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琴
论小说中的真?
——从可能世界的视角看
张文琴
评价小说有很多方式,其中一个重要维度是小说中的“真”,“真”同时也是逻辑哲学的核心概念。有鉴于议题的相关性,从逻辑哲学的角度探讨小说中的“真”具有重要的意义。大卫·刘易斯从可能世界语义学的角度来解读小说中的真,他从语用的维度将小说理解为说故事的行为,将小说看作可能世界,将小说中的语句看作省略了“在如此这般的小说中”这一作用于可能世界上的内涵算子,并从反事实句的角度来探讨小说中的真语句及其推理,体现了逻辑分析的严谨性,为探讨小说中的真提供了新的视角,也彰显了刘易斯系统哲学的解释力和理论的统一性。
大卫·刘易斯;真;小说;可能世界;反事实句
真概念是逻辑处理的核心概念之一。小说(fiction)作为虚构的文本①“小说”,英文为fiction,fiction本身就有虚构的意思。纪实小说、历史传记小说中的真实性,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从符合论的意义上考察,可以讨论它们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实际情况或曰史实,但是文学理论还是会讨论文学真实和史学真实的不同。即便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也不是对现实世界的完全镜式反映,而是创造的产物,“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文学理论中对于文学与生活的关系的一种常见解读。,通常的真理论如符合论不再适用于说明其中语句的真,因为小说是虚构,现实世界中没有相应的事实与之对应,符合也无从谈起。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运用可能世界语义和对于反事实句的处理手段,来理解小说中的真,提供了一个新的解读视角。他不仅将小说看作可能世界,而且认为小说构造了一个可能世界。首先,小说是虚构,描述的不是现实世界;其次小说文本构造了一个语境(context),可看作可能世界,进而我们可以依据这一语境来判定某些语句为真。
小说中的真这一论题和反事实句以及可能世界理论非常相关,可看作刘易斯用反事实句理论和可能世界理论来解决有关真的哲学问题的例子,由于反事实句理论和可能世界理论是刘易斯系统哲学的两大基石,对于这一议题的分析同样表明了刘易斯系统哲学的解释力。
(一)举例
刘易斯以柯南·道尔的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为例说:“我们可以为真地说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喜欢炫耀才智。但是说他热爱家庭,或者他和警察合作密切,就是假的。”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Vol.I,p.261.
类似地,我们可以为真地说,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但是不能说他会108变。
(二)迈农式解读的困难
迈农(Alexius Meinong)认为有些对象是非存在的东西(there is something that does not exist),例如我们可以说“金山不存在”。其对象论主张“对象”(object)就是能够思想的对象,每一对象都具有“属性”(property),属性独立于对象的存在。对象不仅包括存在着的具体事物和常存的共相,也包括非存在的东西,如“金山”、“圆的方”等,因为这些东西可以思考和作出判断。非存在的对象可以区分为“可能的对象”和“不可能的对象”两类,前者如金山,它具有金的属性和山的属性;后者如“圆的方”②对于“非存在的对象”,罗素在《论指称》一文中提出了如下质疑。第一,如果说金山既是金的,又是一座山,那么金山(the existentgoldmountain)就应该既是金的,又是一座山,同时存在(exist)。如果说金山不存在,矛盾。第二,一个事物不可能既是方的,又是圆的,这违反了不矛盾律。(参见Russell,“On Denoting”,Mind,Vol.14, No.56.pp.479-493)对此,迈农回应道,首先应区分存在(existent)和实存(exist),其次,“圆的方”确实违反不矛盾律,所以才称之为“不可能的对象”。。
帕森斯(Terence Parsons)对于小说中的人物的描述采取迈农主义的处理策略,在帕森斯看来,神话人物、小说中的人物相当于“金山”这类对象,关于它们的陈述和关于现实人物的论述,都可以从字面上理解为关于某个对象的主谓式结构的表达。如“福尔摩斯戴着一顶丝绸帽子”和“尼克松戴着一顶丝绸帽子”这两个陈述都是假的,因为主项所指的对象缺乏谓项所表达的属性。两者唯一的区别在于主项所指的对象一个是小说中的人物,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另一个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现实人物。相同之处则在于它们都是对象,都具有属性。①Terence Parsons,“A Prolegomenon to Meinongian Semantics”,Journal of Philosophy,1974,Vol.71,pp.561-580;Terence Parsons,“A Meinongian Analysis of Fictional Objects”,Grazer Philosophische Studien,1975,Vol.1, pp.73-86.
刘易斯认为对于小说中角色的描述采取迈农式解读,会面临以下困难。②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Vol.I,pp.261-262.
(1)首先,我们可以说福尔摩斯和尼克松一样,都是(is)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和超级英雄、神怪故事中的角色相比,确实可以说福尔摩斯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和《西游记》的故事中的孙悟空相比,和超人克拉克相比,福尔摩斯更像一个普通人。
(2)考虑关于合唱的问题。刘易斯举歌剧《皮纳福号军舰》③歌剧《皮纳福号军舰》(H.M.S.Pinafore)是一部十分成功的两幕喜剧,由阿瑟·萨利文(Arthur Sullivanand)作曲,威廉·吉尔伯特(W.S.Gilbert)创作剧本。为例,其中波特爵士(Sir Joseph Porter)由他的亲戚们伴唱一段。我们可以为真地说,波特爵士由他的姐妹、堂兄弟和婶婶们一起伴唱。这时我们承诺的小说中虚构人物的域(domain)就包括了波特爵士的这些亲戚,但是这些虚构人物的具体数目有多少并不确定。“我们无法为真地说出确切的人数规模。那么我们真的具有一个虚拟的合唱团么,但是没有虚幻的成员,也没有这些成员的确切数目?”④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62.
笔者认为,这个质疑可以和蒯因对模态同一性何以确定的难题结合起来考虑。蒯因质疑模态逻辑的合法性,问:“在那个门口的可能的胖子,还有在那个门口的可能的秃子。他们是同一个人可能的人,还是两个可能的人?我们怎样判定呢?在那个门口有多少可能的人?可能的瘦子比可能的胖子多吗?他们中有多少人是相似的?或者他们的相似会使他们变成一个人吗?没有任何两个可能的事物是相似的吗?”⑤蒯因:《论存在什么》,载《从逻辑的观点看》,江天骥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页。
当然,蒯因的重点是要批评可能对象缺乏同一判定的标准。但他同样提到了对于可能个体的计数问题,因为他们作为不确定的可能性,其数目和具体情况并不确定。如果把小说看作可能世界,那么对于其中角色的描述就可以看作对于可能个体的描述。对于小说没有明确描述表达的角色情况,我们确实无法确定。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描述可以穷尽地表达世界中的所有情况。
(3)迈农主义者没有指出对小说中人物的描述的量化作用的范围到底是什么。
考虑我们是否能够为真地说,福尔摩斯比古往今来其他人都聪明。我们可以恰当地将他和小说中某些虚构人物进行比较,比如米克罗夫特(M ycroft,福尔摩斯的哥哥)和华生。……可以恰当地将福尔摩斯和某些现实中的非虚构的人物进行比较,比如牛顿和达尔文(分别以理智和观察力见长)……“比其他人都聪明”的大致意思是“比福尔摩斯世界中的其他人都聪明”。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61.
根据刘易斯,限定词有限定量化范围的作用。“比其他人都聪明”的表达省略了“在福尔摩斯的世界中”这一限定语,但是困难在于量化作用的个体域可以取现实对象也可以取虚构角色,两者是交织的。
(4)在进行推理时,如果前提既涉及对于虚构人物的描述,又涉及对现实情况的表述,这时推理得出的关于虚构人物的结论描述不一定成立。例如,“我们可以为真地说‘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221B号’,而我知道‘贝克街221B号的唯一建筑是银行’,这不能推出,进而也不能为真地说‘福尔摩斯住在银行’”②Ibid.。这里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221B号是小说中的描述,实际情况是贝克街221B号是银行,我们无法根据这两个前提直接进行推理,得出结论。迈农主义者不区分对于虚构对象的描述和实际描述,无法说明这里的困难,刘易斯试图区分这两类描述,进而说明这一推理不可行的原因。
(三)省略了算子的解读
针对上述迈农式方案的种种困难,刘易斯提出一个简单的替代方案(alternative)来对关于小说中的虚构人物的描述进行解读。他说:
我们不要像迈农主义者那样从字面意思来理解虚构人物的描述,我们把它看作一个更长的句子的简写,这些长句子的开头是“在如此这般的小说中……”这一算子。这个短语是个内涵算子(intensionaloperator),可以作为一个句子的前缀构成一个新的句子。③Ibid.
因此,说“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221B号”,实际上是说“在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小说中,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221B号”。也就是说,他把对于小说中人物的描述语句看作省略了算子的语句,算子给出了一个可能世界。我们在这个可能世界中谈论这些对象。但是在日常说话中我们省略了这一算子,这使得我们对于小说中人物的描述语句看起来和对于现实对象的描述语句结构相同,如果把算子补充完整来看,两者量化作用的范围并不相同。
但刘易斯接着指出,关于小说中的人物的描述语句到底要不要看作具有前缀算子的语句,这在日常表达中并不是完全确定的。“我们可以谈论的和福尔摩斯有关的很多事情都是潜在地含混的,它们可以看作也可以不看作具有‘在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小说中……’这一前缀的语句的缩写。在实际中,语境、语句的内容和常识(context/ content/common sense)有助于解决这些含混性。”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63.考虑语句“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如果将这一语句看作没有前缀,那么它是假的或没有真值,因为福尔摩斯并不真的存在。如果将这一语句看作具有前缀的语句的缩写,它就是真的。
笔者认为,这一解读可以接续罗素的著名例子“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子”,罗素的摹状词理论将“当今的法国国王”理解为谓词,从而消解了主项“当今法国国王”没有指称带来的难题。如果按施特劳森的预设理论来理解这个例子,要断定“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子”,需要预设当今的法国国王存在,由于当今法国国王实际上不存在,这句话就落入真值间隙。沿着施特劳森的思路,我们构建一个小说文本,其中提到当今的法国国王并将其描述为秃子,那么我们就可以为真地说“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子”,只是需要将这句话加上“在如此这般的小说中”这一算子作为限定。这里实际上是构建了一个语境,预设了“在如此这般的小说中,当今的法国国王存在”,这样这句话就可以为真或为假地加以断定了。
刘易斯认为②Ibid.,p.264.,由于关于小说中的虚构对象的描述加不加前缀在日常语言中具有含混性,这就解释了上述迈农方案中存在的难题(4)。日常表达中,关于小说中的虚构对象的描述没有加上前缀,和对于现实对象的描述结构上无异。设有一个有效论证
如果其中的每个前提和结论都可以加上算子“在小说f中”作为前缀,我们就得到另一个有效论证。
在f中,ψ1;……;在f中,ψn
∴在f中,ø
也就是说,小说中的真(truth)的推理具有封闭性。但是如果有些前提是关于小说中的虚构对象的,有些前提是关于实际情况的描述,即如果我们只能给论证中的某些前提加上算子“在小说f中”作为前缀,给其他前提不加,那么我们既不会得到原来的结论,也不会得到加前缀的结论“在f中,ø”。来看前文提到的推理,前提“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221B号”只有在被看作有前缀时才为真,而前提“贝克街221B号的唯一建筑是银行”只有在被看作没有前缀时才为真。我们既不能得出不加前缀的结论“福尔摩斯住在银行”,也得不出加了前缀的结论“在福尔摩斯探案小说中,福尔摩斯住在银行”。笔者认为,这是因为两个前提讨论的世界不同,一个讨论的是可能世界中的情形,一个讨论的是现实世界中的情形,由于这种不一致,推理无法得出恰当的结论。
刘易斯不是将小说理解为静态的文本,而是从语用的角度,将小说理解为说故事的行为。①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很好地理解为什么小说的虚构、失实不是问题,因为小说的主要任务不是描述现实,而是说故事。根据奥斯汀的以言行事理论,描述不是文学语言的主要功能,至少不是唯一功能。同一个故事,如果是不同的说故事的行为,也会建构出不同的可能世界和语境,从而影响其中的语句的真值。他说:
我们不应抽象地把一部小说看作语句集或这一类的东西……一部小说是小说作者(storyteller)在特定场合说的一个故事(story)。……同一个说故事的行为会是说着两个不同的小说②小说被创造出来后是静态的文本,属于波普尔所说的世界3。如果从动态的角度来理解小说,小说首先是作者的创作过程,是说故事的行为,而读者接受文本的过程可以看作听故事的行为,也是个动态的过程。从诠释学的角度,文本的意义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得到阐释,不同的读者可以进行不同解读。:对于小孩和审查员来说是无害的幻想作品;但对于专家来说则是煽动性的寓言。③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p.265-266.
之所以提出将小说理解为说故事的行为,而不是静态的文本和命题集,是为了正确地理解“在如此这般的小说中”这一算子。刘易斯提出小说中的真语句ø要理解为加了算子的语句“在小说f中,ø”,那么应该如何恰当地分析“在如此这般的小说f中”这个算子?他说:
我已经提到给定小说中的真是在蕴涵下封闭的。这一封闭预示着“在f中”是一个相对必然的算子,它是一个内涵算子,可以分析为作用于可能世界之上的经过限制的全称量词。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一个加前缀的语句“在小说f中,ø”为真,当且仅当ø在某个特定集合中每个可能世界中为真,这个特定的集合是由小说f决定的。首先,我们会考虑小说中故事情节所发生的那些世界、事件进程是否符合小说的那些世界。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64.
但是,这一理解存在下述困难。考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情况,假设柯南·道尔写的那些故事纯属虚构,但纯属巧合,我们的世界中真有个人,名字就叫“夏洛克·福尔摩斯”,他的实际经历恰好完全符合福尔摩斯的故事,只是柯南·道尔从未听说过。在故事中的名称“夏洛克·福尔摩斯”并不指称现实中那个人。即便他也叫福尔摩斯,这也属于同名不同指的情况。②参见Ibid.,p.265。在这一困难中,我们的世界是符合小说情节的世界之一,但是我们并不考虑现实世界的情况。
为解释这一困难,刘易斯提出我们不能将小说理解为语句集,而应理解为说故事的行为。
说故事是假装(pretence)。说故事的人想要就他所知道的事物说一些真话(truth)。他想要谈论他熟悉的人物,他用普通的专名来指称这些人物。但如果他的故事是虚构的(fiction)……他参与了造假,做着在说已知事实的样子但实际上并不是。③Ibid.,p.266.
刘易斯认为④Ibid.,我们应该考虑的世界是小说被当作事实而不是虚构加以述说的世界。在这些世界中,说故事的人对于自己知道的东西说了真话(truth-telling),我们自己的世界不是小说被当作事实加以述说的世界,因为小说(fiction)这一说故事行为在我们的世界中无法成为它想要成为的东西:对于知道的事情说真话。如果现实中真有福尔摩斯这号人物,即便也有人告诉我们关于他的故事,和柯南·道尔说的故事完全一样,它们也不是同一个说故事的行为。也就是说,故事情节实际发生的世界不一定是小说要考察的世界,小说考察的是故事被当作事实加以述说的世界;另一方面,这个故事被当作事实而不是小说来述说的世界必须是故事情节实际发生的世界。
笔者认为,这里有两层意思需要和刘易斯对于可能世界的规定结合起来理解。(1)小说描述的世界是可能世界,而非现实世界,但是当我们考察这些可能世界时,说故事的人把自己看成可能世界中的居民,想对自己知道的事说真话,这是因为作为其他可能世界的居民,他所处的世界相对于他来说就是现实的,这是可能世界的现实索引性特征,他对于自己所处的世界中的事说真话,把那些事当事实加以述说。(2)小说描述的是可能世界,刘易斯认为可能世界是真实具体的存在,所以他要求其中故事情节真实地发生了。
对于小说中使用的名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指称,刘易斯认为:
在故事被当作已知事实而不是虚构小说的世界中,这些名字就是它们一直想成为的东西:表示说故事的人所认识的一个实际存在的人物的普通专名。……我的提议是:我们使用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意义是,对于任一世界w,其中福尔摩斯的故事被当作已知事实而不是虚构小说来述说,这个名称在w中指称w中的这一居民,他在那里发挥了福尔摩斯的角色/作用。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66.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福尔摩斯是其他世界中的专名,而不是我们世界中的专名。这类似于刘易斯在讨论对应体理论时谈到的“汉弗莱”这一名称不是克里普克意义上的严格指示词,因为其他世界中的汉弗莱只是我们世界中汉弗莱的对应体,而不是同一个个体,虽然他们都叫汉弗莱,因此“汉弗莱”这一专名不是严格指示词,他称之为“准严格指示词”(quasi-rigid),因为“汉弗莱”指汉弗莱本人以及他的对应体。②参见David K.Lewis,On the Plurality ofWorlds,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1986,p.256。他说:“在严格(strict)的意义上,严格性(rigidity)意味着在所有的世界中都指称(naming)同一个事物,或者至少在该事物都存在的所有世界中都指称同一事物。……没有世界的交叠,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人或事物的普通专名是严格意义上严格的。但是,普通专名可以是准严格的(quasi-rigid):即,在另一个世界中,它可以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所命名的那个事物的对应体的名称。”这里的福尔摩斯只指小说被当作事实加以述说的世界中的个体,它是一个其他世界中的普通专名,但不是一个严格指示词。
刘易斯对于小说中的语句为真的条件给出了三种分析方案:分别称为0号、1号、2号分析方案。
(一)0号分析方案
巴尔扎克说:“文学作品是庄严的谎话。”①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倪维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前言”。爱伦·坡说:“事实上,真实在非常大的程度上常常是故事的目的。”②刘象愚编:《爱伦·坡精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31页。他常常采用第一人称来叙述,而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真实感强。这都从一个侧面表明小说家确实在假装说出事实。鲁迅在《书信集·致徐懋庸》中曾说:“艺术的真实非即历史上的真实,……因为后者须有其实,而创作则可以缀合,抒写,只要逼真,不必实有其事。”所谓逼真,也是说小说并非现实世界的真事,但作者和听众都将其作为真事来读。
刘易斯的0号分析很好地把握了上述直觉:具有“在小说f中,ø”这一形式的语句为真,当且仅当,ø在每个如下的世界中为真:其中f被当作已知事实而不是虚构小说加以述说。③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68.
这一分析强调小说考察的是其他可能世界而非现实世界,它很好地解决了上文提出的困难。但是0号分析本身也存在困难。
(1)在考察小说被当作事实述说的可能世界时,我们虽然强调它不同于现实世界,但是我们也不希望它太过偏离现实世界,我们结合我们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和认识来考察这些可能世界。和现实世界太过背离的可能世界,即便其中小说被当作事实述说,我们也不加以考虑。这和刘易斯考察反事实句的真值情况时的思路一致,对于反事实条件句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值,我们考察前件为真的可能世界,但是不仅如此,我们希望所考察的可能世界尽量和我们的现实世界相似,进而来看其中后件的真值情况。他说:
在小说中的真的推理过程很像反事实句推理。我们做出一个假设,这个假设和事实是相反的——如果火柴被擦划了会怎么样(what if thismatch had been struck)?在反事实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的推理过程中我们也用到了事实前提。火柴是干燥的,四周有氧气,等等。但是我们不是任意地使用事实前提,因为在我们从现实进入到想象中的反事实情境时有些事实前提不能使用。……我们需要在必要的程度上背离现实以达到一个可能世界,使得反事实前提在其中为真(如果这个反事实前提很荒谬,那么我们背离现实的程度会非常远)。但我们不会做不必要的变动。我们要找使得前件为真的最不偏离现实世界的方式(the leastdisruptive way),部分工作就是保持和固定那些不必要改变的现实的特征。我们可以放心地从如此固定的部分事实背景出发进行推理。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69.
刘易斯认为,反事实句“如果φ为真,那么ψ也会为真(If itwere thatφ,then it would be thatψ)”非空洞地为真,当且仅当,综合下来(on balance),相较之任一φ为真但ψ为假的可能世界,某个φ和ψ均为真的可能世界和我们现实世界的偏离程度更小。②Ibid.这是刘易斯对于反事实句的一贯处理方式。这里,刘易斯很好地说明了反事实句理论中的极限假设是怎么回事,我们希望找一个前件为真的最相似于现实世界的可能世界,就是基于上述直观考虑——尽量不要太背离现实世界但又使得前件为真。
(2)由于考察可能世界时我们结合现实世界来理解,我们结合已知背景来读小说,因此在实际过程中,将关于小说中的虚构的真和实际描述混合起来作为前提一起推出结论,也并非不可。例如,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故事中没有什么排斥我们关于伦敦的地理轮廓的背景知识。也就是说,我们对于小说的理解中掺杂着我们对于现实的理解,这些理解是我们的阅读背景。
(二)1号分析方案
刘易斯指出:“0号分析的困难在于它忽视了阅读的背景知识,因此把一些古怪的世界引入考虑,这些古怪的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的很多不同是不必要的。一般说来,小说会要求对于现实有所背离,幻想小说(fantastic fiction)尤其如此。但是对现实的背离需要加以控制。……对策就是将关于小说中的真这样的陈述看作反事实句。”③Ibid.他通过反事实句理论来阐明小说中的真,就得到所谓1号分析:具有“在小说f中,ø”这一形式的语句非空洞地为真,当且仅当,综合下来,相较之任一f被当作已知事实述说但是ø为假的世界,某个f被当作已知事实述说但是为真的世界和我们现实世界的偏离程度更小。语句“在小说f中,ø”空洞地为真,当且仅当,不存在f被当作已知事实述说的可能世界。④Ibid.,p.270.
也就是说,1号分析解决了0号分析忽视我们关于现实世界的理解的知识背景这一困难,但是1号分析本身也有困难。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我们有时会讨论一部小说描述的那个世界(the world of afiction)。这类似于斯托内克反事实条件句理论中的唯一性假设,它假设我们可以选出那个唯一的最像现实世界的前件为真的可能世界。但是刘易斯拒斥唯一性假设,他反对有小说描述的那个唯一的世界。他主张并没有“theworld of Sherlock Holmes”,有的只是复数形式的“theworlds of Sherlock Holmes”。由于最像现实世界的小说描述的世界不止一个,因此关于小说对象的一些不确定的描述就得以解决,迈农式解读中的困难2)也可以得到说明,波特爵士的亲戚组成合唱团的规模没有确定的人数,因为皮纳福号军舰的描述的世界不止一个,不同的世界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其次,在现实中不太为人注意的事实对于说明小说中的真不起太大作用,但是按1号分析方案的要求,为满足对于现实的尽量少的偏离却需要考虑和顾及这些事实,这就导致了困难。
甘斯(Carl Gans)提到,在《斑点带子案》(The Adventure of the Speckled Band)中:
福尔摩斯破解了一桩谋杀谜案,表明受害人是被一条沿着敲钟索爬上来的拉塞尔蝰蛇杀死的。福尔摩斯没有意识到的是,拉塞尔蝰蛇不是蟒蛇,它不会进行伸缩运动,无法爬上绳索。因此这条蛇要么是通过其他方式到达被害人处,要么这个案子仍有待商榷。①Carl Gans,“How Snakes Move”,Scientific American,Vol.222,1970,p.93.转引自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71。
按照1号分析,较之福尔摩斯是对的、拉塞尔蝰蛇会通过伸缩运动爬绳的世界,福尔摩斯搞错了、蛇是以其他方式到达被害人处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的差异更小。因此,甘斯的论证是对的。
对此,刘易斯的回应是:
和甘斯等不同,我们认为关于我们世界的不太为人所知的事实或无人知道的事实对于小说中的真是无关紧要的。但是也不要退回到0号分析方案,……让我们仍然认为可以从众所周知的事实(well known facts)背景出发推出小说中的真。……我们将小说中为真的东西看作是明确表达的内容和普遍流行的信念背景相结合的产物。②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71.
称一个信念在一个时期在一个社会中是公开的(overt),当且仅当,或多或少每个人都共享这个信念,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认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共有这个信念,等等。……我们可以为这个社会指派一个可能世界的集合,称之为这个社会的共同信念世界(collective beliefworlds),它是由所有这些公开信念在其中都为真的那些世界所构成的。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p.272-273.
这样我们就需要考察两个世界集:小说被当作已知事实述说的世界和小说产生的那个社会的共同信念世界。第一个集合告诉我们小说的内容,第二个集合告诉我们普遍流行的信念背景。需要注意的是,小说通常会违反社会的某些公开信念,例如虽然我们的公共信念世界中没有人会腾云驾雾,但是《西游记》中孙悟空就可以。因此,就需要综合衡量和考察两个世界集。
(三)2号分析方案
通过公共信念来理解小说中的真,我们就得到2号分析:具有“在小说f中,ø”这一形式的语句非空洞地为真,当且仅当,如果w是f产生的社会的公共信念世界之一,那么综合下来,相较之任一f被当作已知事实述说但是ø为假的世界,某个f被当作已知事实述说但是ø为真的世界和世界w的偏离程度更小。语句“在小说f中,ø”空洞地为真,当且仅当,不存在f被当作已知事实述说的可能世界。②Ibid.,p.273.
根据2号分析方案,可以很好地反驳甘斯的论证。但是2号分析方案还是存在困难。根据2号方案,小说中的真主要有两个来源:小说中明确表述的内容以及背景知识。这些背景知识可以是由关于我们世界的事实构成(1号分析方案),也可以是由小说产生的社会的公开信念构成(2号分析方案)。但刘易斯指出也许还有第三个来源③Ibid.,p.274.:小说中其他的真的延续存在(carry-over from other truth in fiction),这有两种情况——小说内的(intra-fictional)真的延续和小说间的(inter-fictional)真的延续。他以《三个便士的歌剧》④《三个便士的歌剧》(Three Penny Opera),德国音乐剧,由18世纪英国歌剧《乞丐的歌剧》(The Beggar’sOpera)改编而来。为例说明小说内部的真的延续。该小说的主要角色是一群背信弃义的人,还有一个街头歌手,小说中没有说他背叛任何人。但是由于小说中描写的其他人的本性都是背信者,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断他也是背信者。小说之间真的延续性这一概念可以从下例得到说明:除了柯南·道尔外,还有其他人写过福尔摩斯的故事,这些故事中的真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原福尔摩斯系列故事中的真。
刘易斯指出,由于小说中的真的复杂性,这种方案的修正也许一直要进行。
我们知道,可能世界要求一致性,如果小说描述或构建了一个可能世界,那么如果小说描述中存在不一致,是否意味着它所描述的可能世界是不可能的?按照刘易斯给出的上述三种分析方案,这样的小说是空洞地为真的。
他说:“称一个小说是不可能的,当且仅当,不存在一个世界使得小说在其中被当作已知事实而不是虚构小说述说。”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74.这有两种方式:(1)故事情节自相矛盾,不可能;(2)一个可能的情节可以推出,但没有人能够知道或述说这些事。例如第三人称表述的小说最后的结尾是无人生还的惨剧,就存在这一困难。
根据所有三种分析方案,在不可能的小说中,无论什么事情都是空洞地为真的。这和刘易斯对于反事实条件句的处理方案一致,反事实句的前件不可及(逻辑上不可能)时,反事实句空洞地为真。同样地,我们不能期望在明显不可能的小说中具有足道的真概念。但如果一部小说的不可能是不明显的,只是由于作者一时疏忽导致的细节表述的不一致,要怎么处理?
例如柯南·道尔在两部小说中提及华生在战争中受伤的位置并不一致。但是,我们并未就此认为在福尔摩斯故事集中可以推出任何陈述都是真的。②这和弗协调逻辑认为矛盾不能推出一切的处理一致。刘易斯认为,对于轻微不一致的故事,可以适当加以修订。然后,我们就可以说“在原著中为真的东西,就是根据我们上述某个分析方案,在所有这些修正稿中为真的东西”③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75.。或者,我们可以只考虑原小说的某些一致的片段,看看根据对于在小说中非空洞地为真的分析,在每个片段中有些什么为真,然后可以有两种处理方法:“交集的方法(method of intersection):ø在原小说中为真,当且仅当,ø在每个片段中为真。现在我更倾向于并集的方法(method of union):ø在原小说中为真,当且仅当,ø在某个片段中为真。”④Ibid.,p.277.
金岳霖指出⑤金岳霖:《真小说中的真概念》,载《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金岳霖卷》,刘梦溪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177-1204页。,小说中的真实性要求一致性,这里的一致性不同于逻辑的一致性,不仅是没有矛盾。如果根据小说给出的关系的样式(时代背景等),读者可以理解而且总是能够理解并赞同小说中人物的行为,那么这个人物就是一致的。他说:“从纯粹的一致性来看,林黛玉可以嫁给其他人,但如果这样的话,她就不是林黛玉,而是另一个人,因为我们了解的林黛玉在婚姻问题上是非贾宝玉不嫁的。”
刘易斯对于小说中的真的三个分析方案克服了迈农式方案的困难,层层累进,提示我们在考察小说中的真语句时,要从语用的维度来理解小说说故事的行为;提示我们可以从反事实句的角度来分析小说中的真,尽量不偏离现实世界的事实,结合现实世界的事实来解读小说;提示我们公共知识信念在解读小说时的重要性。他将小说理解为构建可能世界的说故事的行为,并用反事实句理论来分析小说中的真,是对其反事实句理论和可能世界理论的进一步应用和阐释,体现了其理论的统一性和系统哲学的解释力。
但是在笔者看来,小说作为说故事的行为是非常复杂的语言行为,仅仅从真值角度切入还不够全面,我们还可以从其他维度切入这个议题。也就是说,刘易斯对于小说中的真这一概念的分析仍可以从以下方面进一步加以扩充和延伸讨论。
(一)假装述说、假装知道(make-believe telling/learning)与语言游戏
刘易斯认为,说故事的人想要述说一些关于他所知道的事情的真话(truth)。他认为小说作者假装知道一些事情,并假装为真地将其述说出来。刘易斯说:“假装是一场合作游戏,至少有两个选手(说故事的人和听众),游戏受到约定俗成的理解的制约。说故事的人假装将历史信息传递于听众;听众假装从这些话中得知这些事,作出相应的反应。”①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76.
这里,刘易斯虽然提到假装是一种语言游戏,但是他强调的仍是从信息传递的角度来看说故事的行为。他强调小说作者假装知道,假装述说为真的信息,这仍是从真假的角度来理解小说。
然而,维特根斯坦强调语言的意义在于使用,他举例语言游戏具有多样性:
下达命令,以及服从命令——按照一个对象的外观来描述它,或按照它的度量来描述它——根据描述(绘图)构造一个对象——报道一个事件——对这个事件的经过作出推测——提出及检验一种假设——用图表表示一个实验的结果——编故事;读故事——演戏——唱歌——猜谜——编笑话;讲笑话——解一道应用算术题——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请求、感谢、谩骂、问候、祈祷。①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节。
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说故事、读故事是众多语言游戏之一。他提示我们语言不仅是反映论的,具有指称的功用,语句不仅具有真假的维度,其意义依赖于各种使用。
就此而言,笔者认为,我们完全可以不从真假的角度考察小说中的描述,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小说可以被看作不同的语言游戏。小说不仅是为真的陈述,而且是要表达、抒情、议论等。阅读小说也不见得是为了了解这些为真的陈述,而更多是为了欣赏、了解、体悟等。
(二)说故事的行为与故事是否两个层次的真?
刘易斯将说故事的实际行为(the actual telling of the story)也看作故事本身的一部分,这是对于小说采取语用维度的理解。笔者认为,按照塔斯基(Tarski)对于语言的层级理论,对于说故事的行为的描述和故事本身应该分属语言的两个层级,前者属于更高层级的语言。但这两者并不矛盾,因为按塔斯基的理解,语言是静态的,是语句的一致集。而刘易斯是将小说理解为动态的说故事的行为,既非静态的小说文本,也非对于说故事的行为进行描述的语言表达式。刘易斯和塔斯基的不同不是对于语言层级理解的不同,而是对于小说采取静态文本的理解还是动态行为的理解的不同。
(三)小说对于真的构建
刘易斯主张:“小说也可以作为一种寻求模态真理(modal truth)的工具。很难说是否可能有一个有尊严的乞丐。如果有的话,会有一部小说故事来表明这一点。若有一篇故事中,有一位有尊严的乞丐,那么这篇故事的作者就发现也阐明了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②David K.Lewis,Philosophical Papers,Vol.I,p.278.
金岳霖也指出③金岳霖:《真小说中的真概念》,载《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金岳霖卷》,刘梦溪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177-1204页。,小说被称作真的其含义是,在一篇给定的小说中,对于人的本性的概念来说,包含这个概念的样式代表的是一种可能的生活。也就是说,小说构造了一个可能情境、可能世界。亚里士多德在分析诗学和史学的不同时,曾指出“诗人的职责不在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是可能的事”①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页。。小说和诗一样,拓展了我们对于现实的理解,将其延伸到更多的可能。小说提示我们还有这些可能,它不仅提示,它还将这些可能详细一致地描绘出来。
上文我们提示在分析“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顶”时,如果将这句话看作小说中的语句,也可以认为这个故事本身构建了一种可能性,在其中我们可以有意义且为真地说“当今的法国国王是秃顶”。
需要注意的是,小说虽然可以为真服务,但是真不是把握小说、理解小说、评价小说的唯一维度。
(责任编辑: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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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5)04-0083-16
张文琴,上海电机学院讲师。
本文为2013年上海市高校青年教师培养资助计划科研项目“大卫·刘易斯哲学思想研究”(项目编号:14AR1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