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进
一出辛酸而幽默的滑稽剧
——契诃夫短篇小说《钉子上》解读
李跃进
在契诃夫看来:“文学家不是做糖果点心的,不是化妆美容的,也不是使人消愁解闷的;他是一个负有义务的人,他受自己的责任感和良心的约束。”正是抱有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和良心”,契诃夫创作了不少充满“对庸俗、寄生和剥削的憎恶,对劳动者的痛苦生活的同情,对光明生活的向往”的优秀短篇小说,得以成为享誉世界的短篇小说大师。《钉子上》是他短篇小说创作中的精品,此篇既具有深刻的内涵和完美的形式,又具有诙谐的语言和辛辣的讽刺,是他为读者精心导演的一出充满辛酸和幽默的滑稽剧。
小说的情节看似简单,实则“简单中寓复杂,复杂中显单纯”:小文官斯特鲁奇科夫在命名日那天,请他的几个同事到家里吃饭,他们刚一进家门,就发现在钉子上挂着一顶上司的制帽,原来上司正在和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寻欢;他只好带着他的同事们“撤退”,“懒洋洋地往一家小饭铺走去”;当他们再次回到家时,又发现另“一个有权势的人物”普罗卡契洛夫的貂皮帽又挂在了那“可恶的钉子上”,他们不得不再次“撤退”……经过这样三次的“撤退”以后,“一直到傍晚七点多钟,钉子才解除负担”,他和他的同事才“满有味道”地吃上了“馅饼干瘪了,白菜汤不烫了,鹅烤焦了”的“美餐”。
可以这样说,《钉子上》是以其跌宕起伏,曲折变化,回环往复的情节,记载了主人公斯特鲁奇科夫一生屈辱麻木性格发展的辛酸史。小说以在钉子上挂着的一顶帽子为线索,描写主人公及其同事三次遇帽而退的情节,平中见奇,反复推进,为读者设下了重重悬念:一进门厅,钉子上已挂着一顶“带着亮晃晃的帽檐和帽章”的制帽,他的同事们感到非常的意外和惊讶,纷纷纳闷道:“是他的帽子!”“他……在这儿!?!”“必是魔鬼把他支使来的!他不久就会走掉吧?”读者最想知道主人公这时是何态度,可他却一副轻描淡写、无动于衷的样子,至此作品初步揭示了他忍受屈辱的麻木性格。出人意料的是,当他和同事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还是在那颗钉子上,又出现了一顶貂皮帽子,至此情节进一步推进,读者对主人公就此事又将做出何反应的关注提到了最高点;不料,主人公对其竟然还是听之任之、麻木不仁,仍然是一种见惯不惊、习以为常的态度。小说通过这曲折的情节向读者展示了沙皇俄国官场的丑态,强者的倨傲专横和弱者的唯唯诺诺,可谓暴露无余,主人公对妻子不忠于自己的行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欢天喜地地等待着那家伙离去,原因仅仅在于那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值得忍气吞声。小说构思的巧妙,立意的新颖,选材的独特凸现了主题的深邃。要在不足2000字的篇幅内,将社会的丑恶揭露得如此深刻是何等不易啊,而《钉子上》就是那么不温不火、恰到好处地做到了;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可见小说情节之精妙,作者运笔之娴熟。
阅读《钉子上》,不得不仔细地品味其诙谐幽默的语言,这样不仅有助于把握作品的细节,而且有利于理解作品的思想。在斯特鲁奇科夫及其同事第一次遇帽后,“档案副管理员”调侃道:“你家里所以有鹅的气味,是因为你家里正好坐着一只鹅。”斯特鲁奇科夫对此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说:“他在我家里至多不过坐两小时。”可见那位戴制帽的家伙是他家的常客,斯特鲁奇科夫对上司与其妻寻欢作乐的事早就持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了,这一细节将他的那种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斯特鲁奇科夫与他的同事第二次回到家里时,从客厅里传出一个沙哑的男低音:“这么没出息的家伙倒有这样俊俏的老婆!”“傻瓜就是交好运啊,大人!”一组简短经典的对白,幽默中包含霸气,诙谐中糅合轻蔑,斯特鲁奇科夫的庸俗、麻木,高级官员的荒淫、无耻以及仗势欺人的丑恶嘴脸便活脱脱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小说不仅刻画了以斯特鲁奇科夫为代表的下层官吏屈辱、辛酸、庸俗与麻木的性格历史,还揭露了以普罗卡契洛夫为代表的上层官僚仗势欺人、厚
颜无耻的贪婪嘴脸。活画出帝俄时代的一幅惨淡的社会畸形图。其中蕴含着作家复杂的思想:既有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又有对世事炎凉的感叹;既有对惨淡社会的愤怒,又有对时事弊端的针砭;既有对官僚的批判,又有对人性的鞭挞。
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以小见大,以微见著。即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它如同一滴小水珠,可以折射出社会的炎凉;如同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事态的黑暗。而契诃夫通过对生活的细致观察,经历了岁月的不断历练,用敏锐的目光迅速地捕捉到生活的某些瞬间,浓缩出时代、社会、人生的某种典型意义。他那支犀利的笔无情地鞭挞了当时那个畸形的社会,揭露了种种灰暗的人生。当一个社会被利欲熏心所包围时,那便到处能闻到阵阵恶臭。契诃夫只是从中收集了几粒分子展现给读者,就最大化地收到了耐人回味的效果。小说鲜明而又含蓄地凝聚了作家嘲讽的热泪与愤慨的微笑,纠结着人物悲哀的以往与更为悲哀的未来。它激人想象,启人深思。这篇小说 “并不是让人一看了事,而是让人玩索,而且长期的反复玩索。”(莱辛《拉奥孔》)
附文——
钉子上
[俄]契诃夫
一群十二品文官和十四品文官刚下班,在涅瓦大街上慢腾腾地走着。今天是斯特鲁奇科夫的命名日,他正带着他们到他家里去举行命名日宴会。
“马上我们就要大吃一顿了,诸位老兄!”过命名日的人想象着吃喝的乐趣,说。“我们可要大吃特吃了!我的好妻子已经把馅饼烤好。面粉是昨天傍晚我自己跑去买来的。白兰地已经有了,……是‘沃隆佐夫斯基’牌的。……我妻子恐怕已经等急了!”
斯特鲁奇科夫住的地方非常远。他们走啊走的,最后总算走到了他的家。他们走进前堂。他们的鼻子闻到馅饼和烤鹅的香味。
“你们闻到了吗?”斯特鲁奇科夫问,高兴得直笑。“脱掉大衣吧,诸位先生!把皮大衣放在那口箱子上!卡嘉在哪儿呀?喂,卡嘉!全班人马都到齐了!阿库丽娜,你来帮着各位先生脱大衣!”
“这是什么?”这群人当中有人指着墙上问道。
墙上有一颗大钉子,钉子上挂着一顶新制帽,带着亮晃晃的帽檐和帽章。文官们面面相觑,顿时脸色发白。
“这是他的帽子!”他们窃窃私语道。“他……在这儿!?!”
“是啊,他在这儿,”斯特鲁奇科夫含糊其词地说。“卡嘉在招待他。……我们走吧,诸位先生!我们到外面小饭铺里去坐坐,等他走掉再回来。”
这群人扣上皮大衣的纽扣,走出去,懒洋洋地往一家小饭铺走去。
“你家里所以有鹅的气味,是因为你家里正好坐着一只鹅(蠢货)!”档案副管理员放肆地说。“必是魔鬼把他支使来的!他不久就会走掉吧?”
“不久就会走掉。他在我家里至多不过坐两小时。哎,我饿了!等他走了,我们先喝一杯白酒,吃点鳁鱼。……然后我们再喝上一杯,诸位老兄。……喝完第二杯以后,那就得马上吃馅饼。要不然胃口就差。……我的女人烤的馅饼好得很。白菜汤也烧好了。……”
“你买沙丁鱼了吧?”
“买了两听。还买好四种腊肠。……我妻子,大概,也饿。……不料他闯来了,魔鬼!”
他们在小饭铺里坐了一个半钟头,为摆样子而各自喝下一大杯茶,然后又往斯特鲁奇科夫家里走去。他们走进前堂。先前的那种气味更浓了。文官们从半开着的厨房门口望进去,看见一只鹅和一碗黄瓜。阿库丽娜从炉子里取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又不顺利,诸位老兄!”
“怎么回事?”
文官们的肚子痛苦得缩紧了:饥饿可不是舅妈(俄国谚语,意为“饥饿无情”)啊,然而可恶的钉子上却挂着一顶貂皮帽子。
“这是普罗卡契洛夫的帽子,”斯特鲁奇科夫说。“我们走吧,诸位先生!找一个什么地方去等一等。……这个人不会坐很久的。……”
“这么没出息的家伙倒有这样俊俏的老婆!”客堂里响起一个沙哑的男低音。
“傻瓜就是交好运啊,大人!”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附和道。
“我们走吧!”斯特鲁奇科夫哀叫道。
他们就又往小饭铺走去。他们要了啤酒。
“普罗卡契洛夫是个有势力的人物!”那群人开始安慰斯特鲁奇科夫说。“他在你妻子那里坐上一个钟头,往后你……就有十年的造化呢。这是运气来了,老兄!何必伤心呢?用不着伤心。……”
“就是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用不着伤心。问题不在这儿!我不痛快的是我的肚子饿得慌!”
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又到斯特鲁奇科夫家里去。那顶貂皮帽子仍然挂在钉子上。大家只得又退下阵来。
一直到傍晚七点多钟,钉子才解除负担,他们也才能动手吃馅饼!可是馅饼干瘪了,白菜汤不烫了,鹅烤焦了,总之斯特鲁奇科夫的前程破坏了一切!不过呢,他们吃得倒是满有味道的。
[作者单位:重庆市开县教师进修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