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苏轼与高俅,是作家们的一对好活宝,从他俩那里做文章的,赚过多少稿费啊,真是一对写作的大富矿。让我们可爱的苏轼跟可耻的高俅并举,这不急死苏轼么?苏轼恨不得连挥百千刀,跟这千古奸臣切割;而千百年后的苏粉(我是一个),也是不答应的。香草搭狗屎,美女配野兽,听起来都恶心嘛。
可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苏高关系仍摆在北宋时间段。高俅本是浮浪子弟,吃喝嫖赌是把好角,“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这个先前就是坏蛋,后来发展成巨奸的家伙,最初是苏轼帮的忙,给发的家,“高俅者,本东坡先生小吏,草札颇工。东坡自翰苑出师中山,留以予曾文肃,文肃以史令已多辞之,东坡以属王晋卿”。高俅原来是苏轼秘书,才是有,却无德,苏轼却也给推举了。后来高俅成奸臣,若追究连带责任,苏轼怕也脱不了干系。
苏轼喜欢荐举人,这本是好的,不搞武大郎开店,其人胸襟多阔达。不过,设若不管人才人渣,不管阿狗阿猫,谁都推举,这就不好说了。南宋人高文虎在《蓼花洲闲录》中说:“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坏蛋好人,只要在苏轼手下干过,碰到人事升迁,便推举做县长局长,这么搞,不乱套了?苏轼老弟苏辙也“尝戒子瞻择友”;苏轼也自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此乃一病。”
东坡与其弟同国考,皇家喜之不尽,谓天下英雄入宋彀中矣,喜朝廷罗致而储备了两位好宰相,只是到东坡驾鹤西去,也不曾靠近宰相门槛。东坡虽没做过宰相,乌台诗案没发之前及之后,倒也是朝廷新贵与旧贵,朝廷有肥缺要补缺,或要换届突击提拔,苏轼借其话语权,推荐了不少干部,除高俅外,如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等苏门四学士;不过在当时,四学士声誉是不太好的,朱熹论道:“东坡如此做人,到少间便都排废了许多端人正士,却一齐引许多不律底人来。如秦黄虽是向上,也只是不律。……从其(指东坡)游者,皆一时轻薄辈,无少行检,就中如秦少游,则其最也。”朱熹论作风,诸位得小心。朱熹存天理灭人欲,这话于广大人民群众,不见得有太好处。不过,对官僚而言,千古来,理学都是要的。论制度,百代行秦政;论作风,千古行理学。秦制该给造棺,朱理还是要讲的(单就干部作风言)。
朱熹还感叹:“当时若使尽聚朝廷之时,天下何由得平?更是东坡首为无稽,游从者从而和之,岂不害事?但其用之不久,故他许多败坏之事未出。”意思是,东坡若是不曾遭贬谪,一路高歌做到宰相,那么东坡声名还是芳名么?东坡被贬多次,很多坏事来不及做,想做也做不出来。东坡没机会在官场做坏事,只有资格在人间做好诗。东坡芳名就是这么得来的。
如此论东坡,刻薄了不是?历史没有如果,但假设一回也不碍事吧?若东坡真做了宰相,会如何?从东坡举荐之人来看,推演结果怕是不太好的,“无贤不肖,欢如也”,什么人都推荐做官,朝廷会是怎样?苏东坡与王安石,都是北宋名角,两人性格是大不同的,若说王公是坚心如铁,那苏子是软心如面。东坡之心是面团,柔软,伸缩性强,怎么捏都可以。面团性格,在抗击个人命运时,再好不过,不脆,不折,能伸,能缩,所以打不垮他,搞不死他;而面团性格,在担当家国使命时,便难言好了,这也行,那也行,这不错,那也不错,这人说要东边去,行行行;那人说要西边去,中中中。这般性格,在官场做得何事?王安石变法,东风西风东南西北风,乱吹,往哪个方向吹的,都有不少人,若无定力,你说,王公变法坚持得下去么?“虽千万人,吾往矣。”面对各自抱团的利益集团,还非拗相公王安石不可。
东坡站在岸上搞评论可以,冲进宦海里去泅渡恐怕还真不行。东坡曾做过策论《教战守策》,按朱熹说法,也就是王安石变法内容,或谓王安石变法,在教战守上,他借了东坡外脑,用上了东坡很多平戎策,然则,王安石变法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东坡先生便也跟着骂,所骂的,恰是自己所谋的,“凡荆公所变更者,初时东坡亦欲为之,及见荆公做得纷扰狼狈,遂不复言,却去攻他”。这么论东坡,真刻薄;刻薄更有刻薄者,“东坡只管骂王介甫。介甫固不是,但教东坡作宰相时,引得秦少游黄鲁直一队进来,坏得更猛”。若东坡做宰相又如何?会比王安石好吗?
王安石做宰相,搞变法,最初是想达则兼济天下,也想达则独善其身,入得官场,进得酱缸,想的是一身不染,一生无污,清清白白进去,干干净净出来。荆公坚心如铁,还算基本上吧,气节不曾倒,人品不曾裂,相当不容易。但荆公算全身而退么?他最受人非议处,如东坡所论者,“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荆公当政,小人奸臣,坏蛋恶虎,用了一大批,变法到底一败涂地,官场搞得乌烟瘴气。
设若王安石退,苏东坡进,那会如何?朱熹不客气,说那样的话,会“坏得更猛”,既坏得更猛,那苏东坡会成另一个王安石?否。朱熹说,他会变成蔡京的,“尝谓东坡见识如此,若作相,也弄得成蔡京了”。
进,苏轼成蔡京,退,苏轼成苏轼。一进一退,进退之间,如此天壤,吓人哪。
苏轼曾做过《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所作,是对人生做总结的,要给自己盖棺的。后人读苏轼这篇自画像,多谓此乃苏轼发牢骚抒怨愤,替苏轼不平,替苏轼抱屈。意思是,若苏轼没有连遭贬谪,无灾无难到公卿,至宰相,则其平生功业,便不是黄州惠州儋州,而是亚洲欧洲美洲,总管世界,摆平天下,致君尧舜,淳化世俗。是吗?是吗?
苏轼可能真没这么自诩。不能兼济天下,终得独善其身,这不是人生之大幸?苏轼脍炙人口的名作,苏轼流芳百世之名声,不都是因了黄州惠州儋州吗?
读苏轼此诗,谓这是苏轼发牢骚,或读懂文章了,但不能算读懂人生了;读苏轼此诗,谓这是苏轼著《离骚》,那算读懂文章了,更算读懂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