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传辉
南方南方
朱传辉
哥!弟弟敲开我家大门,提着个巨大的黑色旅行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米八几的个头,瘦得像麻秆,上身一件到处是口袋和扣子的夹克,下身一条刻意弄出好多破洞的牛仔裤,头上一顶红黄相间的毛线帽,一根长长的耳机线不知从哪个地方伸出来,蜿蜒而上,直奔脑袋两边的耳朵而去。
哥不认识我啦?见我发愣,弟弟问。如果不是他反复地叫我哥,我真的不敢认他。两三年没见,弟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特别是个头和穿着。我反复打量端详,才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找回到弟弟过去的影子。
弟弟是三叔的儿子,三叔因为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直到三十七八才结婚,女方是藤镇郊区的一个哑巴。弟弟出生时,三叔已经四十了,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超乎常人的厚望。没想到等弟弟学说话了,三叔发现他有点口吃。爸……爸!妈……妈!前面一个字和后面一个字,隔了有半盏茶功夫。正常正常!亲戚朋友都宽慰三叔:谁家小孩刚说话不是这样!再大点就好了!可是再大点这种情形依然没有改观。爸爸!妈妈!终于连起来了,叔……叔!婶……婶!又隔了有半盏茶功夫。大家又宽慰三叔:已经有进步了,再大点又要好一点的。一直到六七岁,叔叔婶婶也连起来了,但是不能讲连贯的话,一句半句是可以的,我要吃饭!我要拉屎!都没有问题。我要吃饭……不要拉屎!两句以上中间就要隔半盏茶功夫了。三叔带弟弟去大医院检查过,人家医生说,没什么问题,要说问题的话,不能从母亲那里学说话的孩子,语言发育是要慢点。但一直到上小学、初中,这种状况再无改观。能流畅地说单句话,成了弟弟二十岁以前在语言方面的最高成就。
七岁那年,三叔发现了一个更严酷的现实,弟弟要吃要喝,调皮捣蛋,看不出比藤镇街上任何一个孩子差。但是说话做事一根筋,脑子不会转弯,学习成绩奇差。无论数学语文,选择题多的时候,偶尔能考个四五十分,一旦选择题少,分数基本稳定在三十分以下,小学五年级读了两遍,捱到初中毕业是再也读不下去了。
对于这个不幸的家庭,我们家也好,大叔二叔家也好,都给予了极大的关心。弟弟从小到大经常是我家吃几顿,大叔二叔家吃几顿。到了学校放假,就吃睡都在我家了。虽然家境窘迫,弟弟说到底并没吃过多少苦。初中毕业后,大叔托人帮弟弟在藤镇一家酒店找了个当门童的活,活不累,技能要求也不高,只要开开门提提行李就可以,最主要的话也不多!其他门童会说,欢迎光临,请进!谢谢光临,下次再来!弟弟进行了必要的精简和改进,他只说“欢迎光临!”和“欢迎再来!”加上弟弟灿烂的笑脸,居然给顾客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看起来,再没有比当门童更适合弟弟干的活了。
但弟弟现在却站在我的面前。要知道,这是酒店业最忙的时候,弟弟不在酒店好好上班,却跑到南城来找我,让我感受到了不速之客的味道。果然,等进门换了鞋放下行李,没有半点旅途疲倦的样子,弟弟开门见山对我说,哥,你帮我找……找个事做吧!我说,在家干得好好的,怎么不干了?弟弟说,没……没劲!赚……赚不到钱!这是事实,可是弟弟干了好几年了,为什么现在才觉得没劲?我觉得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一两句话也问不清楚,既然来了,就先安顿下来,其他的慢慢再说。
爱人不在家,每当我编稿任务紧的时候,爱人就带小孩到岳母家去。已到午饭时间,我只能给弟弟煮面吃。弟弟一边吃面,身体一边随耳机里的音乐一抖一抖,只有在听不清我说话时,才把其中一只耳塞取下片刻。随着身体的抖动,他衣服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口袋和扣子晃得我眼花缭乱,还有一些东西在叮咚作响。我忍不住问他,这身打扮是怎么弄来的?见我注意到他的穿着,弟弟突然把两只耳塞都取下来了,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自己弄的,很……很酷吧?说着还站起来两手插在裤兜里转了几个圈。我苦笑一下。弟弟会意错了我的笑,用更起劲的声音说,小顾也说我很酷。我问小顾是谁。弟弟说,我朋友啊。从这一刻起,直到吃完面,弟弟的话题再没有离开过他这个叫小顾的朋友,他的眼神是晶亮的,口气里充满了钦佩甚至崇拜的成分,小顾这样,小顾那样。虽然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怎么个不对劲法一时又说不出来。
通过弟弟的讲述,我知道了小顾是个在弟弟上班的酒店旁开服装店的年轻人,为人仗义,朋友众多,很有办法,每过几个星期就要到外面去进一次货,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在和小顾交往的过程中,从未出过远门的弟弟,不仅学会了像小顾那样穿着打扮,还有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想法。
弟弟就是带着那些想法,背诵着小顾的名言来到我面前的。小顾说,家里是赚不到钱的,要赚钱就要到外面去!小顾说,现在谁还窝在家里!窝在家里不是残废也成了残废!小顾说,我也要走了,要到南方去……
说到这里弟弟突然问我,哥,南……南方是哪里?
从弟弟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的困惑是真的,但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不懂“南方”的含意,因为只要活在当下,就不可能感受不到这股强劲的几乎席卷一切涌向南方经济发达地区的打工大潮。要回答清楚“南方”是哪里并不难。它首先是个地理词汇,说明是在中国的南面。但它又不仅是个地理方位名词,它还涉及经济范畴,是中国南部以几个大城市为代表的经济发达地区的指代。可是这真的是个答案吗?除非我有能力跟弟弟解释清楚那些远比“南方”更复杂的词汇,除非我愿意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我想了想,问弟弟,小顾没有告诉过你吗?
弟弟说,他以前只说要出去,没说去……去南方。前一天还在,第二天就关……关门了,打他电话也不……不接,就给我回了个短信,说去……去南方。
我知道怎么回答弟弟了,弟弟大概只想弄清楚小顾到哪里去了。
我说,去南方和出去打工是一个意思,可能你那个朋友小顾也没想好具体去哪里才这样回答你的吧。
弟弟高兴地说,跟我想的一样!我也要打……打工!
我终于找到弟弟来南城的原因了。
哥,你帮……帮我找个事做呗。我的一番解释看来使弟弟的目的更明确和坚定了。弟弟说,你帮我想办法。
可是我真没什么办法,在南城多年,虽然交了一些朋友,但都是些没权没势的朋友,平时自己要办点什么事,还要曲里拐弯找人才行。
我忖了下,问弟弟,你想干点什么?
弟弟用一种调侃的口气说,随便!轻……轻快点,好……好玩点就行!
再没有比这更高的要求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他,弟弟又补充道,像你现在做的这种工作我就蛮……蛮喜欢的!
看到我一副疑惑的表情,弟弟用一种带着憧憬的轻松的语气解释道,看嘛,你经……经常不上班,去也就去个半天,工资还照……照拿……
我哑然失笑,弟弟只看到了表面现象,不知道我们这个行业的特殊性,更看不到我经常熬夜看稿的辛苦。
我只好模棱两可地说,那我先帮你问问!我打算用缓兵之计稳住他,让他住一段日子,说不定他自己觉得无趣也就回去了。
但弟弟的话很快让我的希望成为泡影,弟弟说,哥,这次来,我是不会回……回去的!小顾说过,要有死在外面的决心才能赚……赚到钱!
弟弟到南城的当天晚上,三叔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在电话里三叔用了起码半个小时的时间来控诉弟弟的罪状:下了班就和一个开服装店的不三不四的人混,工资不到月底就花个精光,家里人说一千句顶不上狐朋狗友说半句……
就在我以为三叔会责令弟弟回去,并准备一旦三叔发话我就大力配合时,三叔却话锋一转,叫声我的小名,一句顶前面一万句地说,我看你弟这次不吃点亏是不会回来了,就让他吃点亏吧!有你我放心!
三叔电话刚挂,父亲电话又来了,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可怜呐,自家人不帮还指望谁帮呐……
这样一来,弟弟留下已成定局,我不得不认真考虑为他找工作的事。但我把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也没想出半点眉目。文的弟弟干不来,武的还远不如在家当门童。
我打电话跟爱人商量,爱人说,你弟不是在酒店呆过吗?就让他到我同学那里去呗!爱人有个大学同学在南城开了家颇具规模的酒店。
爱人甚至替弟弟想得很长远,说,让你弟学厨,也算一门手艺,以后回去还能自己开个小饭馆什么的。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思路。
爱人很快联系了她同学,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弟弟时,弟弟也很高兴,他告诉我在藤镇酒店的时候就很羡慕厨师,整个酒店就数他们工资高。说着弟弟做了几个潇洒的掂锅动作。
但弟弟在酒店不要说掂锅,连锅沿都没有挨到。刚学厨只能切菜配菜,大酒店就连切菜都进行了细分,有切荤菜的,有切素菜的,有专门处理海鲜的。要是哪种料用得特别多,比如南城口味偏辣,无辣不成菜,还专门有人切辣椒。酒店好坏全仗大师傅手艺,厨房的事大师傅说了算,这点就连老板也不好过问太多,大师傅要一碗水端平全靠论资排辈立规矩,像切辣椒这种事理所当然落在初来乍到的弟弟头上。
从没拿过刀的弟弟,面对堆积如山的辣椒调动全副精力,依然因为动作跟不上而整天挨训,一个月不到就干不下去了。
有一天我跟弟弟说,不学厨也可以,那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
弟弟来了精神,对我说,哥,我想搞房……房地产!
我大吃一惊。待弟弟结结巴巴说完才明白,原来弟弟说的是房产销售。每天经过“八一广场”去上班时,他都能看到有人在广场上分发宣传单。都是些和弟弟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无论男女,一律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这对弟弟形成了巨大的诱惑。
可是我知道,这种靠路边拉人兜售的楼盘一般都是又贵又偏远,很难卖出去。广场上那些年轻人每过两三个月就要换一批,因为前三个月有五百元底薪加提成,三个月后如果还没有卖出一套房子将取消底薪,不走人就只有喝西北风了。我上班的那幢楼每天总有几个人溜进来推销房子,一层层敲开每间办公室的门,没等你开口拒绝,已经字正腔圆口若悬河讲出了一大堆充满诱惑的话语。但能卖出房子去的,我一个也没有看到。光口吃这一条,弟弟就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不适合弟弟做的事了。
但我没有直接这么跟弟弟说,更没有提及他的口吃,我只能说现在房地产在调控,房子不好卖。我还虚构了一个例子,说有个朋友的儿子卖了大半年房子,不但没赚到钱,连生活费还要问家里要,后来不卖房子了,去电视台应聘主持人,一去就应聘上了。通过这个例子我其实想告诉弟弟,现在把房子卖出去比当主持人都难,就连口才这么好的人都没有把房子卖出去何况你还有口吃。
弟弟却丝毫意会不到我话里面的意思,依然兴致勃勃地说,哥,我不怕,再苦也没有切辣……辣椒苦,我会加油,这个好……好玩!
我知道一味阻止,可能适得其反,还不如让他自己去碰碰壁,这种费力赚不到钱的活对其他人可能随便就能应聘上,但弟弟连话都说不清人家还能要吗?
没想到,弟弟第二天就领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皮鞋、领带和西装,虽然这钱得在底薪里扣,我还是奇怪他是怎么通过面试的,莫非面试的时候弟弟根本没说过话?弟弟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难的,好多人站……站那里,经理一排排走过去看一遍,然后要每个人说下对这个行……行业的看法,别人都说了很多,说得结结巴巴的,还不……不如我!我问弟弟,你说了什么?弟弟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有什么难的,想说什么就说……说什么呗!轮到我,我就大……大声喊,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经理还表扬我简……简洁有力呢!说别人裹……裹脚布又臭又长。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傻人有傻福,每次电视里播这段广告词,弟弟总喜欢跟着念,开始口吃,念多了就不口吃了。
不管怎样,弟弟换工作了,换了工作的弟弟每天出门都是雄赳赳气昂昂,过不了几天干脆搬到售楼处的宿舍去了。他说要和他的朋友在一起。我坐公交车上下班从广场过时,总能看到弟弟在广场上奔忙的身影,他总是精力充沛满脸笑容地朝某个路人走去,在遭到拒绝后又走向下一个路人。有时候家里弄了好吃的,给弟弟打电话,弟弟总说,哥,我忙!来也多是吃晚饭,他把太阳下山前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对路人的追逐上。
虽然弟弟对这份所谓的工作充满了热情,但他还是连两个月都没有干满。其实有几回弟弟到家里来吃饭时我已经发现了端倪。搬到宿舍一段时间后,弟弟不再说小顾了,而是说起了他的新朋友。他们是郭大哥和李大哥,有时候又变成了徐大哥、许大哥或者别的什么大哥,最后几乎宿舍里的所有人都成了他的大哥。在谈起每位大哥时,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钦佩和崇拜的神情。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从我心里冒出来。
后来有一回,弟弟来吃饭时,我发现他夹菜时总喜欢把食指翘起来,好像那根指头不能碰筷子,一碰就会痛似的。随着筷子夹菜时的一上一下,那根手指一直坚定而执着地指着坐在他对面的人。我问他,怎么,受伤了?弟弟笑着说,没,毛大哥拿筷子就喜欢这……这样!是不是很……很酷?我马上告诉他,这个动作不仅不酷,还很不雅观。弟弟的手指放下去了,不过同时低声说,我怎么觉……觉得挺酷的!从他的神态里我看得出来,他把手指放下更多的是迫于我这个哥哥的权威,而不是真心认同了我的看法。
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是弟弟对于朋友的态度有问题。我同时意识到,也许我们对待弟弟的态度也有问题,从小到大,弟弟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需要保护的对象,但我们过于夸大了这种特殊性,极力为他提供一个被屏蔽了的空间,把他和现实隔离开来。
想了想,我告诉弟弟,以我的人生经验来看,真正的朋友是很难求的,甚至一生也只有那么几个,如果你觉得处处都是朋友,每个朋友都值得完全信任,那肯定是有问题的。
弟弟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意识到他的思维走在另一条与我完全不同的路上,就像我没办法理解他的想法一样,他也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我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弟弟用一种执拗的口气对我说,哥,我交朋友都是用……用心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要回答清楚这个问题就像回答一个哲学命题一样难。
总算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让弟弟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天傍晚,我办完事路过广场,想顺便到弟弟那里去看看。刚到楼梯口,就见弟弟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我问弟弟去哪。弟弟说,给郭大哥买啤酒!还有徐大哥想喝可……可乐!我问,他们要吃怎么自己不去?弟弟说,帮朋友买点东西不是小……小菜一碟?我又问,你是不是经常给他们买东西?弟弟说,是啊,怎么啦?他们喜欢打……打牌,我又不喜欢打牌。我觉得有必要问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了,我问弟弟,是不是每回都你自己掏钱?弟弟说,也没……没几个钱!
我明白了。我对弟弟说,你刚出来,他们一定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回去,我们打个赌,现在上楼去听听你那些朋友在说些什么,你这么帮他们,如果他们背后说你好话算我输,要是说你坏话算你输!
我的这个提议让弟弟颇为踌躇,扭捏半天说,这样是不是不……不太好?不过在我的坚持下弟弟还是答应了。
我和弟弟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躲在楼梯口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洗牌的声音,桌椅移动的声音,后来一个声音说,忘记叫傻×带点小菜回来了,有酒没菜不过瘾啊!另一个声音说,等傻×回来叫他再去就是呗,出牌出牌快出牌!第三个声音在啪的拍出一张牌后开始唱起了小调:傻×傻×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毫无疑问,弟弟就是他们嘴里的那个傻×。
我转过头去看弟弟,弟弟嘴唇不停抖动,脸像纸一样白。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个巨大的打击,更别说是弟弟了。从宿舍搬回我家的那天,弟弟异常安静,没有哭没有吵,甚至连我刻意准备的啤酒都没有喝一口,只是蔫蔫地不说话,吃完饭就回房间睡觉去了。
爱人对我说,你弟不会想不开吧?
我也觉得不对劲,开始后悔自己的行为,弟弟本来在他自己设想的那个世界里过得好好的,我非急于把他拉到赤裸裸的现实中来,这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呢?
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弟弟的房门时,才发现弟弟并没有睡觉,而是趴在床上研究一张地图,一张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中国地图。
哥,弟弟头也不抬地问我,深圳是南方对不对?那你说南城是不是南……南方?
弟弟再一次说起“南方”,我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这么执拗的和“南方”这样一个词杠上了,但我知道弟弟这么问一定是有用意的,弟弟头一次问关于“南方”的问题后,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这一回他又想干什么呢?我决定在弄清楚弟弟的意图之前,不再草率地回答。
肯定是!我的不回答丝毫不能阻止弟弟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思考,弟弟自问自答道,不是南方为什么叫南城?
可是哥你看!弟弟又搜出一张报纸来,指着一行字叫我看,那是一篇关于南城在全国定位的文章,在那行字里,深圳成了南方城市的代表,而南城则成了中西部城市的代表。弟弟用一种困惑的神情看着我说,地图上明明南城在深圳的南面,可是为什么深圳是南方,南城反而成了中西部?
我不能不承认弟弟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我说,南方和中西部的划分从全国范围来说,更多是兼顾经济水平的因素,不是绝对的……
我按照这个思路兴致勃勃地说了很多才发觉,弟弟眼神木然,他看着我,可是目光穿过我,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我敢肯定弟弟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但是他已经从我这里得到了他要的答案:原来南城并不是小顾对他所说的那个南方。
第二天中午我从单位回来,看到弟弟给我留下的一张纸条:哥,我到深圳去了!
这是属于弟弟的排遣方式,他把在南城的失败归结为南城不是他要找的南方。也许在弟弟的思维里,这才是符合逻辑的。
我打弟弟的手机,弟弟没有接,只回了我一个短信,哥,火车就要开啦。
在南城几个月,弟弟完全没有赚到钱,行李也只有几件衣服,这么贸然跑到深圳去,后果可想而知。我很快查清这个时刻从南城开往深圳的火车列次,然后立刻联系了一位在深圳的朋友,同时发了张弟弟的生活照给他,要他无论如何帮我在出站口截住弟弟。
十二个小时后,朋友回我电话,接到了,很顺利!
得知我买好了去深圳的票,朋友说,要是你弟弟真如你说的一根筋,就算你来了他也不会跟你回去的,要是相信我的话就让我来安排吧!
朋友在深圳开的是童装连锁店,为了吸引小孩,每家店门口都站着一个小丑,按照朋友的安排,弟弟成了其中一家连锁店的小丑。
我不能不佩服朋友的周到,小丑的工作很简单很适合弟弟,最重要的,弟弟对这项工作很感兴趣,觉得“很好玩”。在一张弟弟用手机发过来的照片上,我看到一个完全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的表情千篇一律的小丑,弟弟坚持说,这就是他。
我吊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又等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再没有新的消息,没有新消息就是好的消息,说明弟弟适应并胜任了他目前扮演的角色。
但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他和店里面的员工相处不来。他不愿和别的同事说话,吃饭的时候也总是端着碗躲到一边去。大家最初也没有在意,以为他不过性格内向一点而已。但有一天,两个同事说话时,弟弟本来穿着小丑服站在门口的,突然就冲过来,激动地问,你们说……说什么?是不是在背后说……说我?!同事说,没有啊,我们在说哪个款式卖得好。弟弟说,不对!你们一定是说我,我看到你们说话的时候看……看了我一眼!
这以后,只要看到弟弟走过来,同事们就不说话了,本来明明正谈着什么事,突然就安静下来了。这只能令弟弟更气愤,不是跳起脚气急败坏,就是干脆把小丑帽子一脱,往地上一摔说,你们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就当……当面说!不要背……背后说!
朋友对我隐瞒真相,是因为他觉得也许可以处理好这件事,他甚至把在员工宿舍完全陷入孤立的弟弟接到了自己家去住。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朋友觉得再也无法对我隐瞒了。
有一天半夜,朋友的爱人到客厅去喝水,一推开卧室的门,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弟弟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一张脸还做着贴在门上倾听的动作……
我打电话问弟弟为什么要这样做,弟弟的回答声里带着隐隐的兴奋:哥,你不知道,他们常常半夜不睡觉聊……聊天!我去听听他们有没有在说我坏……坏话!
弟弟的声音突然间压低下去,变成了一种讨好我的口气,哥,要是他们背后说你坏话,我会告……告诉你的!
除了反复向朋友道歉和解释,我没有一点办法。在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朋友沉吟了一下说,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找个合适的时机和他聊聊。
可是没等朋友找到那个合适的时机,弟弟已经弄出了一件更大的事。
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朋友的电话,电话里朋友语气急促,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和朋友认识十几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沉稳的人,就是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时也没有乱过方寸。但这一次的事,彻底打乱了朋友的阵脚:小雨和你弟弟私……私奔了!
小雨是朋友的独生女儿,今年十七岁,一直在贵族学校读书,学校放暑假回来才半个月。
这是哪跟哪呢?我始终觉得不可思议,小雨怎么可能和弟弟……
但朋友电话里的急是真真切切的,不像只是捕风捉影,甚至有小雨留下的一封措辞决绝的信作为证据。
我不停地拨打弟弟的电话,一直是关机。
当我坐最早一班飞机赶到深圳时,朋友家已经乱成一团。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打的电话也都打了,就在准备报警时,小雨和弟弟却自己回来了。
我跟朋友说,先别急,让我和他们单独谈谈。
谈话是分开进行的,因为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分开来谈比较好。我首先和小雨谈。这是个从语言到动作神情都很叛逆的女孩。一开口就是“切”“靠”!她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信上那些都是她编的,她对弟弟没有爱情只有同情,弟弟只不过是她用来对抗父母的一个道具,他们只知道赚钱,只会把她丢到寄宿学校去,她只能享受和父母在情感的刀尖上针锋相对的快感。要不是信用卡被她的父亲冻结,而身上又没有那么多现钱的话,她是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我的不安得到了证实。无辜的弟弟这一次又被蒙在了鼓里。当我面对弟弟的时候,他的眼里流波如水,目光晶亮却似乎对一切视若无物,两坨又羞又怯的红晕挂在脸上。小雨写那封信时,弟弟就在旁边,他对那封信中的爱情深信不疑。在弟弟对友情彻底失望后,他几乎片刻之间就被爱情捕获,何况小雨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但爱情是不存在的。不管我告不告诉弟弟实情,只要走出这个谈话的房间真相就会大白。相比而言,预先让他醒过来还算是个更好的选择。
在向弟弟述说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措辞很乱,我努力让事实变得更轻薄一些,更含糊一些,但真实有它自身的穿透力,它突破我设置的重重阻碍最终还是刺中了弟弟。
我又一次看到了弟弟苍白的脸和哆嗦颤抖的嘴唇,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感觉到他冰凉的手也在颤抖。
在深圳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的弟弟又一次选择了逃离,这一次没有纸条,也不回短信,电话也不接。当第二天的晨光照耀深圳时,弟弟已经坐上不知道开往何处的火车,继续寻找他真正的“南方”去了。
就像是一个宿命,弟弟的南方之旅起于小顾,最后也被小顾终结。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接到弟弟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弟弟就嚎啕大哭,哥,我被骗了!
当我赶到中国南方那座岛上,在一个又脏又乱的私人小旅馆找到弟弟时,除了拉屎撒尿和给我打电话的权利,弟弟的其他一切权利都已经被限制了,他欠了人家一个星期的房钱。
弟弟是在逃离深圳的火车上和小顾联系上的,小顾对他说,你来吧,我在做药材生意,这个生意太好做了,你来了就和我一起做。碰面后,弟弟把扮小丑几个月存下来的三千多块钱全部交给了“小顾”去进货,小顾要弟弟在旅馆等他,说,最晚明天我就回来了。可是明天小顾没有回来,后天大后天小顾也没有回来,过了一个星期小顾还是没有回来,弟弟这才明白小顾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弟弟用一种非常虚弱的声音对我说,哥,带我回家吧!
但过了一会又说,回去之前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看?
弟弟说的那个地方,我也想去,甚至很多人就是因为想去看那个地方才到这座岛上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从酒店出发了,中午时分才到达,在那块举世闻名的巨石上,刻着“天涯”两个大字,而刻着“海角”的石头,又是哪一块呢?
弟弟站在石头前,对我说,哥,帮我拍个照吧!
我拿出手机正准备帮弟弟拍照,弟弟突然问我,哥,你说还有比“天涯海角”更南的地方吗?
咯噔一下,一时之间我有种惶恐的错觉,生怕在南面的海上突然又冒出一片陆地来。好在举目望去,除了蔚蓝的大海,无垠的波浪,几只“欧欧”叫的海鸟,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朱传辉,作家,现居南昌。已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