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
在古代,国家之间的文化传播,大都依靠两种途径,一种是人的交流,另一种是买进高文化国家的典籍。
在对中国词的传播和高丽朝鲜文人的接纳过程中,这两种途径的贡献很大。尤其是朝鲜翻刻的文集中附庸词集的宋集,像陈与义的《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卷十五《无住词》)和朱熹的《朱子大全》(卷十《乐府》),其对朝鲜词的影响力是不可忽视的。陈与义的词作只不过18首,朱熹的词作也只有19首,然而追和他们两人词韵的朝鲜词的总量远远超过朝鲜词人对李白、白居易、韦庄、冯延巳、范仲淹、柳永、晏殊、欧阳修、孙浩然、魏夫人、苏轼、赵令畤、秦观、仲殊、贺铸、周邦彦、叶梦得、李清照、岳飞、陆游、傅大询、辛弃疾、李南金23人词的追和韵作的合计。
现存的2186首高丽朝鲜词中有不少联章词,如《巫山一段云》《忆江南》《法驾导引》《西江月》等,本文对其中的《法驾导引》进行细致地考查,从《法驾导引》词牌的渊源、中国的《法驾导引》、朝鲜的《法驾导引》这三个方面加以探讨。此分析有助于寻找出朝鲜词接纳样式的线索,并以期略补中国词籍之未备。
二、 中国的《法驾导引》
1. 《法驾导引》的由来
万树在《词律》卷一收录陈与义的三十字体《法驾导引》(东风起)而说:
起两句重用,此调似《忆江南》,而首多一叠句耳。按此词三首各刻俱作乌衣女子歌之,或问一道士,曰:“此赤城韩夫人作水府蔡真人《法驾导引》也。” 今按简斋无住词,首即载此题下注前事云:“是拟作三阕。”是为陈词耳。(万树《词律》,香港中华书局1978年版)
王弈清等《词谱》也在卷二收录单调三十字六句三平韵的陈与义《法驾导引》(朝元路),并说:
此词与《望江南》相近,但起句下多一叠句耳。(王弈清等《词谱》,中国书店1979年版)
这两种词籍都只收陈与义的词作,而不收“有一体(别体)”,看起来他们都以为《法驾导引》只有单调三十字体。那么《法驾导引》词牌的创始者是陈与义吗? 不见得!陈与义在《法驾导引》词序中云:
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人《法驾道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忘其六,拟作三阕。
据此,我们可以知道蔡真人、赤城韩夫人和陈与义三个人都填过这词牌。与陈与义同时代的胡仔(1095—1170)对蔡真人的词作困惑不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八引用洪迈的《夷坚志》说:
陈东,靖康间尝饮于京师酒楼,有倡打坐而歌者,东不顾,乃去倚栏独立,歌《望江南》词,音调清越,东不觉倾听。视其衣服皆故弊,时以手揭衣爬搔,肌肤绰约如雪。乃复呼使前再歌之。其词曰:“阑干曲,红飏绣帘旌。花嫩不禁纤手捻,被风吹去意还惊。眉黛蹙山青,铿铁板,闲引步虚声。尘世无人知此曲,却骑黄鹤上瑶京,风泠月华清。”东问:“何人制?”曰:“上清蔡真人词也。”歌罢,得数钱,即下楼。亟遣仆追之,已失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他又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八引用《复斋漫录》云:
李定记,宣和中太学士人,饮于任氏酒肆。忽有一妇人,妆饰甚古,衣亦穿弊,肌肤雪色,而无左臂,右手执拍板乃铁,为之唱词曰:“阑干曲,红飏绣帘旌。花嫩不禁纤手捻,被风吹去意还惊。眉恨蹙山青。”诸公怪其辞异,即问之,曰:“此何辞也?”答曰:“此上清蔡真人《法驾道引》也。妾本唐人,遭五季之乱,左手为贼所断;今游人间,见诸公饮酒,求一杯之适耳。”遂与一杯,饮毕而去。诸公送之山门,杳无所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对同样的作品,《夷坚志》说双调五十四字体《望江南》,《复斋漫录》说二十七字体《法驾导引》,所以胡仔说:“《夷坚志》所记,与此小异;此仍少词一半,未详孰是。”虽然过了一千多年,这个问题的争论仍然存在,《全宋词》把《夷坚志》收录的蔡真人词看作《望江南》(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79年版); 《词律辞典》把它看作别体《法驾导引》(潘慎主编《词律辞典》,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为了得到这个问题的解答,我们先了解一下各朝代的《法驾导引》创作情况。
2. 两宋时期
1) 北宋
北宋时期只有陈与义(1090—1138)的《法驾导引》3首而已(《全宋词》第1068页。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79年版),闵定庆认为此词“约作于宋徽宗宣和末”,今从之(闵定庆《陈与义‘无住词编年》,《九江师专学报》1995年 第3期),且3首都是单调三十字六句三平韵的游仙词。
2) 南宋
刘克庄(1187—1269)填过双调六十字前后段各三十字六句三平韵的游仙词《法驾导引》(樵柯烂)1首(《全宋词》第2639页); 刘辰翁(1232—1297) 的寿词《法驾导引》10首(《全宋词》第3234、3235页)也是双调六十字体;赵文(1238—?)寿词《法驾导引》3首是单调三十字体(《全宋词》第3325页)。
3. 金元时期
虞集(1272—1348)填过两种《法驾导引》:一种是双调五十四字前后段各二十七字五句三平韵《法驾导引》2首(《全金元词》第861、862页。唐圭璋《全金元词》,中华书局1979年版); 另一种是单调二十七字五句三平韵的寿词《法驾导引》3首(《全金元词》第862、863页)。虞集的五十四字体《法驾导引》与蔡真人的词句法一样,也许他从蔡词中得到启发。
4. 明清时期
1) 明
夏言(1483—1548)用《法驾导引曲》词牌填过共17首,1组3首的2组,1组5首的2组,这16首都是阿谀词,另一首《法驾导引曲》(丹崖上)是游仙词(《全明词》第667、668、721页。饶宗颐、张璋等《全明词》,中华书局2004年版)。这些词都是单调三十字体。
杨仪(15世纪前后在世)也用《法驾导引曲》词牌填过3首单调三十字体的羁旅词(《全明词》第912页)。
周履靖(1542—1632)有2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词题是“和韩夫人”(《全明词补编》第545页,周明初、叶晔《全明词补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李渔(1677?—?)“次韩夫人原韵”的词题下有3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全明词》第2181页)。
胡介(?)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闺怨词《法驾导引》(《全明词》第2400页)。
2) 清
李元鼎(1595—1670)有2首单调三十字体送别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38页。程千帆等《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
何五云(?)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咏物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1931页)。
冯云骧(1655年进士)有3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词题作“拟本调”(《全清词·顺康卷》第2764页)。
朱中楣(1622—1672)有2首单调三十字体送别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3115页)。
毛奇龄(1623—1716)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送别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3701页)。
陆进(1625—?)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送别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4318页)。
仲恒(1624?—1694?)有4首单调三十字体节序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4766页)。
赵吉士(1628—1706)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羁旅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5040页)。
徐长龄(1698年前后在世)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景物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5493页)。
周金然(1631—?)有8首单调三十字体景物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5883、5884页)。
姜壵(?)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6146页)。
王晫(1636—1695?)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6666页)。
钱芳标(?—1678)有9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词序云:“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人《法驾导引》九首,今仅传三阕,戏为拟之。”(《全清词·顺康卷》第7647、7648页)。
范缵(?)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闺怨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8167页)。
傅爕詷(1643—?)有2首单调三十字体景物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8215页)。
朱襄(?)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景物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9235页)。
郑熙绩(1678年举人)有2首单调三十字体景物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9417、9418页)。
段昕(1700年进士)有6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10437页)。
朱经(1666—?)有1首单调三十字体闺怨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10777页)。
方桑者(1668?—1718?)有3首单调三十字体景物词《法驾导引》(《全清词·顺康卷》第10812页)。
三、 朝鲜的《法驾导引》
据现存的文献记载,蔡真人的《法驾导引》早在高丽时代就已经传播到朝鲜半岛。高丽李穑(1328—1396)在自己的诗作里把蔡真人的《法驾导引》中的两句“却骑黄鹤上瑶京。风冷月华清”改写成“却骑黄鹄上瑶京,月冷风清不世情”(李穑《牧隐诗稿》,《韩国文集丛刊》第4册,第84页)。不过李穑没填过词。
到了朝鲜时期不少词人填了《法驾导引》,其情况比较复杂,现分述如下:
1) 误标词牌者
郑球(1490—?)的《乖隐遗稿》 卷一有“杂兴效陈简斋无住词18首”,他跟陈与义一样填过12调18首词,卷二也有12调14首词,共有12调32首词(《历代韩国词总集》第81—89页。柳己洙《历代韩国词总集》,韩国韩信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郑球填过1组3首的2组《法驾导引》,卷一的第一组羁旅词《法驾导引》3首和陈与义韵,卷二的第二组景物词《法驾导引》3首与陈词无关。
值得注意的是郑球把《法驾导引》的词牌都写成《望江南》。清毛先舒(1620—1688)在《填词名解》卷三说:“其词调与《忆江南》不异,特首三字则重唱依据,是要既《忆江南》歌法之变,好事者遂神之而异其名耳。”但是郑球比毛先舒大130岁,不可能看到毛先舒的著作。他把无住词18首都看过,能看到无住词18首的书籍有刘辰翁评点的《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和曾慥编的《乐府雅词》,但此两种都标《法驾导引》,郑球到底从哪儿得到这种信息,不能不说是一个谜。
2) 没标词牌而只标词序者
(1) 权好文(1532—1587)的《松岩先生文集》卷四有1调3首的词(《历代韩国词总集》第137页),词序云:“效无住词,戏上具舍人。”
(2) 申吉晖(1604—?)的《幽轩文集》卷一有1调5首的词(申吉晖《幽轩文集》,峨洋出版社1968年版),词序云:“效简斋无住词5首。”
(3) 金始镔(1684—1729)的《白南先生文集》卷三有12调14首的词,1组3首词的词序云:“关树词三叠,效韩夫人。”不但他用的12种词牌跟陈与义词一样,而且他的《渔家傲》《玉楼春》《清平乐》均和陈与义之韵。虽说“效韩夫人”,但可知其词的来源是《无住词》。
(4) 康俨(1766—1833)《谨庵集》卷一第20页说:“穉明,效无住词体三章见赠,体高难和,遂依其韵,别为七言三绝,以谢来惠。”接着下面记载了“原韵无住词题”。有些人以为康俨作《法驾导引》3首(金恩景《关于朝鲜时代文人论秦观词》,该文收入《2010西安词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钱锡生《论唐宋词在韩国的传播与接受》,《江海学刊》2013年第3期。另外,金恩景说《历代韩国词总集》遗漏李衍《阮朗归》,此作品不是李衍的,是李衍的朋友成石璘所作的,见成石璘《独谷集》卷上; 她又说《历代韩国词总集》遗漏释法宗的《法驾导引》,其实释法宗作品,见《历代韩国词总集》第216页),可能没注意到“体高难和”这句,康俨只作了3首七言绝句而已。穉明即权晋度(18世纪前后在世),康俨的挚友,他用此调安慰康俨的处境。他的《无住词》3首(《历代韩国词总集》第266页)就是《法驾导引》,他赠送的时候没写词牌,所以康俨只说“无住词体三章”。
之所以他们几个人没标词牌而标“无住词”,是因为与朝鲜翻刻的《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卷十五的体裁有关。该书都标词牌,唯独《法驾导引》没标词牌,而只在词序上提到《法驾导引》而已,所以对中国词牌没什么了解的朝鲜词人很可能以黑体大写的“无住词”为词牌(其他和陈与义韵的朝鲜词都标)。
3) 标《法驾导引》者
金烋(1597—1638)是朝鲜词坛的能手,他的文集《敬窝先生文集》卷三、卷四收录28调42首词。他的《法驾导引》有两组:一组是收录在卷三的《法驾导引·春闺词》3首;另一组是收录在卷四的《法驾导引·怀人词》2首(《历代韩国词总集》第168—179页)。他虽没标“效某人体”,但看其《法驾导引》(燕山路)、《法驾导引》(明月出)、《浣溪沙·春闺词》的用韵,可知受无住词的影响。
4) 效蔡真人体者
(1) 申楫(1580—1639)的《河隐先生文集》卷三有4调13首的词作,其中1组3首的词作没标词牌,而有“与洪叔京偶坐,朗吟效水府蔡真君体,因成三阙”的词序。这组词的词牌是《法驾导引》,他填的《法驾导引》是单调三十字体,与蔡词不同,蔡词又不是联章词,不知他朗吟的“效水府蔡真君体”是谁的作品。
(2) 石之珩(1610—?)的《寿岘集》卷上有1首双调五十四字体的《法驾导引》(筴马动),这可能与蔡真人词有关,但是此词前段用平韵,后段用仄韵,与中国的五十四字体《法驾导引》不同,待考。
四、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知道如下几点:
第一,《法驾导引》共有4体:单调二十七字体,单调三十字体,双调五十四字体,双调六十字体。
第二,蔡真人的二十七字体和五十四字体,仅虞集(1272—1348)一人填过,到了明清时期连一首也没出现。
第三,南宋时期出现了双调60字体,然而只有两个人填过,到了明清时期连一首也没出现。这个时期用《法驾导引》词牌填了寿词,由游仙词扩大了题材的范围。
第四,周履靖(1542—1632)的《法驾导引》2首虽说“和韩夫人”,然而实际上次陈与义韵,如:其《法驾导引》(韶华起)次陈与义《法驾导引》(东风起)韵,《法驾导引》(云漠漠)次陈与义《法驾导引》(簾漠漠)韵;李渔(1677?—?)也说“次韩夫人原韵”,但是其《法驾导引》(朝天去)和《法驾导引》(谁导引)依陈与义《法驾导引》(朝元路)和《法驾导引》(东风起)韵,《法驾导引》(来瞬息)次陈与义《法驾导引》(簾漠漠)韵;冯云骧(1655年进士)有3首单调三十字体游仙词《法驾导引》,词题作“拟本调”,其中第二首和第三首依陈与义韵; 钱芳标(?—1678)填9首《法驾导引》,词序云:“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人《法驾导引》九首,今仅传三阙,戏为拟之。”虽然不是和陈与义之韵,但是看其词序,跟陈的词序很相似,于此可见,他们四人的《法驾导引》分明是受了陈词的影响。
第五,如果说填1组3首的单调三十字体《法驾导引》的词人也受了陈词影响的话,那么赵文(1238—?)、夏言(1483—1548)、杨仪(15世纪前后在世)、方桑者(1668?—1718?)四人均属于这个范围。上述的29个词人中只有8个人受陈词《法驾导引》的影响,其人数还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
第六,八位朝鲜词人一共填了29首《法驾导引》,出现了三十字体和五十四字体两体。这大都是受了陈与义《法驾导引》的影响。但没有游仙词,这可能与朝鲜不兴道教有关。因此可以说朝鲜的《法驾导引》是从陈与义的《法驾导引》而借形不借意。
第七,朝鲜李圭景(1788—?)在《诗歌点灯·集词填词》中说:
我东素无词体,好事者或剽窃剿袭专事依样,全无腔调。且所依样者,不过《西厢记》与小说杂记,或留意《草堂诗余》,才情更不及焉。故虽风骚大家,于词不得强作。
李圭景对朝鲜文人填词的评价,虽过于尖刻,但大致不失为中肯之言。不少高丽朝鲜词人用“依样画葫芦”的方法来开始填词。这些“葫芦”大都是中国词人的作品。若朝鲜没翻刻《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现存的朝鲜《法驾导引》不会达到这个数量。
[本文受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中韩词文学比较研究》(14YJA751029)资助]
(作者单位:韩国韩信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