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风水宝地
曹军庆
有一天我头晕,独自到外面走着玩。那些天我正在写一篇名叫《声名狼藉的秋天》的小说。我打算写一桩婚外恋。我要写一个清廉善良的官员,但是他的结局比贪官更糟糕。写小说比较消耗体能,我常常喘不上气,还有一些别的症状。老婆多次警告我要注意锻炼。你的身体在报警,她说。我抽空去见了医生。医生听了我的陈述,没有拿听诊器往我胸前戳,没看我的舌苔,也没给我开一粒药。他建议我如果条件许可,不妨住到乡下去。他说乡下更适合写作,空气和食物也有利于我的健康。
听了医生的话,我拎着包去了白龙水库。选择这里是因为我和白龙镇的萧镇长很熟,他好几次诚恳地邀请我去。萧镇长说:“记者同志你要有写作计划就来我们白龙镇吧,我们这里山清水秀,包你满意。”写字的人下面都称记者同志。我当萧镇长说客套话,从没当真。可是医生一提出建议,我马上想起来了。可见在我潜意识里还是一直惦记着这事。白龙水库位于柳林村,柳林村小学坐落在水库边。柳林是个小村子,它最繁盛时的老师和学生加起来也不过五十几人,从来没达到六十人。现在人口锐减。大人们要么去外地打工,要么在白龙镇上买了房子。柳林村成了空心村子。住在镇上的人骑着摩托车回来种地,种完地再回到镇上去。没了人小学自然就撤了。但是房子还在。柳林小学的房子有一半已经倾圮坏掉,另一半还能住人。坏掉的那一半临水,地基在水里面打桩。上部是木质结构,房屋建在水面之上,有点吊脚楼的意思。由于长时间没住人,加上水汽侵蚀,自然就坏掉了。没坏的一半靠岸,地基在地面上。这边以前是教师办公的地方,现在住着村支书和他老伴。两人都六十多了,子女在外地。人养房子的缘故,因了俩老人这边的房子还能住。屋前面有一根旗杆,旗杆插在水中,毛支书告诉我有学生的时候上面挂着国旗。萧镇长安排我住在最好的房间里,它先前是校长办公室。
我在毛支书家搭伙吃饭。毛支书老伴姓吴,我叫她吴大姐。他们话不多。我问不出什么,他们对自己要说的每句话都保持警觉,害怕瞎说。这就弄得我很紧张。再说我又没打算套他们什么话,所谓问些什么不过是没话找话说。比如我说:“村子里怎么就没人了呢?怎么就剩了你们俩?怎么就成了空心村子呢?”
这不就是没话找话说嘛,不想都沉默,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实在太难堪了。又没真想找到答案,只是弄点响动就行。吴大姐有白内障,她有事没事瞅着我。我知道她眼神里有内容,可是因为白内障她两只眼睛白乎乎的,我什么也辨认不了。吴大姐心善得不行,怕我误会。毛支书不在的时候她便找机会小着声跟我说话。
吴大姐说:“不能说。”
我说:“什么不能说?”
“村子里没人了,都没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村子里没人了。”
“都去了镇上。”
“镇上好。”我说。
“有钱的到镇上买屋,没钱的扯了债也买。”
“为什么?”
“村子里不能住人。”
“水坏了是吧?”我问,“我听说乡下的水都不行了,地下水也不能吃。”毛支书住在白龙水库边,却要吃桶装水。桶装水从白龙镇运过来,水库里的水只能洗洗涮涮。
“不光这个。”吴大姐说,“住在乡下没面子。死人才会安心住在乡下,活人不会。人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外头奔,奔死奔活就奔一口气。”
正说着,吴大姐突然不说了。我顺着她眼睛望过去,原来毛支书回来了。或者他压根就没走?毛支书在墙根那儿蹲着,阴冷地看着吴大姐。
吴大姐说:“我什么也没说。”
毛支书不作声。
“记者同志可以作证。”
我赶紧说:“她没说。”
毛支书站起身走了,他蹲过的地方没有影子。
我在半是废墟半是建筑的校舍里写作,校舍是柳林小学旧址。废墟那边敞开着,悬在水面之上。我不能瞎走,晚上不敢出门,稍不谨慎我就会失足掉进水里。白天我才能到山上去走走。我在《声名狼藉的秋天》里虚构爱情。官员就不能有高贵的爱情吗?应该可以有。为什么不能相信人性里还有好的东西?我写到困难的时候会头晕,也会兴奋。仔细想想我正是因为头晕才来到白龙镇。于是我关掉电脑,往山上走。
荒僻山坡上有一处坟地。我走着走着就会走到这里,无目的地走也总能走到,我的双脚自动把我带过来。这有些奇怪,我的脚为什么老往这里走?乡下坟地杂乱无章,东一个土包西一个土包,有的有碑有的无碑。我看到一个小坟堆,旁边竖着一截敦厚的粗木桩。也不是木桩,好像是枯死了的半棵树埋在土里。不高,也就石桌那么高。上面刻着四个字:小果的屋。
小果是谁?小果的屋四个字笔画稚拙、潦草。
这天我又来,意外发现一个女子。女子三十来岁,在坟边烧了些纸钱。烧过了,纸钱已成灰烬。女子穿深色衣服。左鼻翼那儿有一颗黑色大痣,令人过目不忘。她脖子上像是围着一根细细的红丝线。山里光线不太好,我再仔细看,发现那不是红丝线,原来是一圈红色伤痕。伤痕处渗出血液,凝在那儿又不再渗。渗而不渗,鲜艳欲滴。女子看见我,她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随便走走。”
“你是记者同志吧?”
“我是。”随即我有些诧异,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听人说的,都说来了个记者同志。”
“传得倒挺快。”我说,“你从哪儿来?”
“镇上,”她说,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我骑摩托车来的。”
“没看到摩托车。”我四处瞅,还是没看到,“这么陡峭的山坡,你怎么骑?”
“就在那边,红色。”
“没有。”我固执地说。
“我一会要回镇上打麻将。”
“挺忙的你。”
“骑摩托车回去。”
“摩托车呢?”
“我是小果的妈。”
“哦,你给他烧纸钱。”
我坐下来,坐在草地上。
女子手上有一只软体虫子。多足。身上有淡淡茸毛。肚皮上横着长了直纹,将身子划成若干个小格子。女子在掌心把它翻转过来,虫子不再能爬行,只能瞎动弹。细小的腿胡乱抖动着,像植物稀疏松软的根须。
“见过草皮虫吗?”女子摊着手。
“你手上就是。”我说。
“不知道学名叫什么,这地方就叫草皮虫。”女子说,“大草皮虫有一寸多长,也有两三寸长,没有更长的了,小的只指头大小。体态像松毛虫,脊背和肚皮颜色各异。脊背大多为裼黑色,像泥土、枯树叶或晒干了的苔藓。肚皮多为乳白色,也有嫩红色。它们一窝一窝长在湿润的浮土里。”
说着,女子顺手拔起一兜草来。果然有一窝草皮虫像蚂蚁一样出现,它们没头没脑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
“小果正是死于草皮虫。”
“怎么会!”我表示不解。
小果是个男孩,六岁半。他一直嚷嚷着头痛,好长时间以来都是这样。好端端的,他突然就叫起来。
“哎哟,痛,好痛。痛死了。”
小果的母亲热衷于打麻将。农闲的时候打,农忙的时候干完了活也打。乡下不打麻将你干什么呢?就连死了人出殡也要打。母亲对小果经常性的哭哭啼啼心烦意乱。只要哭叫就会给他一点零钱,打发他去毛支书的杂货铺买些吃食。村里的杂货铺在毛支书家,很容易买到吃的。那些花花绿绿几角钱一袋的东西,都用木夹子夹在一根绳子上。吃着塑料袋里的膨化食品,小果才会暂时忘掉头痛。吃完后要不了一会儿,小果又重新叫唤起来。
“哎哟,哎哟痛死我了。”
这种情况多次重演,以至于母亲怀疑这是一种阴谋,是孩子的伎俩。他哭泣叫嚷,不过是在要挟母亲。要想得到零钱和吃食,小果多次使用这种手段。母亲于是很生气,小小年纪太贪得无厌。加上母亲这天在牌桌上手气实在太差,便迁怒于小果。当小果再一次叫嚷头痛时,母亲终于不能容忍,她毫不迟疑地在小果额头上敲了一下。
“我们这儿叫凿栗骨。”女子解释说。
我说:“我懂。”
母亲曲起右手两个指关节,使劲敲去:“痛,痛死你。”
实际上这种凿法非常普遍,很多母亲都这样凿过她们的孩子。但是母亲这一凿,小果的头皮却突然碎裂开来。
小果的头皮一下子碎开,就像揭去一层布。他那里的皮肤已经薄得如同一张纸,一凿就捅开了一个洞。在他头颅里面,一窝草皮虫立刻纠结着涌出来。它们像蜂巢里的蜜蜂,缠结成一团。随之它们四散爬行。线团似的一坨虫子散开来,幼小的身体一节一节地蠕动着,随着蠕动它们的脊背也一下一下地弓起来。
“我为什么要凿他呢?”女子这时哭着。
我惊呆了,手脚麻木。
“小果没有要挟我。”
“他没有,”我说,“他真的头痛。”
“可是我不该凿他。”
“那或许不是你的错。”
“我凿他干什么。”
“你凿了。”
“我可以继续让他去毛支书那儿买吃食。”
“吃食估计也救不了他。”
“他至少有一小会不叫疼。”
“那是。”
“小果的父亲不能原谅我。他拼命在外挣钱,放心地把儿子留在我身边,我却害了他。”
小果的母亲边哭边数落,她在忏悔吗?随后我看到女子骑着红色摩托车远去。我们刚才就在一起,摩托车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却毫无察觉。女子要赶回镇上去打麻将,在讲述小果的间隙,她还接过一次电话。我听到她爽朗地答复对方,说半个小时后准到。我想可能是她镇上的那些牌友在催她。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提到小果。
吴大姐说:“小果在山上睡着了,草皮虫从他耳朵里钻进去。”毛支书埋着头吃饭,声音很响。吴大姐坚持把话说完:“草皮虫在他脑袋里做窝。”
太可怕了,钻进去的虫子应该不止一只。
毛支书这时插话说:“小果太可怜了,他父亲明天会回来给他烧纸钱。”
我说:“他父亲也要回来吗?他母亲今天已经给他烧过纸钱了。”
顿时,两人都停下筷子。
毛支书粗鲁地说:“你在说假话。”
“没说假话,我亲眼看见了。”
吴大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记者同志也撒谎啊。”
为什么都认定我在撒谎呢?气氛里有些敌意。我想了想,决定说得细致一点。我描述了小果母亲的长相。她所穿的衣服,鼻翼下的大黑痣和脖子上的红丝线。吴大姐在水池里洗碗,搞得叮叮砰砰响。她好像是故意的。毛支书不知去向,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夜里我没睡好,山上水里一片寂静。毛支书说小果的父亲明天要来烧纸。他是怎么知道的,有谁告诉他吗?早上起来我趴在桌上写作,却怎么也写不安生。我关上电脑,又往山上跑。
我守在小果的屋旁边。他母亲昨天烧过的纸钱毫无踪影,没有一点灰烬。也没下雨啊,是不是风刮走了?正乱想着,一辆红色摩托车从山下嘶叫着冲上来。骑车的是个男人。应该是小果父亲,我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小果遗容。他的容貌有些硬,不知道小果像不像他。男人从布袋子里掏出几大叠冥钱,仔细摆在地上,一一点燃。做这些事时男人不瞅我,就像旁边没人。我咳嗽着,以此引起他注意,他还是不瞅我。等到纸钱烧完,男人才递我一棵烟,他自己也吸上一支。
男人说:“咳嗽个鬼,以为我不知道你在。”
“你就像没看见我。”
“看见了。”
“烧了好多纸啊。”
“我一个月来烧一次,不让小果在那边受穷。”
“你是他父亲?”
“是啊。”
“他母亲昨天也来过,也烧过纸。”
“你胡扯什么!”男人怒目圆睁。
“我没胡扯。”
“你就是在胡扯。”男人随时准备动手打我,“什么时候都不要跟我提他母亲。”
“也不能怪她,”我说,“谁都会凿自己孩子,她不是有意的。”
“可是她结扎了。她如果不结扎,还可以再跟我生一个。她为什么要结扎呢?害得我绝后。我现在倒是能生,生了两个都是女儿,我再也生不出儿子了。”
“她结扎了你怎么能生?”
“我又找了女人。”
男人说完,一偏腿上了摩托车,往山下飞驰着开去。看他这样骑摩托,我想他早晚会出车祸。
我往回走,路上不期然碰到毛支书。他在外面干什么?我记起了杂货铺的事,便问他:“你以前开过杂货铺?”
“开过,”毛支书说,“杂货铺就在你住的那个房间。”
印象中萧镇长介绍说我住在最好的房间里,曾经是校长办公室,这会儿怎么又变成了杂货铺?搞乱了,弄不清。
“小果经常来买吃食。”
“我还卖烟酒。”
“怎么又不开了?”
“没了人,开什么杂货铺?”
是啊。毛支书跟吃饭时不一样,他其实很能说,我们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聊天。他跟我讲柳林村风俗。说柳林村闹新房最火爆,新娘房里三天无大小。什么人都能闹,没年龄,不讲身份,怎么闹都行。我说这不稀奇,新娘房里三天无大小全国都一样。毛支书坏笑着说,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讲一个你听听。我说你讲。毛支书说先交代两个事。一个事是怎么闹新人家都不得有怨气,不得翻脸,还要配合。闹新房是瞧得起你。瞧不起你谁闹。这个我同意。另一个事有点黄。我说黄没关系,你说就是。毛支书就问我男人那东西像什么?我说像什么?像鳝鱼脑袋,毛支书说。我想了想,果然像。但是只有一个眼睛。只有一个。这地方把男人东西叫独眼睛鳝鱼。像不?我承认像。所以男人要调戏妇女一般都会说喂,你吃鳝鱼吗?吃。独眼睛也吃?我有,你吃吗?或者用你上面还是下面哪个口吃呀?其中的意思很明确。毛支书很开心的样子,笑得偏着头。我觉得猥亵,便皱了眉。毛支书说交代完这些,再讲故事。
苏正新成亲那天,几个小伙子闹新房。有人怀揣陶罐,罐里蜷卧着拇指粗细的鳝鱼。都喝了酒,每个人都把罐里的鳝鱼想象成自己那东西。想象成独眼睛,那是他们秘而不宣的想法。毛支书说我能肯定他们没有恶意,没有人想害孙素芬。那些人先一般性地闹了下,接着有人趁乱打开陶罐,把鳝鱼塞进孙素芬裤管。孙素芬尖叫着,她可能以为是蛇。她扭动挣扎。孙素芬扭动挣扎是本能反应,没成想更刺激了闹新房的人。他们别出心裁,又用细绳绑住她裤腿,细绳缠在她脚脖子上。不久孙素芬就昏倒在床上。大家哈哈大笑,以为不过是恐惧惊厥。但事实不是这样,孙素芬脸孔乌紫,牙关紧咬,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抽搐。鳝鱼钻进孙素芬身体,它差不多进入了一小半。与暧昧色情的想象大相径庭,它不再像是一个玩笑,几乎演变成一桩阴险而又乏味的谋杀。苏正新当机立断,连夜把孙素芬送去镇医院。新郎救了新娘一命。医生说再晚来一个小时,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本是高兴事,弄到去医院抢救,苏正新一想起来就窝心。又不洁,还不祥。新婚跟过新年一样,要讨好彩头。结果搞成这样,兆头不好啊。苏家的喜事在柳林村是个丑闻。可是不祥的彩头并没有出现坏结果。孙素芬生下头胎居然是个胖大小子,羡慕死了全村人。柳林村这个远近闻名的丫头村,终于开了和。村里女人好像只会生女儿,生不了男孩。
因为村里老生女孩儿,毛支书最头疼计划生育。女人生了女儿老不甘心,一定要生儿子。于是东躲西藏继续生。连着好几年村里出生的都是丫头,只有孙素芬生了儿子。有人就说是不是新婚之夜那条鳝鱼起了作用,独眼睛鳝鱼没准真有生男孩的功效。鳝鱼先进去,终归破了咒。计划生育不好搞,毛支书便抓了孙素芬的典型。你不是生了儿子吗?算是立下大功,再不生也行啊。经不住毛支书游说,孙素芬同意了。她想结扎不是大不了的事,她有儿子,结就结吧。苏正新却不答应,他说你上个环就行了,哪用得着结扎。若是上个环取了还能再怀,结扎就等于切断了,你再怎么想怀也难恢复。毛支书请苏正新喝酒,哀求他说孙素芬不带个头,村里的计划生育没法搞。苏正新酒照喝,却坚决不松口。凭什么要孙素芬带头,她又不是村干部。没办法,毛支书还是回头找孙素芬。他跟她说他已经老了,搞不了几年村支书。等到退了,他会考虑让苏正新接他的手。这一招厉害,孙素芬中招了。偏偏孙素芬是个没脑子的女人,她也不想想,苏正新党都没入,如何做得了村支书?不过她相信毛支书的话,跟着他去镇上做了手术。他们瞒着苏正新,先斩后奏。
毛支书唠唠叨叨地跟我说话,他不理解柳林村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没有出去打工的人,也都跑到镇上去了。都走了也好,我打算搞旅游业。毛支书说白龙水库水面宽阔,能养鳝鱼。那些空下来的闲置农房可以改成风俗村。农民们都走了,他们的房子还在。虽然破败不堪,却更真实,更像。
“把柳林村的旅游牌打出去。”毛支书说。
“现在都在搞旅游,各地抢着搞。但是要有特色,柳林村有吗?”
“当然有,太有特色了。我们有鳝鱼。风俗方面着力挖掘一下闹新房,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闹什么新房?”
“孙素芬呀,独眼睛鳝鱼呀。”毛支书使劲比画着,他弄不明白我怎么就搞不懂。招聘一拨女孩子,让她们扮演柳林村的新娘子。迎宾嘛迎客嘛。每一个进来旅游的人,都能做新郎,也可以闹新房。就看他自己怎么选择,想做什么做什么。农舍改建一下,都是洞房。只要有游客,女孩子天天做新娘,时时做新娘。鳝鱼现场卖,十块钱一条,生意好的话涨到十五块钱一条。买了鳝鱼,往女孩子裤管里塞,一边塞一边喊:“独眼睛鳝鱼来啦,独眼睛鳝鱼来啦……”
听了毛支书的奇思妙想,真令人振奋,不能不说这是好创意,不过我也很担心,我说:“会不会出意外呢?游客很可能都比较粗野,需要保证女孩子的安全。不能像孙素芬那样由着鳝鱼钻进她们的身体,那样的话也太不负责了。”
“怎么会呢,”毛支书武断地说,“既然是职业,肯定有职业防护。女孩子必须在里面穿上特制的保护层。特制内裤,面料坚硬结实,而且都封死。再厉害的鳝鱼也钻不进去,根本没缝隙。”
那我就放心了。
毛支书颇有雄心,准备把半是废墟半是建筑的学校旧址——也就是我们正住着的这地方,建成大型的风俗表演场所。分作不同的时间段,让游客一批一批地轮番进入。散在四周,临水而坐。新娘子身穿嫁衣,头顶红盖头,站在场地中央。司仪不主持婚礼,只主持闹。闹吧,都闹,来柳林村就是为了闹。怎么闹都行。把你最想说的粗话说出来,把你最想做的事做出来。没问题,闹吧。要买鳝鱼吗?有,刚从白龙水库捞上来。买吧,可以买一条,也可以买多条。买多买少随你,都是现成的。买着了鳝鱼往女孩子裤管里塞吧。没事,这就是柳林村的风俗,千百年来传下来的习俗。
望着柳林村小学的旧房子,我心领神会。想象它未来可能出现的铺排、奢华,无比壮观的暧昧情操和娱乐精神,我激动不已。毛支书真是一个称职的村支书。他为我描绘出一幅既熟悉又陌生的旅游蓝图。既然柳林村已经没人了,那就让外面的人都来吧。柳林村千百年来的习俗,提法真响亮。是啊,就要这样。柳林村怎么就不能有这样的千年习俗?
“设想挺好的,”我说,“为什么不做呢?”
毛支书叹了口气:“报告早打上去了,等领导拍板呢。领导不拍板哪能做。”
倒也是,领导什么时候才能拍板呢?
我和毛支书聊得太投入,以至忘了吃饭。吴大姐做好饭,站在门口张望。她眼神不好,我们到了她身边,她还在望远山。我说:“吴大姐,我们回了。”
她明显有些惊惧,但是她掩饰着,一扭身进了屋。
饭桌上毛支书说话很少,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跟在路上和我聊天比起来,毛支书完全是另一个人。吴大姐也不说话,要说也说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我已经习惯了,知道他们在一起就会这样,相互防备,这可真是奇怪。我看着他们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粒,百思不得其解。
匆匆吃过饭,我回到房间里。医生的建议相当正确,我头晕的症状在柳林村有了极大缓解。回想在家里的时候,我不光头晕,还会出现幻觉。好几次我告诉老婆我遇见了谁谁谁,结果老婆跟人提起时证明我在瞎说。夏为民明明在住院割阑尾炎,我硬说上午和他在公园里下棋。还有另外一些人,都是这一类事吧,牛头不对马嘴。老婆为此大为光火。她说你写小说归写小说,干吗跟我还要瞎编一气,来这一手干什么?如此说来老婆让我去看医生还另有深意。她既在意我的健康,有可能更在意我的精神状况。她不希望我写小说把脑子也写坏了。不管怎么说,来柳林村有道理。我治好了头晕病,还能静下心来写小说。
《声名狼藉的秋天》进展顺利。每当写得顺利,我都有点心猿意马。越不顺利的时候越焦虑,一个劲死钻牛角尖。我有这方面的毛病。顺利的时候从不知道趁热打铁,不好好珍惜,总要到网上去逛一逛,到处瞧瞧热闹。
白龙水库没有宽带,电脑不能上网。我在手机上使用移动数据,网速特别慢。我有时也要看一下演艺界的明星八卦,可是手机老掉线。一会连上一会掉线实在不爽,跟便秘的感觉相差无几。正恼着,我听到吴大姐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我住的房间跟厨房隔得近,锅碗瓢盆的声音听着舒适惬意。我于是不再上网,相当勉强地上了一趟厕所。从厕所回来时路过厨房,我拐了进去。吴大姐正在厨房里用筷子搅动一盆清水。原来盆里的清水漂着好多条细小鳝鱼,它们还没长成,像泥鳅一样游动。吴大姐搅动是为了让它们更快地吐纳清水,以此清洗鱼肠。
“把鳝鱼洗干净。”
我说:“这个我明白。”
“你爱吃盘鳝吗?”吴大姐问我。
“盘鳝我听人说起过,怎么做呀?”
吴大姐指着盆里的小鳝鱼说:“我晚餐就做盘鳝你吃。清水里让小鳝鱼吐干净,油烧热了直接把它们丢进锅里。小鳝鱼怕烫,在锅里自动蜷着盘起来。做熟了就是盘鳝,好吃。”
我听说过柳林村有这道美食。它们实际上是活着的鳝鱼,丢在热锅里,油煎时就蜷曲起来了。吃着的时候夹着鳝鱼头,从脑袋下方咬断,只需顺着一拉,就能将鱼骨和鱼肉拉开。我看着盆里活泼的小鳝鱼,它们马上就会成为另一种样子。但是我不想说这个,这种东西里面有很肤浅的宿命。我只想问吴大姐,那天为什么认为我在撒谎。我说:“那天我说小果的母亲给他烧纸,你和毛支书怎么都指责我说假话呢?我没说假话啊。”
吴大姐痛心疾首地看我一眼:“怎么不是假话,分明就是假话啊。”
“为什么?我亲眼看见了那还能有假。”
“你怎么会看见呢?鬼话。”
“我就是看见了。”
“可是小果的母亲好多年以前就死了,她是死人。她的骨肉在坟里早已烂成了土。”
“她死了吗?”
“死了。”
“我看见她鼻翼下面有颗大黑痣。”
“这个没错,她那地方的确有黑痣。柳林村有黑痣的女人就是她。我和毛支书都奇怪,你怎么能看到黑痣呢。”
“我还看见她脖子上有一圈红丝线。”
“那不是红丝线。小果的母亲是上吊死的,绳子勒死她留下了一圈印痕。”
“还有衣服。”
“衣服也能对上号,但是她死了。”
“小果的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小果死了以后,小果的父亲想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小果的母亲生不了,她结了扎。他便要求离婚。她怪不得他,都是她的错。想又想不通,一天夜里就上吊了。”
“真死了?上吊死的?”
“没错,孙素芬早死了,你看不到她。”
“小果的母亲是孙素芬?”
“是啊,你看到的是另一个女人。”
“哪还有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又是谁?这么说,小果应该叫苏小果。”
“是的,他姓苏。”
“他父亲叫苏正新。”
“你怎么知道?”
我没说是毛支书告诉我的。吴大姐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她开始做盘鳝。刚才还在清水里游着的小鳝鱼这会儿下了油锅。我还没等到它们盘起来,就出了屋。
白龙水库是块风水宝地,我在这里住了九天。我以九天时间写完了《声名狼藉的秋天》。这篇小说发表后居然有些反响,次年还在省里获了奖。白龙镇的萧镇长调回县里,做了宣传部长。萧部长算是提拔了,现在他分管文化这一块。
又到了秋天,有一天下午萧部长给我打电话。他问我《声名狼藉的秋天》在省里得了奖,能不能送到北京去冲刺一下鲁奖。我沉吟了片刻,当然有难度。我去冲刺鲁奖,怎么可能?但我不能回绝他,人总还是要有点理想。于是我说好啊,得不得上还是冲刺一下吧。萧部长听了很高兴,说晚上有个饭局,请我也去参加。
萧部长安排我坐在他身边,方便说话。如果我真能冲上鲁奖,萧部长脸上也有光,是他的政绩。我告诉萧部长,我能写出《声名狼藉的秋天》还要感谢他。萧部长问为什么,我说:“因为这篇小说正是在白龙水库写出来的。那时候你还在白龙镇做镇长,让我去柳林小学住了几天。”
“哦,”萧镇长拍了拍脑袋瓜子,“记起来了,这事我记得。就是不一样啊,我住了那么久也写不出一个字,你去了几天就写出了锦绣文章。”
说着,萧镇长带头和我走了一组酒,一组三个。
“那地方好,山好水好人也好。”我说了真心话,听上去却蠢得要死,因为太千篇一律了。
“那是,”萧部长说,“吴大姐人真好,就是眼睛不行。治又治不好,长期祸害她。”
“吴大姐做得一手好饭菜,毛支书也是好人。跟他们住在一起是我的福分。”
萧部长停了喝酒:“我是不是喝多了?”
我忙说:“部长海量,不多。”
萧部长还是摇了摇头:“那你说和毛支书住在一起,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我这么说了。”
“可是毛支书早就不在,他死了呀。”
“死了?不会吧,毛支书死了多久?”我想证明一下,如果毛支书在我离开之后死了,那也不稀奇。
“少说也有六七年吧,你去的时候就没了他。”萧部长说,“毛永海是白龙镇全镇我最喜欢的村支书。他想在柳林村搞民俗旅游,想法很好,金点子啊。我支持他。可惜毛支书壮志未酬,不小心掉入白龙水库淹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毛支书住在水边,却不会游泳。掉进水里只能眼睁睁地淹死。”
我愣了好半天,萧部长的话把我弄糊涂了。
“毛支书真死了?”
“那还能有假。毛支书若是不死,柳林村民俗旅游会是我们白龙镇的经济大手笔。”
“吴大姐呢,她在不在?”我一定要追问这个,要不然我会更糊涂。
“她在,当时正是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难不成你忘了。”
“没忘,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我说,“她还在那儿吗?”
“没有,”萧部长说,“吴大姐回到县城,和她儿子住。”
“这么说,柳林村再没有一个人。”
“没了。柳林村的地盘还在那儿,但是人没了。所以也可以说,柳林村消失了。”萧部长伤感地举起酒杯,“来吧,让我们为消失了的柳林村干杯。”
我喝下去的酒有一股苦味,苦涩的艾草味。柳林村就像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战役。它是一个连,或者一个团,尽管它的建制和番号还在,但是人打光了,一个也没有。让我迷惑不解的地方在于,哪怕是一场惨烈的战役柳林村也没有敌人,它和谁打呢?
吴大姐也走了,大概是事实吧。我问萧部长:“吴大姐住在县城,她儿子是谁啊?”
“他呀,一说你就知道,他是我们县里最大的房地产老板。”
“毛存水吗?”
“是他。”
我再一次恍惚,世事无常。我们正在吃饭的这座金地大酒店恰是毛存水的产业。说到底,它和柳林村仍然脱不了关系。
曹军庆,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影子大厦》,小说集《雨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