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条狗命(外一篇)

2015-12-08 19:48秦羽墨
天涯 2015年6期
关键词:鸟语养狗母亲

秦羽墨

我这条狗命(外一篇)

秦羽墨

多年来我一直不停流浪,卑微而执拗,从不轻易认输,以前我不知道原因,现在知道了:这条命是狗给的,我是替它们在活。

我在老家先后养过不下十来条狗,然而狗事艰辛,它们不是被毒、被圈,就是无端暴毙或者莫名失踪,没有一条得到善终的。山里村落偏僻,村户住得很稀散,养狗能守家护院,我们家在村口容易招贼,养条狗就更有必要。势态如此让人沮丧,难道是我们家和狗缘分太浅,养活一条狗竟这般难如登天?矛盾的是,家里又常常狗影绰绰,全村的狗成群结队而来,像在自己家一样,进进出出来去自由,一点都不生分。它们来讨食,和家里人亲近,神态温和样子亲昵,毫无防人之心。

我跟母亲说,算了吧,别养了,养又养不活,反正家里常有狗来。母亲不依,养狗看家还得靠自己家的,没听说哪条外狗能养熟,它们今天吃你的,讨你的好,明天不吃,就不管事了。

小黑是被毒死的,死的时候难受得发了疯,满世界窜,最后钻进刺蓬里出不来,口吐白沫抽搐而死,平常它那样温顺,见着我有把尾巴摇断的劲头,那死状无疑让人感到悲凉。还有一条黑狗,算来也是毒死的。它吃了有毒的食物,脑袋发晕,口干舌燥,跑到老井里去喝水,结果掉到里面淹死了,平常一跃而出的井口它却无力挣扎。乡下粮食不够,又常闹老鼠,为了治鼠,大家常选择下药,遗憾的是效果并不好,老鼠没死几只,狗倒毒死不少。小花呢,它是替我死的。记得那天,它跟着我到山上放牛,我和其他孩子一样站在山坡上看牛顶架。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还跟我抢观看的位置,不过它那段时间很乖,我就把自己原来的位置让给了它,结果它刚站到我的位置上,牛的后腿突然一拐子弹过来,把它给弹飞了。牛顶架时通常都是后腿绷紧用力,谁也没想到会弹后腿拐子,它自然就活不成了。如果不是把位置让给了它,那天死的可能就是我。还有一条狗也死得冤。对门满爷爷家的狗是条七八岁的老狗了,我们家养死了很多狗,他们家的老狗还在。在我们家没狗的时候,它负责起两个家的守卫任务,一下睡在我们家门口,一下睡在自己家门口。我们家那条小狗来了没多久就跟满爷爷家的老狗玩熟了。我想,老狗是有经验的,什么东西有毒,什么人不可靠,判断力很强,不然它活不到那么一把年纪,让小狗跟着老狗学学经验也好,也许能养大也说不准。满爷爷那回心血来潮,他说老鼠们学精了,下的老鼠药它们不轻易吃,全白放了,他决定把药拌进油渣子里。那油渣子香得不得了,稳重如七八年的老狗也没把持住,带着我们家的小狗一起吃了油渣子,就这样死翘翘了。

那年头贼挺多,贼想进村行窃,首先要对付的是狗,我们家在村口,自然首当其冲,养狗的困难可想而知。我们家的狗如此不幸,我提着刚进门的那条狗的前腿问,小子,你能活多久,想要个怎样的死法?它听不懂我的话,撒撒腿,下来跑了。我真是恶毒,人家才来就算计后事了,然而我不能不去想。我劝母亲别养了,她却死命坚持,我知道她也是一个不轻易认命的人。

每年除夕晚上给祖先上香时,母亲都要跟祖先们说好长一段话,无非是保佑全家平安、来年五谷丰登之类的老话,她虔诚的样子就好像老祖宗都站在我们面前一样。每次听她念念有词,我就屏住呼吸,生怕冒犯了神灵。然而有一次,她竟说:“老祖宗们,黑子身体不好常年生病,你们要保佑我的儿像狗一样健康!”听到这,我忍不住笑了:“我们家的狗一条条都不得好死,还像狗一样健康呢!”母亲听了,恶我一眼:“你那张臭嘴,赶快‘呸咻呸咻’!”在我们那,逢年过节说错了话,要“呸咻呸咻”两声,还要打自己一个嘴巴才算收回了错话。看见母亲生气,我只好按她的意思做,学着样子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

事后母亲告诉我,狗和牛的身体是最好的,风吹雨打一辈子难生一回病,真要有病就是要命的病,人要是像狗一样才好呢。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把我的小名叫黑子——狗的名字,她是想让我永远避开病痛。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是个早产儿,而且时辰和父母相冲,说是戾气很重,要认干爹才能长成人。母亲先是逼我认人当干爹,我不答应,又逼我认一棵树,我还是不答应。我有了一个爹了,干嘛还要认别人当爹?那时候太小,其实认一个干爹不但没坏处,还有很多好处,多一个爹疼,多好的事情呀。可当时我丝毫没顾及到母亲的担忧,一次次伤害她。好在我终于长大了,趟过了十八岁,母亲总算放了心。

“我说别信那些东西,要讲科学,认什么干爹,我还不是长大了?”多年以后,在老家的火塘边我和母亲突然谈起了这件事。母亲笑笑不搭话,只顾谈村里的种种人事。那时我离开老家已经七八年,家里也多年不养狗了。以前我不让她养,她争着要养;现在我不在家了,没人再反对她,她却不想养了。

“为啥不养条狗呢,我不在家时陪陪你也好。”

“你都长大了,还养狗干啥?”

那天她向我倒出了捂在心头多年的秘密。原来过去那么多年她之所以坚持养狗是在为我转移戾气。她私下里给我算过命,说如果不认干爹,就一定要叫狗的名字,而且家里要常年养狗,遇见什么灾难狗会替我抵挡。母亲知道我一向反对迷信,只偷偷地坚持,一坚持就是十几年!我的母亲,我该怎么面对你的说法呢,信还是不信?此刻,这已不再重要,过不了多久我也要为人父母,我能理解你所做的一切。

照她那么说,那些狗可都是为我死的呀!人活一世真不容易,牺牲这么多条狗命才能换取一条人命。我为那些死去的狗祈祷,希望它们来世能投个好人家,少受点苦,活得人模狗样,活它个够!

这些年,活得灰头土脸,没干成啥大事,过得没质没量的,还常常为了微末之利无视是非,甚至牺牲尊严,死了那么多狗才救下我,要是它们知道救下的是这样一个人,它们在地下会觉得值么?它们一定会骂我:你他妈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救你了!它们一定很后悔,替我这样的人死了,太不值当了。这真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狗活了一辈子好歹救了我,对它们来说算是干了件天大的事。我呢,究竟活出了啥意义?我说不上来。

但,我总得努力活出个一二三来,不为啥伟大目标,就算是为那些替我死去的狗活吧。

能鸟语的人

乌鸦在村口叫了三遍,明生爷爷的那口气还没断,守在床前的子女把一切后事准备好之后,突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老大说,还是去问问黑子,弄清咱爹到底啥时候走,也免得我们在这瞎猜。在蒿村,我被认为是一个通鸟语的人,这首先表现在预测吉凶祸福上。我说,还没到时候呢,再叫两遍才走得成。乌鸦叫到第五遍时,明生爷爷准时走了。

你问我为什么懂得鸟语,我也不知道。乌鸦和猫头鹰叫意味着大凶,吃屎鸟叫意味着有祸,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是凶究竟什么时候来,这祸有多大,谁也不敢保证。至于水涧鸟“雨哗哗,雨哗哗”叫的时候,雨到底下还是不下,就更没人敢说了,那种鸟常常是瞎叫唤。只有我能确切地知道是祸还是福,是雨还是旱,这一切都是从鸟语中得知。起初我也只是猜,经过几次,均出人意料地毫无差错,大家就都把我当成了通鸟语的人。

鸟比站得比人高,看得比人远,比我们更能理解世界,知晓生死的秘密。鸟在天上,人在地上,在鸟的眼里村子不过是大地上一个小小的细节末枝。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怎么活着,将来如何死法,所有这些都毫无遗漏地落在鸟的眼睛里,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们看待一只虫子。大家认为人有必要通过鸟语和上天沟通,与自然对话,村里需要一个通鸟语的人,为我们预知未来。这人是世代相传的,以前是明生爷爷,现在轮到了我,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真正知道一切的是鸟,不是我,我不过是凑巧听懂了其中的一两句。如果说我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我比别人更多地浸泡在鸟的世界里,成天与鸟为伍,也许是它们在无意中把秘密透露给了我。

那些年,人生的重要事情远没有来到我生命里,我整天无所事事,像一只野鸟在山里四处转悠。就像我们谈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一样,我发现,鸟类在没事的时候也谈论我们,谈论村子里发生的一些可笑事情,言辞确凿,夹杂冷嘲热讽。比方说,到了该播种的时候我们却因为偷懒晚了两天,该杀虫的时候我们又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耽搁了,结果那一年,我们只收回了一袋一袋的秕谷。更可笑的是,一个男人的老婆和别的男人睡在了一起,那个男人居然蒙在鼓里还跟人家称兄道弟,倒酒吃饭。我们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原来竟不过是鸟类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当我们面对满山的鸟语花香,从未想过这些好听的鸟语中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喜鹊和黄鹂的美好歌声并不是为我们准备的田园诗,而是送给自己的情侣的,我们是如此的自作多情!它们从来就不曾为我们歌唱过,我们的生活如此拙劣,没有什么值得歌唱的,如果哪一年我们意外喜获丰收,它们的歌声也是献给粮食,而不是我们——地里所有的庄稼在进仓之前都要先满足它们。人类在为它们种粮食,充当了动物们的工具。鸟类在自己歌唱,长鸣是忧伤,短促是喜悦,它们只会把歌声献给养育它们的大山,顶多还有春天里的那一片阳光,就是没有我们。只有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它们才会注意一下村里的人事,为即将到来的祸事对我们表示同情,站在村口叫一阵。

这是人的无知与可悲。

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可笑之处,但当我听见它们如此嘲笑我们,心里终究愤懑难平,说服不了自己置若罔闻。我试着把自己当成鸟,调动语言潜力去学习各种鸟叫,试图从不同的音调中窥探鸟语的秘密,揣摩它们的心思,摆出一副与它们和平共处的样子。

经过几年苦练,我终于学会了各种各样的鸟叫,老鹰、鹞子、画眉、白头翁、水涧鸟、麻雀等等,不下十余种。有一年春天,阳光明媚花香四溢,山谷里百鸟齐鸣呼朋引伴,我故意跟在后面,一下这么叫,一下那么叫;一下学这种鸟叫,一下又学另外一种鸟叫。结果,我的叫声扰乱了鸟语的秩序,它们言语混乱,整个山林闹哄哄的,鸟语杂乱无章,无法表达出明确的意思,它们一下子陷入了交流的困境,变得全然不明白对方了。而我呢,就躲在一旁看笑话,直到它们明白过来自己被愚弄了为止。那时我想,鸟到底比不上人有智慧。

鸟类的遮眼法也瞒不过我,我掏过很多鸟窝,捕获过无数的鸟。那些年,家里堆着这样那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鸟蛋,摆着各种鸟笼,引来其他孩子无比羡慕的眼光,他们想得到这些,必须拿其他东西来换。我知道什么鸟喜欢在哪里筑巢,它们什么时候容易瞌睡被抓。田雀的巢像一个“7”字,它们不会把巢筑在草木深处,而是在人眼皮底下,在最容易看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大路边;岩雀的巢筑在拳头大的倒立的石缝里,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下雨被淹;体型大的鸟,一般都不会在自己巢穴附近活动,须长时间的观察和跟踪才能有所发现,像鹞子,它们把巢筑在了高大的枫树或松树顶上,而猫头鹰则喜欢待在古树的枯洞里……

鸟虽属益类,一旦繁衍过分,就会鸟多为患,对人构成威胁。大人们说,三年灾害就是麻雀把村里的粮食吃光了,害得大家都饿肚子。所以,该抓的依然要抓。我抓鸟并不因为他们的说教,我只是羡慕鸟的翅膀,想着能像鸟一样飞翔。可我养过的鸟除了少数几只趁我不注意飞走了,大多都郁郁而终,命不长久。

那一回,我抓了一只田雀,连巢带蛋一块儿端了。回家的路上它一直在叫,它的同伴一路尾随,飞飞停停跟了我几里山路,到家了都不肯离去。我把它关到了笼子里,另一只在门前的杜仲树上叫了整整一夜。我听得懂那种呼唤,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就像那次母亲中暑昏迷不醒时我的呼唤一样,吵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时,它还在杜仲树上没走,它发出的叫声已经嘶哑。我太残忍了,拆散了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害得一对恩爱夫妻妻离子散,这是多大的罪过啊。我把那只鸟放了,巢和六个鸟蛋也都放回了原处,为了确保巢的结实可靠,不被风吹倒,还忙活了半天帮它重建家园。过了几天我再去查看,却发现巢里的六个鸟蛋已经坏掉,那两只鸟放弃了这个家,也抛弃了它们的爱情结晶,这一切都是缘于我的贪婪。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抓过鸟。

十五年后的一天,我在遥远的城市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奶奶病重恐怕不行了。奶奶的病是陈年顽疾,已经拖了很多年,这次我们终于被医生告知要准备后事,无论怎么请,医生也不肯上门了。我回到家,奶奶已经奄奄一息,只认得人却说不出来话。我们几个后生轮流守夜,守了几天却突然不见动静了。寒冷的冬天,乡下没有暖气和空调,守夜人一个个冻得够呛,奶奶没走,我们都被冻成了重感冒。

乌鸦已经在村口叫了不少天,二叔问我,奶奶还有多久?应该得撑五六天吧,我说。村里一个挂着长鼻涕的孩子却说,顶多两天。根据以往的经验,二叔只会听我的,结果,奶奶第二天夜里就走了。所有人都埋怨我,害得大家没能为丧事做好充分的准备。我的预测竟然失败了,长鼻涕孩子对了!

这一切其实早有预兆,只是当时没引起我的注意。十一长假我提着照相机回到乡下,想拍一些鸟巢的照片,可我在山里找了两天竟然没发现一个巢,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我能隐约听见散落在林子里的鸟叫,但我确定不了它们的准确位置。我学鸟叫,想引它们出来,结果发现,我的嗓子像堵了一团棉花,吐不出像样的声音。我在回家的车上被吹感冒了,喉咙里淤塞着痰,学鸟叫是需要尖音的。群山之中,面对众鸟,我一时哑然失语无言以对,成了一个失语的人!我竭尽全力终于叫了几声,它们也爱理不理,我只好很失望地退出林子。当时我把一切归结于感冒,没想过更多。

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以一只鸟的身份融入到它们中去,好像那里的生死已经与我无关。它们已经听不懂我,我也不再懂得鸟语,就像不懂得这个村庄生与死。

现在,通鸟语的不是我,是村里一个挂着鼻涕的孩子。

秦羽墨,作家,现居湖南常德。已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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