的肉都搬进店里,挂起来后才能回家。别的女人都是两个人抬半扇猪,我一个人就搬半扇,主任很喜欢我,叫我卖杂骨,就是肠子肚子猪肝猪肺之类。那时候买猪肉要计划,杂骨不要计划,好多人叫我帮忙买杂骨,不帮失人情,帮这个又帮不了那个。你又天天哭,搭到哪个婆婆家都搭不出去,你一天哭到黑,人家不敢要,所以我只好回来了。”

妈妈在那里只干了十七天。卖猪肉的工作,在买肉得凭票还得起大早排队的1973年,可以想象是多么俏的工作。蔡姑妈说了,那么多人找妈妈帮忙,要是我妈晓得利用那些人情……我打断她:“不,她绝对不会。”我妈是最不会那些的,假设她把那份工作干下去,她不仅不会积攒起一些有用的人情,反而会白费了力气还得罪一批人,一定的。我的妈妈,肯定不会成为一个仗着自己卖猪肉而东家西家捞好处的女人。

从此妈妈不再做上班的打算,一直到我三岁。

有一天妈妈在破木板屋门口做饭,床上的我说:“掉!掉!”她跑进来看,一只大老鼠从天花板上掉落在地板上。再大点,我会说整句子了,每天唱歌似的喊:“我要大姐姐呀,我要小妹妹!”大姐、小妹是隔壁人家的两个女儿,最喜欢抱着我玩。我一岁三个月,他们开始教我认字。有一件事情至今我仍身临其境般地记得,一个奶奶抱着我让我认糊墙报纸上的字,劳动的“动”字我认得,我伸手指它:“动!”那个字后面的木板恰好有个洞,“动”字就被我捅破了。我非常高兴。“一‘动’就捅烂了!”我说。“动”和“捅”我发同一个音,意义在我看来也一样,让我觉得特别有趣。再大点,我在地上画房子、云朵、人、树、鸟……

什么事情我都记得。但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把我养大的,我记性再好也不会晓得。我爸爸一个人的口粮,是怎么分给三张嘴的?不外乎他们少吃,先尽我吃饱而已。就像每个月的二两肉食供应一样,他们不吃,全归我。我三十岁的时候有人说,我们家的风水全被我一个人占光了。这话说得有理,他们的确是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我:粮食、营养、资质、禀赋,还有——运气。他们受了好多苦,我享了好多福。

小时候,我认到“年”这个字,有了一个发现,它特别像我的爸爸。爸爸的脸稍微往右边侧一点,他脸上的神态,活脱就是这个字。那一条长竖就是他的鼻、人中和下巴;上面的一小撇是他的头发;一小横是他有些恳切却碰了壁的眼神;剩下的一横、一折、架在一长横上,组成的就是他的鼻翼和嘴之间的典型状态,一种带点尴尬、却不试图解释或解决的神态——太像了。要等到很多年后我才能做这样的描述:这个“年”字,就是我爸爸的脸的象形。当时的我当然不能够把这意思说清楚。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告诉了他:

“爸爸,你很像‘年’。”

他没听懂。“我怎么会像‘年’呢?”小小女儿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没有在意。

爸爸,你真的很像“年”。虽然我现在再也看不到你了,无论我多么思念你;但是,我看到这个“年”字我就看到了你呀。

蔡小容,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随笔集《浮生旧梦说连环》,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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