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
天堂边的孩子
简默
又是清明,午休后儿子和我一起去北山给他爷爷上坟。
儿子今年十二岁,正读初中一年级,这是他第一次跟随我去给他的爷爷、我的父亲上坟。父亲在离开我们前看到了我结婚,他拖着羸弱的病体,坚持着参加了我的整个婚礼,却没亲手抱上孙子,这或许是他最后的遗憾之一。儿子落生后,我曾经专程去向他报喜。那时他和同伴们住在那间第一陈列室,我双手小心地捧着他,将他安放在水泥祭台上,我们开始喝酒,父亲一杯我一杯,边喝边说话,都与我的儿子,他的孙子有关。
仿佛是一转身,儿子长到了十二岁。在这些年里,儿子更多地是从大大小小、黑白彩色的照片中,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讲述中,从父亲留下的听诊器和医学书中,开始渐渐了解着他永远不会谋面的爷爷。譬如母亲有时对我教育儿子的方式不满意,会脱口翻出过去父亲对待我们兄弟俩的做法。每逢这时,儿子就像受到了怂恿和鼓励,仿佛他的爷爷也与他站到了一起,伶牙俐齿地“反攻”着我,孤立着我。
后来,我们将父亲的家搬到了这片叫北山的公墓。父亲从空中楼阁似的木架子上抬腿走下来,像一片叶子,落入根系似的泥土中,还原为一粒种子,重新等待发芽。
但至今,儿子还未到过这些地方,去看看他的爷爷。
儿子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关键在我,是我一直觉得儿子太小,不该叫他过早地到殡仪馆和公墓这些地方,接触与死亡有关的场景和话题,我是怕这会在他原本明朗灿烂的生活中,投射下浓黑和滞重的阴影。
一年四次的上坟。我一个人去,或和母亲一起去。我用我自己的嗓子,代替着儿子,说着我自己的话给父亲听。我偶尔也会想,我说的话,是儿子想说与他的爷爷听的吗?
最后,我跪倒磕头,一个我的,一个儿子的。
一次次的,我替儿子说话、磕头。我没觉得有啥。儿子也没觉得有啥。我们似乎都习惯了代替和被代替。
这次,母亲对我说,该让航去看看他爷爷了。
我听了想想,父亲走了十五个年头了,儿子已经长至十二岁了,即使是父亲搬到北山,也快四年了。是该让儿子去看看他的爷爷了。
我俩提着母亲准备好的黄表纸、纸钱、元宝、冥币、各种水果、煮好的水饺等,坐上了开往北山的公交车。车到北山脚下,正逢一年一度的清明庙会。公路两旁摆着摊点,一家挨着一家,出卖着不同的东西。上山的路是一条黄土路,以高耸的牌坊为界,往下的路空旷而开阔,向上则分出了两条岔道,一条向南,一条向北,都狭窄而坎坷,自下而上地望去,整条路呈“丫”字。此刻,一路上随地摆满了地摊,赶会的人像潮水涌来涌去,不知不觉溢过了牌坊,涌往向南的岔道。
我俩沿着向北的岔道走去。喧闹在我们背后,一步一步地远了;寂静在我们面前,一步一步地近了。这条道像一张弯弓,半包围起了北山,和许多墓碑下的家。抬脚向上,路过头顶守墓人的小平房,迎面是一片开阔地,同样是黄土路,暂时充作了停车场。一列披白衣的人像从大雾中冒出,又像自睡梦中醒来,他们鱼贯着拾阶向上,为一个人安妥他最后的睡姿。扩音器放大的哀乐戛然止住了,但山谷录下的悲伤,仍如一尾蚕咀嚼着桑叶似的,慢悠悠地飘散和萦绕。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那孩子约摸三四岁,头戴高高的白色孝帽,身披长长的白色孝衣,手持一根招魂幡,白色纸幡随风喊出哗啦啦的声音。他们走过我们身旁,那孩子被男人紧紧地抱住了,动弹不得,却转过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我看见他光洁红润的脸蛋上,没有悲伤哀痛,有的倒是稚嫩、新鲜、好奇,我甚至觉得他异常平静、冷静、安静。这样说,是因为,我清楚地听到了他和那男人的如下对话:“叔叔,爷爷去哪儿了?”“爷爷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爷爷去那儿干什么?”“爷爷累了,要去那儿休息。”“那爷爷还能带我玩吗?”“这……恐怕不能了,以后奶奶带你玩。”“那也行。叔叔,我也累了,你放我下来休息一会。”男人流着泪将孩子抱得更紧了……
见此情景,儿子顺势往我身上靠了靠。很显然,他也听到了这些对话,他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正因为明白,听着孩子幼稚天真的问话,身临墓地上正在进行的死亡场景,他才会感到恐惧,下意识地想从我这儿寻求安全感。
我俩相拥着走过队伍,拐向右边,寻到父亲的家。这儿是北山的高处,就像椅子的靠背,再往上,山到顶了。
就在父亲的家的上头那一排,父亲的家门斜对过去,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来看她们的亲人。奇怪的是,男孩手中扯着一只燕子风筝,正在绕着那方墓地不停地跑,风筝像风车迎风唱出好听的童谣。墓地仅有几平方米,绕上一圈不过半分钟,男孩跑起来画满一个圆。跑着跑着,他喘粗气了,出汗了,汗水从他的头顶沁出,黏住了柔顺的发梢,沿着额头淌过了红苹果似的脸蛋。他偷眼看看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她正目不转睛地追随着他的身影,丝毫没有要他停下来的意思。
儿子盯着眼前的情景,困惑地问:“他在干什么?”
我也回答不上来。
这时,那个更年轻的女人口气柔和了下来,叫道:“贝贝,停下来吧,姥姥告诉妈妈,她已经看见了。”
男孩扔了风筝,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放声大哭。
我才明白,她们要男孩一趟一趟地绕着墓地放风筝,是想给地下的母亲看。她们平素大概太思念母亲了,这思念蚀骨吸髓,令她们无法排遣,就借助清明这个能够通灵的日子,让男孩放风筝给他从未见过面的姥姥看。
儿子也明白了,一撇嘴,不屑地说:“人死了,哪还看得见?”
我吃惊地望着他,这一刻的儿子,站在公墓这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中间,对环绕身边的死亡洞若观火,他不会欺骗自己,看见了和想透了,就以一个孩子的单纯与坦率,一指捅破了生死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我开始相信,他能够快乐幸福地生,同样能够坦然平静地面对和接受他爷爷的死。
像我一个人或和母亲一起来一样,我和儿子一起在祭台上摆满了水果和水饺等,一点一点地燃着黄表纸、纸钱、元宝和冥币,边送给父亲在天堂花,边跟他说着自己的心愿和祝福。儿子学着我的样子烧纸,开始他不说话,也许正在心里默默地说给自己听,凝视着一波又一波挣身升腾的火焰,他的小脸被烤红了,额头上排满了细密的汗珠。渐渐地,他开始喃喃自语了,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看着他一脸的庄重与虔诚,我知道他已经从我们对他爷爷的讲述中,走进了那个气场。一阵风横扫过来,烧着的纸四下逃散,他持树枝迅速拦截,像拦一片片乌云,拦着拦着,乌云飘进了他眼里,化作雨似的泪水,他终于叫出了声“爷爷”。
山坡上站着一个孩子,仍旧是那个孩子,我已经许多次在这儿碰到过他。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编织袋,眼睛盯着我和儿子手中的矿泉水,我清楚他想要什么,咕嘟咕嘟地喝净了水,将空瓶子递给他。儿子也学着我的样子递给他。他接过去,随手丢进袋里,瓶子与易拉罐、玻璃瓶接触碰撞,发出沉闷而欢快的声响,也许在他听来是美妙的音乐。他不走,仍然站在山坡上,盯着我和儿子的一举一动,目光不时地移向各种祭品。我明白他的想法,因为我看见过他和同伴们这样做,我悄悄地拉了拉儿子的衣角。纸燃作了一堆灰烬,零零碎碎的火星稀疏地闪耀,渐渐归于冷清和沉寂。我跪倒磕头,儿子也学着我的样子跪倒磕头,口中认真地数着一二三。我们起身拍拍膝盖上的草和土,转身离开,我在前,儿子在后。就在我们的身后,那孩子从山坡上冲下来,如饥似渴地抓起祭品,狼吞虎咽地嚼着。不知从哪儿又钻出了几个孩子,清一色的男孩,与他一起分享着,他们仿佛怕惊扰了我父亲,不争不抢,探手各取所需,默默地吃着。
我已经许多次看见过这情景,一般都是这几个孩子,逢到了该上坟的日子,他们就守在一边,盯着上坟的人们,等待着他们手中、嘴边的瓶子,也等待着祭台上的各种祭品。我们这儿的风俗是,小孩子吃了这些祭品,对孩子们是好的,因此没人忌讳。但他们却有自己的原则。譬如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人上过坟后,瞥到守在一旁的那个孩子,指着祭台上种类繁多的祭品说,来,吃吧。那神情与口气都像是在可怜他,施舍他,叫我想起了那个活生生的“嗟来之食”。孩子偏偏不搭理他,他尴尬地笑笑,扭头走了。直到我离开,我也没见孩子去动那些祭品。
儿子看到这情景,似乎心头还有些疙瘩,却没说什么。
下山路上,我们迎面又碰到一列身披白衣的队伍,领头的那个中年人拄着小腿粗的柳树棒,嚎啕大哭,哀乐像一群低低盘旋的苍鹰,狠命地啄着每一个人的心。
儿子不再往我身上靠,而是与我并肩站在路边,目送这列长长的队伍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路上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仿佛生与死都不曾来过。
下到半山腰,一眼望见熙熙攘攘的赶会人流,滚滚红尘粗糙浓郁的气息,挟着风沙扑打向我们,就像灼烫的阳光。
简默,作家,现居山东枣庄。已发表散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