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颀《送魏万之京》的时空艺术

2015-12-07 09:14柯贞金
文学教育 2015年12期

内容摘要:时空艺术是诗歌艺术表现的一种重要手段,李颀的送别诗《送魏万之京》通过静态时空与动态时空交错并举、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的闪转腾挪、宏观时空与微观时空的相互比照,为诗歌创造了一个交错融合的时空背景,抒发了自已对挚友离去的依依不舍,同时表达了对好友积极进取的劝勉。本诗是李颀熟练运用时空艺术的典型。

关键词:时空艺术 交错 腾挪 比照

物质世界是三维空间与一维时间的结合体,诗歌是对物质世界的一种关照,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反映物质世界在时空上的客观存在。恩格斯说过:“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和空间以外的存在,同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1](P49)时空艺术是诗歌艺术表现的一种重要手段,李颀的诗歌《送魏万之京》就是熟练运用时空艺术的典型。

《送魏万之京》是诗人李颀写给朋友魏万的一首送别诗。魏万又名颢,上元(674——676)初进士,曾求仙学道,隐居王屋山(今山西阳城县西南),自号王屋山人,是比李颀晚一辈的诗人,也是李颀的忘年交。李颀家居颖阳而常至洛阳,这首诗可能写于洛阳,时间在魏万登第之后赴阙之时。作者在送魏万赴京之时,充满依依惜别之情,并以自身经历对好友进行劝勉。诗中作者通过静态时空与动态时空交错并举、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的闪转腾挪、宏观时空与微观时空的相互比照,为诗歌创造了一个交错融合的时空背景,抒发了自已对挚友离去的依依不舍,同时表达了对好友积极进取的劝勉。

一.静态时空与动态时空交错并举

钱钟书认为:“时间体验,难落言诠,故著语每假空间以示之。”(管锥编第一册)所以时空并举是诗歌最常见的表达方式。本诗将静态时空与动态时空并举,静止的时空与动态的错综交织,读者能感受动态时空与静态时空的互生互济、相辅相成。

如首联中“昨夜微霜初渡河”就给读者展示了一个静态的时空:在静谧的华北平原,夜晚气温骤降,黄河两岸起了微霜,从秋天的夜晚到寒冷的清晨,一切都是那么寒冷,那么安静,大河上下,微霜千里,一切都如同被冰封霜冻一般,静谧、凝滞。但是这只是一种相对的安静,在壮大苍茫的静态背景下的细微的活动。其一,就是可以看到的人的活动,即友人在离歌声中渡过黄河的动态的人的特写: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清晨,作者站在宽阔的黄河边,唱着离歌,送别友人远赴长安,宁静的清晨被一曲离歌唤醒。作者唱着离歌,驻足远眺,目送友人离去的背影,友人背着行囊,在凄切的歌声中一步一回,一静一动,相互交融,构成一幅黄河送别图。其二,就是人觉察不到的又确实发生了的气象变化,即微霜“初渡河”。关于“初渡河”的理解,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认为先用“朝闻游子唱离歌”说魏万的离开,后用“昨夜微霜初渡河”点出前一夜的景象,“用倒戟而入的笔法,极为得势”。但也有学者认为“初渡河”把静态的霜拟人化、动态化。如百度百科对《送魏万之京》鉴赏中认为:“‘初渡河,把霜拟人化了,写出深秋时节萧瑟的气氛。”这种理解不无道理:天气由北向南渐次转冷,昨晚秋霜已达黄河北岸,今晨微霜又渡过黄河,覆盖了南岸。这正好与魏万的行程方向一致(魏万家住王屋山,在黄河北岸,去长安必须渡河)。这种手法与杜甫的《春夜喜雨》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手法异曲同工,将雨拟人化、动态化。

这种动静交错与并举在颔联、颈联也有体现。“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这两年写友人正夜以继日地向着既定的空间目标“长安”进发。作者由沿途看到的景象而生发的悠长的秋兴,实际上是空间感受而生发出时间感受,将空间意义上的景象转化为时间意义上的描状。这里有静态的时空:“秋天的云山”、“向晚的御苑”、“秋寒中的关城”;也有动态时空:“秋空中飞过的悲鸣的鸿雁”、“向晚愈来愈急的御苑捶砧的声音”,“白天作客他乡穿越云山的旅人”,都是静态时空与动态时空相提并举,动中见静,静中有动。

二.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的闪转腾挪

所谓“物理时空”,是指作为物理现象的时空,是现实的、遇见的时空;所谓“心理时空”,则是指作为心理现象的时空,是心理所感受到的或想象中的虚拟的、预见的时空。“将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融合为一,可以扩大时空的容量和张力,也有助于深化诗的情感内涵,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者潜移默化在其中的心理机制。”[2](P68)本诗在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的处理也独具匠心。

先看首联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的转换。“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这里就有一个时间上的错位:先说早上听游子(李颀)唱离歌,又写到昨夜渡河。是先送别游子,然后游子渡过黄河,还是昨夜下了微霜,今晨送别游子呢?其实这里既是倒装与互文相结合的手法,也是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转换手法。应该理解为:昨夜天气变冷,下了一层微霜,今朝送别将赴长安的游子——好友李颀,李颀唱着离歌,依依不舍的渡过黄河。“昨夜微霜初渡河”是虚写,是心理空间的表现:作者早上起来,看到黄河两岸起了微霜,就想象到昨夜霜降的景象,并把霜由北而南“初渡河”的时空过程活灵活现的描绘出来。而第一句“朝闻游子唱离歌”则是实写,是现实的时空,写早上起来,诗人送别友人的情景。作者运用倒叙还基于以下几方面的理由:一是开门见山,点出送别,在唱着离歌之时,用微霜初渡河渲染气氛的凄凉,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与怀念,游子离歌本已引人悲伤,而在悲伤中又有阵阵寒意逼来,又使人悲中生凉;其二,从洛阳(或从王屋)去长安,均要渡过黄河,符合当时“渡河南下”的行程;其三,因为平仄的需要,本诗属平起平收式,这样安排符合前两句“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律。

再看颔联、颈联四句,主要以虚拟的心理空间体现现实物理空间。此时,别后的友人日夜兼程赶往长安,一路上愁肠百结,所见尽是“南飞的鸿雁”、“渐黄的树色”、“苍茫的云山”、“遥远的关城”、“宏大的御苑”,所听全是“鸿雁哀鸣”“御苑砧声”,这对友人来说,是现实的时空,但对作者,只能是想象中的时空。因此,作者变换角度,从对面——即友人的角度来写友人的感受。与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韦应物〈寒食寄京师诸弟〉、杜甫《月夜》等诗的时空表现艺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endprint

颔联虚写,写想象中的时空,作者想象友人在旅途中的经历、心绪,以自已的心情来体会对方的心情。以写景为主,情中有人,融情于景。秋天萧瑟,秋气清冷,挚友离别,远去长安,人情已是十分悲凉,在友人孤独的行于旅途的时候,偏偏听到鸿雁哀鸣,景使人愁,人看景更愁。鸿雁每到秋来便南飞,返回温暖的故乡,而游子也是南下,却是远离自已的故乡,鸿雁似人南北飘零不定,有似旅人;鸿雁又知往温处走,又不似游子,强如游子。正如刘克庄《长相思》词:“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长别离”,雁不也是每年两回吗?而人生却是无法把握;又如宋词“恨君却是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亏得团圆是几时。”似也惹人愁,不似也惹人愁。如此细腻的感情只因友人离别故乡所引起。“云山况是客中过”句在前一句基础上更进一层,云山取云雾缭绕之意,历来为文人雅客所向往,然游子此时刚离别友人、离别家乡,所以云雾缭绕而如缭绕的离愁,延绵而至,不绝如缕。所以一“况”字正是作者愁情增添的表现。这两句诗比起“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亦南飞”,意境相同,却多了一他曲折与柔情,这正是作者将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的闪转腾挪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颈联依然从对面虚写友人所处的时空。“关城树色催寒近”,游子去长安要途经函谷关和潼关,而此时凉秋之时,树色变黄、落木纷纷,一片树叶尚可给人秋之将至、草木将衰的凄凉之感,何况是看到整棵树、整片林呢?当一个渐渐远离家乡,离愁渐增之时,过此关城,“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感情便油然而生。作者在这里不用寒使树变色,而是先观树色,见树色知寒至,用拟人手法,谓树色催寒而至,实则是人移情于树,因树色感寒至。一个“催”字,把树写得有情有感。“御苑砧声向晚多”,让人马上想“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捣衣声之多为长安特有,捣衣之声为何向晚而如此之急?因为长安多游子,多离别,多远行之人,离别可要先洗好衣服,所以须待天明之前洗干晾干,因而多砧声,与“临行密密缝”的情景是相同的。作者选取这一景色是经过选择的,这样的砧声最能引起游之思,砧声愈多,捣声愈急,离愁愈增。

物理的空间往往不能尽述胸臆,往往需通过心理时空作为对物理时空的一种补充或扩展,正是由于心理时空的介入,才能给读者强烈的时空感。如“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二句,“愁”原本不具空间感;“客中”原本也只具有极微弱的空间感,但一经作者点化,将“愁”与南飞的鸿雁联系起来,鸿雁南飞归故乡,而友人却离乡去长安,将“客中”与“云山”联系起来,在他乡翻山越岭,远离故乡,这样处理后,诗的空间感却顿然变得强烈而显著。这里的空间与其说是物理空间,当然不如说是心理空间。因为心理空间的“愁”与“客中”的感受通过有形的空间(秋空、鸿雁、云山)表现以后,本来不具时空感、或只具有极微弱的时空感的心理赋予极强烈、极显著的时空感,这便是心理时空的妙用。

以上四句,作者通过心理空间的描写塑造出广阔的物理空间。作者从对面想象,以已推人,想象友人途中心境。让人不仅想起:“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作者的心是和友人一起经历千山万水,直到西安。友情之浓,非比一般。

三.宏观时空与微观时空的相互比照

诗中,作者将空间的大与小、时间长短同时展现,在极鲜明的比照中凸现二者的反差。这种反差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微观时空积累成的宏观时空。再来看前六句,写的是两天三夜的微观时空,透露的却是友人北去的整个旅途及居住长安时将来岁月。第一联点题,写到昨晚黄河边下了秋霜,早晨送别友人;从第三句起作者便从对面来写,友人渡过黄河,一路上鸿雁陪伴在天上哀鸣,树色被寒风所催已然变黄;“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又是一个早晨和一个傍晚。胡应麟在《诗薮》卷五中说:“李颀‘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颈联复云:‘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朝、‘曙、‘晚、‘暮四字重用,唯其诗工,故读之不觉。然一经点勘,即为白璧之瑕,初学者首所当戒。”[3](P89)其实,这并非白璧之瑕而是别有用意:在旅途中,作者一路向南,旅途劳顿,“云山况是客中过”,“客中”一词将时间拉长,云山是在客途中经过的,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关城曙色催寒”中一个“催”字体现了寒冷一天天更加逼人,树叶一日日变黄变枯,两句诗描写了时间在旅途中一天天流逝。从第一联“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从晚到早,分别悄然而至,颈联“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从早到晚,倏忽而而过,且“催”“向”两字,形象地描述了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快的节奏。时间一天天悠忽而逝,自然就引出下文作者的莫令“岁月易蹉跎”的劝勉。清代金圣叹的看法亦如此:“(后四句)五,言一年轻轻又便过也。六,言一日又便轻轻又便过也。如此轻轻一日,又轻轻一日;轻轻一年,又轻轻一年。岁不我与,转盼老至,然则特地之京,竟为何事?君子赠人以言,此‘行乐、‘蹉跎四字,无谓今日言之不早也。”[4](P131)这样理解就是对明代胡应麟的批评的一个反拨。微观时空的转换积累,成为客旅途中、作客长安宏观时空。即通过微观时空与宏观时空的比照突出作者劝勉友人“时间易逝,岁月蹉跎”的主题。

二是描绘宏观时空中的微观时空。如第一联,作者将描写的笔触放在黄河两岸这广袤的时空中:空间上一“河”字指出空间,而一“渡”字既写出了黄河两岸,千里微霜,一片茫茫,又写出了时间的长远,即霜由河南往河北,绝非一天两的就形成的。但作者的笔触的焦点只放在一个微观的时空内:时间是从昨晚到今晨,空间是河边的送别场景。宏观背景与微观的场景主次分明,重点突出。而纵观全诗,作者所写的不是黄河的壮观,不是云山的多姿,不是关城的雄伟,也是不长安繁华,作者选的是秋天的“微霜”,“南归的鸿雁”,迷雾中的“云山”,关城里的“树色”,长安的“砧声”,以一叶而知秋的笔法,以及整首诗中朝与暮的轮回、流转,写出宏观的时空转换,阐明了一个人世哲理:韶华易逝,君当努力。

三是由个人的微观时空到群体的宏观时空。尾联“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是在前面的铺垫下感发的:你不知去过长安没有,长安既是繁华享乐之地,长安也是蹉跎岁月的地方,你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啊。作者这样感叹一是因为自已的前车之鉴:李颀多次到过京城,仕途不顺,“倾财破产”,历尽辛酸。魏万这次进京,是有志于仕进,所以他以亲身经历作为反面教材对既是密友,又是晚辈的魏万谆谆教诲,长安虽是行乐处,但一定要以事业前途为重!这种时空既是由已推人,由个性到一般,时空由微观走向宏观:多少才子佳人,多少志存高远的年青人,在长安这个行乐之处,要么花天酒地,玩物丧志,碌碌无为、蹉跎岁月。这也揭示了唐代社会青年文人群体的一个普遍现象。

这首诗以送别贯穿全诗,通过时空的转换、腾挪、比照,从送别地一直写到长安,以写景贯穿全诗,取景精巧,情景交融;以心理时空为主,以物理时空为辅,由已推人,从对面写友人的心情;以微观的时空流逝到宏观的岁月磋跎,含时光易逝,岁月蹉跎之意。诚如恩格斯所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诗歌亦离不开时空的展示。虽然在李颀的诗歌中时空艺术不是典型特点,但既然这首诗所展示的时空艺术确实值得我们去咀嚼与回味。

参考文献

[1]恩格斯.反杜林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0.

[2]萧瑞峰.苏诗时空论[J].杭州大学学报.1991(4).

[3](明)胡应麟.诗薮(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清)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M]//金圣叹全集(四).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作者介绍:柯贞金,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助理研究员,从事古代文学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