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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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跃东
清楚记得,在1991年的春天里,祖父在自己的相框边上题写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联。他搬用刘禹锡的诗句,我看了不禁失笑。祖父望着我,只是报以一笑。这一年,他六十五岁,作为长孙的我,也已十七了。哪知,第二年秋天,他亲手制作的相框就派上了用场,病逝上山那天,父亲端着相框走在了灵柩的前头……
祖父为什么如此心仪这两句诗?到老想着的是春天啊!他退休后,倾情楹联诗句,多是咏春歌新,横批多用“大地回春”,而别人家都是“春回大地”。祖父说:一个人挑着担子走在地上才能迎来春天啊!说得巧妙,人负担子两足立地为“大”!可是祖父写的“大”字很特别,横下的撇是斜着的直笔,一捺是个顿钩,整个看上去,人好像只有一条腿立地,重担快要把他压倒了。我少不更事,其实祖父早就是这个命运了。
稍稍知事起,我就听说了那个“大”字捺笔变成顿钩的惨痛经过。祖父年轻时做过武冈县国民政府的教育督员,解放后在武冈机械学校和洞口的中小学任教。祖父处世任性,对层出不尽的政治活动表现冷淡。1962年寒假,全县教育界组织集中学习,他未曾接到通知,就没去参加。校长卢某往上告了一状,年后开学,教育局不作调查,就停了他的职。祖父一气之下跑到教育局讨说法,一名曾姓干部指责他目无纪律,要严肃处理。祖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骂他瞎眼说鬼话,然后扬长而去。组织就一纸文书,处以“自由离职”。
祖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桑稼穑,自食其力。他的诗稿中有一首落身为农的《遣怀》五律:“朝语伤当道,夕栖蓼水旁。浮云暗白日,斜雨入寒窗。月灿明珠泪,菰多孤雁粮。吞声思范蠡,扶耒泥沙香。”他真的这么淡定?祖父有识见,爱发表看法,总把风头出尽。
1967年夏天,生产队在外村买了一座木架牛棚,棚顶大梁拆下来极为不易,祖父冒险闯进去察看,大梁突然掉下,一头落地反弹上来,砸中他的右大腿,痛得倒地翻滚。大家找来一副抬猪用的竹杠,赶紧送往县医院。一个年轻的医生摸了摸,说是脱臼,简单推压了几下。其实祖父是骨折了,需要立即手术的。几天后,疼痛未减,照了片子,骨折部位发生病变,就转到邵阳地区医院,但是最佳疗期已经错过,只能在裂缝上打钢板,这条腿就不能走路了。一家人欲哭无泪,祖父才四十一岁,就这样折翅坠地了!
祖父不能下地干活,大半年躺在床上,只能分到成年劳力一半的粮食。那时曾祖母还健在,祖父内疚的是,一个壮年男儿不能让母亲吃饱饭。他焦躁不安,夹着拐杖,一瘸一瘸地出去寻菜叶、野蘑菇什么的,但早就被别人捡走了。有段时间,村小学缺老师,祖父就向村干部提出去代课,但一些群众说他犯了错误,让他上课会误人子弟,其实是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吃满分的粮。祖父又织了渔网,独自去河边弄鱼,有次下雨涨水,他滑倒在激流中,冲去好远才爬上岸。曾祖母害怕地说,饿死也不准去捕鱼了。
渔网扔在了屋前的篱笆上,村支书路过看到了,饶有兴趣地请祖父他帮忙织张大网。依照个性,祖父是不会答应的,但这一次他竟应下了,主要是感激支书还信任他。支书买来丝线,祖父认真地编织起来,把渔网漂漂亮亮赶织出来。
后来,村加工厂有几台柴油机,经常出故障,没人修得了,村里决定让祖父负责,这是他的强项,可以记满工分,主要是给村里碾米、榨油、压面条。村小学缺人时,祖父又被安排去代课,他心急火燎,学生上课不认真,就横眉瞪眼,严加训斥,一些家长怕孩子们学不好,就向村里提意见,其实还是见不得他得了体面,村里只好把他下了岗。
我家成分不好,多次受批斗,每次集会,村里也要附带羞辱祖父,要他拉琴唱歌造势,带着两个侄儿巡演,批判会上附带凌辱。几年间,家族中两人被活活打死,一人被吓死,一个下放病殁,两个被关押坐牢。那些日子,曾祖母常常含泪悲叹:我不识字,四个崽女行医的行医,教书的教书,种田的种田,不晓得错在哪里,会是这种苦八字。
祖父沉痛愤懑,却又无可奈何,漫漫长夜,他只有帮着家里纳鞋底,一针一线,穿插往返,把全家人的鞋底都包了。但所需量少,他又织起了毛线,无师自通的。可是家里条件差,哪有那么多的毛衣织。他就把织好的给拆了,重新再织。非如此不能排遣内心的孤独?我曾这样浅薄地疑问过。多年以后,我读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书里有个女孩叫阿玛兰塔,竟迷恋给自己织寿衣,而且是日织夜拆,她是不想以此来打破孤独,反是以这种方式来保持孤独。读完这个段落,我眼睛湿润了。
历经一次次的凌辱打压,祖父逐渐变得老成持重,他不相信一直会是这样,就是一条腿,也要把这个家撑住。那段日子,祖父思虑最多的是先要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他把子侄们叫到身边,反复告诫,不要跟人家争比。
伯叔姑姑们不能上学,村里不准他们入校,待在家中整日无事。祖父想,年轻人郁闷,自己先要乐起来,就教大家下象棋。伯叔们都学得走棋,有的下得急躁,有的下得锋芒,想赢他又赢不了。祖父说,棋乐无穷,想好再走,走不回头,输了也有味。经常下棋,磨砺了大家的心性,心中的种种不平,在棋盘上慢慢抹去了。
祖父常常听广播,自己就有见解,这个家是不会被灭掉的。父亲这年二十二岁,祖父亲自到外公家提亲,母亲很快就嫁了过来。我出生后的第一个新年,即1975年的春节,祖父寻出多年未用的笔墨,亲自买来红纸,运腕开毫,写了一幅家中久未出现的对联:春色不随流水去,暖风常伴飞鸿来,横批:大地回春。一些人看到后,说祖父又发神经了,有人夜里把对联撕了下来,留下“大地回春”四字在上面,祖父仍是高兴。他年年写春联贺岁,就是从这时延续下去的。
第二年十月里,动乱结束。大批冤屈者得到昭雪,祖父却没一点讯息,上面说祖父是自由离职,这种情况不能复职。祖父没去解释,安静地用毛笔蘸着清水写对联,纸板干了再写,写了又干。
转眼,到了1979年的春天,邓小平都走到南海边了,祖父仍然坐在屋檐下,看春燕呢喃,啄泥飞返。这一年春上,我们乡上的中学增设了高中部,学校热情地请祖父去代课。祖父毫不思索地说:“要去上课,就正式给我复职,代课一天都不去。”学校派人到县教育局汇报祖父的情况,然而当年的那些冤家还在旧位。他们几经考虑,说试教通过才能复职,点了他们认为很有难度的物理课。祖父夜里研究了教本,认真备了教案,第二天来人观摩了一节课,竟全数通过。县委很快发了通知,指出“不应以自由离职论处”。祖父得以走上阔别了十六年的讲台,付出的代价当然是万般沉重的。
我堂伯父回忆说,祖父复职时,他也在乡中学的初中部代语文课,带来铺盖住校。祖父对他说,一起搭铺算了。伯父很迷惑,一学期这么长,挤一床哪能行呢。祖父说:估计自己在这里不会久留的,县里的正规高中更需要人。伯父兴奋不已,两人就一张桌子,一盏油灯,倾情问学,不知不觉,晨钟当当响起。只可惜,人间至景不常留,一月后,祖父被调到县五中任教。伯父每每忆起此事,就动情不已,他说叔侄俩年轻时同台演出受凌辱,中年还能同桌挑灯做学问,有惑即能解,学得新知传他人,人间的大幸大福,还有更胜此一情状乎?
祖父复职不到一年,国家鼓励老同志提前退休,多给后秀机会。祖父心里经过挣扎,在1980年下半年毅然退休,后留校代课两年。
此时,大地复苏,进取有时,祖父奇志奇才,焉能甘心?我母亲是姊妹中的三小,娘家呼为晚妹,可是我们邻家也有一个同名的妇女,祖父就为她更名叫春梅;姑妈的大儿子出生后,他给取名叫百春,老二叫万春;条件好些了;给邻里乡亲写对联,总是离不开一个“春”字;他喜欢古诗,手抄本上第一首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我看到,祖父时不时地望着我,目光定定的。我是长孙,我知道他目光里的愿望,他是希望我成为他的一个春天。可是,稍大一些,我就很难驯服了,生性顽皮,厌学贪玩,到处惹是生非。为了磨砺我的顽性,十一岁那年,祖父去邻村小学代课,把我带去寄宿,每天放学后要我写大字。他订了一本草纸,我在封面写上“大字本”三字,那个“大”字,我写成祖父平常写的顿钩状,祖父却不让,说学生练字不能潦草,要把一捺写开去。我偷懒不改,他发怒训斥:“一个字都写不好,你能干点什么?”他还把草纸狠狠扔到了地上。
我桀骜不驯,祖父却从未嫌弃过我。他对家里人说,像这种冥顽燥热的人,如果能够文以化之,也许还有个人样。他这样说,是看到我特别喜欢读课外书。在祖父的指导下,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投稿,高一发表了处女作。
我偏科厉害,高考之路是根本不通的,出去闯闯,要比耗在学校务实。祖父就给在惠州大亚湾做事的两个外甥写信求助,表叔们回信同意我过去。祖父不放心,要亲自送我到惠州。镇上本来有直达惠州的长途汽车,我没坐过火车,发烧要到衡阳坐火车去广州,祖父竟答应了。我们坐汽车出发,当天傍晚赶到衡阳火车站,人山人海,半天才买到车票,晚上十一点多的车。登车时,怎么都挤不上去,眼巴巴地看着火车开走了。不久,来了一趟同方向的火车,停在对面月台的里侧轨道上。祖父只好带着我冒险行事,两人急忙翻下月台,艰难地钻过一列到站停靠、随时都会启动的火车厢底。他先把我推上一米多高的月台,我再把他拉上来。哪知这趟车也是人满为患,难以挤进,火车鸣笛却要开了。祖父急得满头大汗,他提出翻车窗试试。我们就对一个车窗里边的人讲好话,把行李递了进去,祖父慢慢探入上身,我在下面推他的腰。两个人好不容易翻进车窗,车内毫无容身之地,慢慢挤到厕所边。刚落下双脚,乘务员就来查票,说我们车票不符,要罚款。祖父赔笑作解释,又掏出残疾证,那人才放了一马。当时已入秋,夜里清凉,车窗又吹风,祖父似乎感冒了,一说话就流口水,我提醒他注意,但他不张口也流个不停。其实,这是中风的前兆。
到了惠州,小表叔找到一个朋友,把我安排到一家台资玩具厂,月薪五百,每天坐着给火柴盒大小的石膏玩具描色。这种工作,太损耗一个人的朝气了,我觉得自己还能干些有内涵的事情。我就辞职了,在惠州转了几天,决定还是先回家。
然而,祖父从广东回家就周身不适,口水流不尽,舌头难打弯,疼痛日趋深重。县医院确诊,已是肺癌晚期。没几天,祖父血栓偏瘫,片言难吐,唯双目炯炯。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大声告诉他:我去当兵!祖父面无表情,左手中指连敲床沿,赞同我的选择!他满意了,慢慢闭上了眼睛。
祖父这样遽然离去,我把洁白的挽联贴到大门柱子上,覆盖住了年初时他写下的还未褪红的春联,而春天了无踪影,只有我的泪珠遗落在长长的白纸上!
安葬了祖父,我就去了大西北的部队,特地把祖父留下的那叠文稿放进了包底。为了改变命运,我三次参加军校招考,因数理化拉后腿,三次失败了。不尽的孤冷中,我倍加想念祖父,我把祖父留下的诗文一字一句地读了进去,发现他很少感叹身世、渲染悲苦,满纸的锦绣文字,只绘织了一个芬芳的春天。
我深深感受到了,祖父这些诗文的博大深邃、磅礴壮阔和明媚温煦。我不知道,祖父当年把“大”字捺笔写成顿钩是不是有意为之,也许只是我的意会,他那样遗憾地走了,我无时不被一种意念和力量所催逼——蘸着血汗,工整地把那一捺写开去!
我忍辱负重,埋头写作。在服役期满五年即将退伍时,我被破格提升我为军官,担任军中记者。第二年秋天,祖父的另一个孙子——我的堂弟,高中毕业,考进空军工程大学,后留校任教。
祖父啊,这一切,是不是您一生苦苦追寻的春天,您是否看到……
后来的每年春节,我也写对联,横批多用“大地回春”。这是百姓人家,在新年伊始对美好生活的纯朴愿望;而在祖父,却是终身的生命状态,他一生肩负重担,深一脚浅一脚,一直没有回头过。
二十年,我大道悟出,顿感春潮激涌,大地春暖。为了对这份熬尽苦寒而得来的春天的纪念,还有一棵小草对春晖不尽的思念,我写下这通长帖,谨向大地底下的至亲传报回春之讯。
邓跃东,作家,现居湖南省邵阳市。已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