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复
“汉舞”:汉服运动语境下的载体
李宏复
“汉舞”一词,伴随着汉服运动的进展,开始频繁地见诸互联网上的某些汉服网站,同时,也每每出现在汉服社团的户外“雅集”活动的节目单上。但“汉舞”作为一个新词,尚未引起媒体和社会的广泛关注。究竟何为“汉舞”?“汉舞”在中国社会的某些局部的文化空间里悄然流行的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很值得研究者深思的一个新问题。
据北京汉服协会杨娜介绍,“汉舞”最早可能是始于2005年10月,在由汉网组织的“首届汉服知识竞赛”于北京举行之际,北京网友“小狐仙”穿汉服跳了一段后来被称之为“汉舞”的舞蹈,相关视频随后在网络上流传,受到汉服同袍们的追捧。于是,随后在全国各地的汉服“雅集”活动中,穿汉服表演“汉舞”,便成为一项常规或保留节目了。
此种“汉舞”的起源和命名,与其说它是固有或传统的,不如说它是当代汉服爱好者的一种新的文化创造,则要更加符合实际。“汉舞”,按照相关网站,例如,百度贴吧的“汉舞吧”的讨论和某些致力于“汉舞”复兴事业之人士的说明,就是汉族的传统舞蹈。这个概念,大体上包括中国古典舞蹈(例如:汉唐时期的古典舞蹈,或北京舞蹈学院古典舞教研室的研究对象)和汉族民间舞蹈(例如:全国各地的秧歌舞、狮子舞、龙灯舞、花鼓、花灯舞等)。不过,在有关“汉舞”的言说中,古典舞则要比民间舞更受重视,甚或认为只有古典舞才是真正的“汉舞”。
在汉服背景的语境下,“汉舞”是一个相对于少数民族舞蹈而言的概念。中国少数民族均能歌善舞,相对而言,公众就有一种印象:似乎汉族就不够能歌善舞。借用某位网友的话就是,“一个没有舞蹈的民族注定不会快乐”,因此,这成为一个令汉服爱好者耿耿于怀的缺憾。汉族果真是不能歌善舞吗?这可能是一个伪命题,但假定这个命题成立,那么,汉族何以不善歌舞,则是有多种解释,例如,有人以为这是因为儒教的浸润,使得汉族逐渐失去了能歌善舞的能力;但在汉服运动和“汉舞”复兴的言说中,“汉舞”的谱系或者流脉,是被异姓王朝的摧残所斩断的。“汉舞”爱好者对于“汉舞”消亡之原因的解释,和汉服爱好者对汉服消亡之原因的解释如出一辙。这是一个悲情式的解释,同时,也是对当今中国舞蹈界和文化界状况的不满。
2014年北京汉服社庆祝中秋节场景
在“汉舞爱好者”们看来,当下的国家盛典(例如,春节联欢晚会等),往往是以少数民族舞蹈和外来舞蹈作为主要的演出节目,而汉族的舞蹈则退居其次,甚或没有。例如,在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节目中,选手们热衷于采用“民族舞蹈”和“民族服饰”来展示自己,但他们这些汉人却无一例外地是身着少数民族服装和表演少数民族舞蹈,他们中间居然没有任何人能够想起穿汉服,跳“汉家乐舞”。甚至在庆祝汉族最大的传统节日——春节时,历年的“春晚”也是以少数民族歌舞为主打。如果把“汉舞”解释为主要就是古典舞而无视或忽视当代汉族的“民间舞”的话,那个曾经“飘逸雅致、神魂激荡”的“汉舞”似乎确实是已经失传了。
由于“汉舞”的理念和表述,主要是针对少数民族舞蹈文化的丰富性而对称的,它被用以突显汉族舞蹈文化的缺失,以及爱好者们对于此种现状的愤愤不平。因此,这个概念其实就是一个汉服运动创造出的概念。在他们看来,中国历史上那些一般而言无法确认为某少数民族或某边裔方国之舞蹈,皆可以算作“汉舞”;在当代中国,除了少数民族舞蹈和外来舞蹈,“剩下”的便是汉族舞蹈。眼下,正是在上述逻辑和理念之下,“汉舞”爱好者讲述的中国舞蹈史,正在不断地有新的表述。
中国古典舞蹈起源甚早,它发轫于先秦,大成于两汉,鼎盛于唐宋。中国古典舞蹈以宫廷舞为基本形式,而宫廷舞蹈除了专供皇亲国戚们消遣之外,基本上也是为政治权力所用。古代王朝非常重视歌舞,除了歌舞升平,歌功颂德,还因为它是古代政治形态之“仪式政治”的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古典舞是美化皇权、形塑“天下”意识形态的基本手段。大约在两宋时期,世俗化和市场化一定程度的发展,曾促使民间舞蹈异军突起,诸如“村田乐”、“社火”、“旱龙船”、“竹马舞”、“狮子舞”、“腰鼓”、“踏歌”等,可谓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并且有很多均为后世所继承。其中即兴随意、自娱自乐的“踏歌”,尤为汉服爱好者所推崇。
中国古典舞蹈的最重要的风格特点是飘逸如行云流水,这和汉服爱好者对于汉服的想象、追求和建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古典舞蹈的节奏,一般是比较舒缓,这和民间舞蹈经常以锣鼓伴奏的强劲节律有所不同;古典舞蹈的舞步、舞姿和舞蹈语汇,通常是以“云”、“气”为最高审美意象。作为大千宇宙之精粹的“气”流转周回,循环而又无常,这便成就为“云”的形态,以飘逸为美感。古典舞蹈对舞者的手足和腰身的约束和设计,主要是以袖手、束腰、舞步轻盈为大方向。所谓舞袖如轻云蔽月,舞腰则云气欲生,舞步便回旋有凌云之志。中国古典舞学者孙颖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通过对汉族传统文化的挖掘,编排出当代古典舞《踏歌》等舞蹈,由于优雅的舞姿展示了汉服的飘逸美感,以及舞蹈动作相对易学,受到了汉舞爱好者热烈追捧,并模仿学习。踏歌,这一古老的舞蹈形式源自民间,远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就已兴起,刘歆在《西京杂记》记道:“又说在宫内时, 尝以弦管歌舞相欢娱, 竞为妖服, 以趣良时。十月十五日, 共入灵女庙,以豚黍乐神, 吹笛击筑, 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 歌《赤凤凰来》。”踏歌能够应用的场合非常普遍,各种场合都可以随时成群结队,手拉手,以脚踏地为节,起舞踏唱。到了唐代更是风靡盛行,如唐朝的“踏谣娘”舞蹈。宋《宣和书谱》记:“南方风俗,中秋夜,妇女相持踏歌,婆婆月夜中,最为盛集。”王安石在《秋兴有感》中写下诗句:“宿雨清畿甸, 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 陇上踏歌行。”
《踏歌》是在群舞的整齐划一动作中体现韵律感,孙颖认为,此舞最美之处应是动作转换过程中刹那间的重心失控之时。其次,《踏歌》从“顺”中寻找韵味,动作虽然顺手顺脚,却依然遵循着“平圆、立圆、8字圆”的运动轨迹,依然运用着“提、沉、冲、靠”的动作元素。再次,《踏歌》对脚下步法处理新颖,弥补了既往古典舞舞姿丰富而舞步贫乏的不足;呼吸深浅的控制、幅度大小的把握以及重心的闪动、变化都具有极其丰富的表现力。孙颖先生通过《踏歌》等一系列中国古典舞蹈剧目,创建了古典舞蹈民族体系学派,形成世界上惟我独有的形式和风格。
但致力于“汉舞”复兴爱好者们的目标,则是要创作出优美、明快的“汉家乐舞”,所以,复兴“汉舞”的思想,同样具有追求汉文化之“纯粹性”、“原初性”的意味。然而,即便汉唐时代的乐舞,其实是以“由四方裔乐而华夏遗声的民族交融”为基本特点的, 可它依然能够被视为是“汉家乐舞”,这也就意味着和汉服的建构性一样,“汉舞”也是当代人的发现与发明。因此,在笔者看来,汉服和“汉舞”范畴,均是对汉民族这一巨型集团的文化表象的解释,大家热衷于这一类表象的实践,致力于建构文化而乐此不疲。“汉舞”复兴的实践,也是以互联网为中心而渐形成气候的。爱好者们在网络上交流和积累有关“汉舞”的知识,也就各种具体的“汉舞”活动动态交换信息。例如,分享有关“汉舞”教学的视频,调剂汉服“雅集”活动用于“汉舞”的道具(例如,用于为“长绸舞”增加飘逸感的红绸之类),交流各种比较简单、好学的“汉舞”(例如,踏歌)的心得等等。汉服“雅集”活动中的“汉舞”,似乎都不需要特别高难的动作,因此,组织者常号召有更多人能够参与其中。
我们从互联网上看到,汉舞爱好者具有明显的精英意识,她们所创作的“汉舞”从曲目的选择到动作的编排,都极具汉文化元素。这些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汉服同好,利用“汉舞”这种表演形式,“积极参与国家层面或地方政府主导的多种话语及相关活动,努力使汉服不断介入社会公众的政治生活,从而突显了汉服运动的政治性”。
2014年中秋,笔者参加了北京华夏文化研习会举办的“甲午中秋汉文化活动”。在这次活动中,汉舞爱好者表演了独舞、群舞。网友“南月菊香、风萧萧、落尘、若水”等人,表演了群舞《冰菊物语》,其中网友“罗敷”表演的单人扇舞《卷珠帘》着汉服袄裙,手持折扇,舞曲则采用2013年《中国好歌曲》第一期节目选手霍尊谱曲的新古典歌曲《卷珠帘》,舞蹈动作编排借鉴了2001年第五届全国舞蹈比赛创作一等奖的中国古典舞《扇舞丹青》,在汉族传统节日“中秋节”这一特定的日子,该舞蹈从服饰、舞曲到动作编排都强调了中国的汉族文化。
北京汉服协会筹备委员会,作为北京汉服志愿者自发组建的第一个组织,在2009年正式启动,协会成员以“振兴民族精神、弘扬传统文化、复兴华夏衣冠”的共同理想信念而走到一起,以组织汉服活动、宣传汉服文化为主要活动形式。汉服北京的汉舞研习小组,曾在2014年“七夕节”着汉服直领襦裙,表演汉舞《兰心弄巧》,这可以说是该组织汉服活动的新发展。
上海汉未央传统文化促进中心,挂牌成立于2011年,是受政府领导、管理和扶持的民办非企业机构。其前身“汉未央”社团作为民间自组织建立于2005年。多年来,汉未央以不断高涨的专业能力、持续规范的组织素养和始终保持的群众态度,致力于华夏民族服饰文化、礼乐文明、岁时节日、生活方式的传承与弘扬,成为上海汉服汉文化领军组织,是中国青年传统文化复兴运动中具有相当影响力和号召力的旗帜性组织。2013年6月12日,上海汉未央汉舞团参加首届上海市民舞蹈大赛决赛,表演了原创汉唐群舞《汉舞风华》。现场,身着玫红色大袖曲裾,梳着高耸的堕马髻,舞姿悠扬、裙裾翩翩的女舞者,和威武刚毅、身披铠甲、手执戟盾的武士形成鲜明对比,再伴以气势磅礴的鼓声,整支舞蹈刚柔并济,相得益彰;大开大阖,灿若云霓。表演赢得了在场观众的热烈掌声,也赢得了专业评委们的一致好评,跻身上海市100支优秀市民舞蹈团队的行列,并成为其中唯一的汉唐舞团队。
北京华夏文化研习会中“甲午中秋汉文化活动”独舞《扇舞丹青》
2014年7月6日下午,第20届人类表演学国际大会静安社群文艺演出,在静安寺下沉式广场隆重举行,活动吸引了国内外300余名表演学爱好者前来观赏。上海汉未央传统文化促进中心汉舞团应邀展演经典汉舞《相和歌》。飘逸灵动、古典雅致的“汉舞”,赢得了在场观众的阵阵掌声,也与本届人类表演学国际大会主题“先锋·传统·社群”中的“传统”相呼应,让大家感受到传统汉舞的独特魅力。
2014年7月15日,由上海市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上海市青年联合会主办,上海市青少年活动中心承办的“第十届上海国际青少年互动友谊营”开营式在上海隆重举行。在开营式演出上,来自上海汉未央传统文化促进中心汉舞团的青年舞者为各国青少年奉献了汉舞《礼仪之邦》。长袖翩翩、飘逸灵动的舞姿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汉文化的优雅与诗意,赢得了在座观众的阵阵掌声,让青少年们感受到了古典汉文化的独特魅力。
厦门缘汉汉服、汉礼推广中心是厦门首家专研汉服、汉礼与传统民俗的机构,秉承千年华夏文明,探讨现代的中国生活方式,包括:服饰、汉礼、民俗。2014年端午节厦门缘汉汉服、汉礼推广中心参加了“联发2014海峡两岸(集美)龙舟文化节”,并身着汉服曲裾表演汉舞《北方有佳人》、《蝶飞花舞》、《相思明月》。
广州汉民族传统文化研习会是广州一个致力于恢复汉服的民间团体,成员都是来自社会各界的汉服爱好者。2009年研习会“糖糖舞蹈兴趣小组”在“七夕节”表演了汉舞《桃夭》。
成都传统文化保护协会汉舞组,在2014中秋晚会着汉服直领襦裙表演汉舞《芙蓉池》。
无锡汉服·花仙家族着汉服直领襦裙表演汉舞《帝女花》。
大同汉服社同袍在2012“端午节”着汉服直领襦裙表演汉舞《北方有佳人》。
咸阳汉服社同袍着汉服曲裾表演汉舞《重回汉唐》。
中国地质大学华裳汉服社自编汉舞《落花》,表演者着汉服曲裾、交领襦裙。
世界各地的华人组织也积极参与汉服运动,并在中国传统节日表演汉舞。2014年中秋加拿大多伦多礼乐汉服社汉舞表演。2014马来西亚第七届华夏生活营活动。2011加拿大温哥华多元文化节上汉服学社表演汉舞。
从上述信息可知,汉服爱好者作为小众阶层,在当代语境下需要寻求文化体系支撑,这种体系包括精神的、物质的两个方面。服饰作为物质的表象,对文化的述求更加直观,借用“汉舞”弥补汉服单纯展示的作用来建构自我的文化语境。舞蹈是一种略去了人们的声音语言,而单靠其身体动作语言构成的画面意境。而汉服更追求汉服意境的造型艺术,汉舞更能够体现人们对汉服飘逸的表达,这种演艺(精神)服饰带有强烈的功利特征。通过舞蹈动作张扬服饰所表达的文化造型符号,而符号表征的意识多于意义。汉舞自然需要汉族服装搭配,于是问题又回到汉服。和汉服运动一样,致力于复兴“汉舞”的努力,无疑也是一些文化建构实践的行为,唯此类实践与汉服,亦即所谓“正统”的汉民族服饰的理念互为表里。换言之,跳“汉舞”就应该穿汉服。
由于复兴“汉舞”的实践是从汉服运动派生的,是在汉服运动的逻辑延长线上引申的,因此,它同时也是汉服运动的一部分。汉服运动的文艺化趋势,乃是为了给汉服创造出更多地展示和登场的机会,于是,“汉舞”在汉服“雅集”活动中便成为“汉服秀”的一种机制。逐渐地,爱好者们中间出现了两种倾向,一是致力于对当下那些可被称为“汉舞”的舞蹈服装进行纠错,这就牵涉到“汉舞”的服装形制等非常专业性的问题;二是暂时对“汉舞”的服装问题不做苛责,而集中关注“汉舞”本身的相关问题,诸如“汉舞”的历史传统、舞风特点、眼下复兴“汉舞”之复原作品的得失等等。由此可知,从作为亚文化的汉服运动中,正在分化出一个叫做“汉舞”的舞蹈亚文化。
“汉舞”这种当代中国的舞蹈亚文化现象,非常值得我们从艺术人类学角度去做深入、持续的调查研究。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