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忽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付秀莹
读这两篇小说,是在一个黄昏。窗外,雾霾正浓。初冬的京城,苍茫萧索,有一种逼人的肃杀之气。黄昏仿佛鸟的翅膀,渐渐将这庞大的城市覆盖。然而,“忽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时正有细雨落下。”
这是真的。这两篇小说,让我,一个弄小说的人,一个麻木迟钝的职业读者,一个在红尘俯仰多年,对世间暖凉不再易感的倦客,蓦然感到了细雨如丝的温润。
我不知道,这小说的作者,杨红,她的年龄、阅历、教养、习好,只在文后简短的介绍里,知道她是一个女子。
这就是了。大凡女子,对于爱情这件事,总是有着更深刻的体验,以及更丰富的想象吧。一篇《最远的是爱情》,真是写尽了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试探、曲折的心事、辗转的相思,还有爱而不得的无可奈何,好像是,一朵迟开的兰花花,在秋风里慢慢凋零了;亦好像是,一位风姿楚楚的女子,在时光的深处渐行渐远,不忍回头,只留下怅惘孤单的背影,还有滔滔逝去的流年。实在是哀艳到了极处。
冒昧揣测,这作者恐怕是于古典审美上颇有修为。那一种气息、味道、声响,以及色调,都带了深厚的传统的底子。写男主人公小郭哥哥,即便是到了“生离”那一场,在火车站,送别的人们都在,却全是不相干的。“就见车站不远处,一丛夹竹桃后面,藏了个人影影儿,极像是小郭哥哥。”究竟是不是呢?不知道。这也是小说的妙处。《红楼梦》里小红那一回,宝玉想把她调到跟前伺候,又有顾忌。清晨起来,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独看不见想看见的那一个,却见那海棠树后,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只恨海棠遮着,看不真切。各本批注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确有一种“隔花人远天涯近”的意思。这一场送别的小戏,在酝酿了许久之后,照理该是一场激烈的爆发。然而,作者却以这种含蓄的方式,暗暗将这种情绪延宕着,再累积了一重。隐忍不发,是为了蓄势。这亦是小说的得趣处。
小说写母亲和小郭哥哥的爱情,也十分的委婉蕴藉。担水那一场,把一个乡村女子的绰约风致写得跳脱活泼。还有缝被子一场,唱民歌一场,亦都是十分生动的小戏,把男女之间的吸引和爱慕,勾画得入骨入神,教人身不由己地入了戏,不防备窥见了一个人的内心曲折,又哀矜又欢喜。
除了母亲和小郭哥哥,还有一个潜在的女主角,便是叙事者“我”,叫作红儿的小女孩。小说通篇是儿童视角,便有了一种清新天真之气。而小女孩渐渐长大,及至成熟,追忆,便成了小说的另一种叙事视角。当年的“我”,对小郭哥哥,其实有那么一种稚嫩青涩的情愫,这情愫小心翼翼,潜滋暗长,终因年纪的悬殊和命运的交错而无告,“我”只好“恨自己长得太慢了”。也因此,“我”对母亲,便有了那么一种微妙的敌意,这敌意因了血缘和亲情的纠结,变得越发复杂缠绕,说也说不得。母亲却仿佛是不知情的。在母亲,母爱几乎成为一种本能,是比爱情更激烈而强韧的本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儿与母亲之间的对抗,由强而弱,最终以母亲的衰老而告终。自然了,这或许是一个读者近乎武断的推测。而小说却是混沌的、不确定的、复杂的,非一言而能够道尽。这恐怕是小说最重要的审美品质吧。
《觅子》用的是草蛇灰线的手法,含而不露。只到了最后,才把底子亮出来,教人且惊且叹。《觅子》人物多,照说是短篇小说轻易不敢为的,作者却处理得纹丝不乱。“觅子”该是小说的“文眼”,“听着热闹,其实伤伤的”。结尾,母亲那一句“这人呀,要修几世才能疯一回哩?”苍凉深沉,人生感喟尽在其中。
这两篇中,如果说,《觅子》是一个短篇的典型样式的话,那么,《最远的是爱情》,却包容了人世间更多值得寻味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亲情、比如命运、比如时光。小说容量大,却写得从容老到,又克制,又自由,显示了出色的控制力。看似闲闲一笔,背后却有着千钧的力道,有那么一点举重若轻的意思。在对人情世故的把握上,也是极有分寸感。小说中的人物,即便是寥寥几笔,便教人过目难忘。这是小说家的本事。对于母亲,其实一直没有正面写她的容貌,最多不过,“清凉的风吹起我母亲的短发,吹起她的天蓝布褂子,吹起她的宽腿裤……她整个人儿极像飘起来的一朵云彩”。试穿旗袍那一场,也只侧写众人惊艳的神情。《红楼梦》里黛玉的容貌,整部书也几乎未著一字,偶尔也涉笔神情姿态。至多不过是,薄面含嗔。或者那两句: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却都有了。
在小说后半部,“我母亲半靠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榆树上,手里举着信,抬眼看着天上一片火烧云,失落落的。正是黄昏,一抹晚霞剪出我母亲的影儿和榆树的影儿。我母亲侧影儿的那一种姿态,忧伤绝美又带着一些销魂放浪,叫我心里突然起了疑。我终于发现,背靠榆树的这个女人不仅是我母亲,她的身上还释放出一种奇异的气质和风情……此时,我约略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们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母亲,会在各种场合和我母亲套近乎,会寻各种借口来我家……”仅在这一处,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作者大约是隐忍久了,忽然有些情不自禁,忍不住就站出来抒发了一番。于通篇的调子来看,嫌唐突了。一路芳草萋萋,到了这一节,忽见荆棘乱生,心里不免疑惑惊诧,却终于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往前去了。
结局,小郭哥哥的死,是一个高潮。斯人已去,而又发生在叙事时间的多年以前,尤其显得悱恻动人。
“密密的星斗布满天空。我仰头看着头顶的一弯细月,半天没说话。
姐,你可听着没?我妹妹在电话的一头问。
我含糊嗯一声,意思是我在听。
一直没结婚唉——我妹妹补了一句。”
作者的笔力到底是可堪欣慰的。这最后一笔,勾起了多少身世之感,命运之叹。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黄昏。
付秀莹,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