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乡村的三种叙事

2015-12-02 04:46
山花 2015年15期
关键词:梁庄清水河青稞

刘 涛

近年,中国城镇化进程加速,农村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小说对此亦有反应,很多作家关注农村、农民问题,老中青三代作家均有力作推出。通观这些描写农村的小说,计有三类,各呈现出不同的农村风貌,也表现出作者不同的志向和趣味。

第一类是“三农问题”视野下的农村,这一类强调了农村存在的社会问题,描写乡村的凋敝破败、精神危机、矛盾冲突等,譬如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摩罗的《我的村,我的山》和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

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讨论农民自杀问题。书名大致可见出此书主体,“生死”言自杀问题,每一起自杀事件结局相同,但具体人物、具体原因不同;“十日”盖因孙惠芬与丈夫加入某研究团队,采访、整理、分析自杀案例,前后历时十天;“谈”乃对谈,孙慧芬在作品中处于采访者的地位,她摸到线索之后,让与自杀当事人有关的人直接出场,让他们陈述、诉说,通过他们展现自杀事件前因后果,由此也带出了农村的现实和面临的困境。《生死十日谈》记录了多起自杀事件,这些事件各个不同,或因婆媳争端引起自杀,或因丈夫抛弃妻子,导致妻子自杀,或因买楼引起家庭争端,有奋斗进城的大学生因失恋而自杀,或因家庭内部纠纷引起自杀,或因社会压力过大自杀等。原因不一而足,大致可归于经济问题、情感问题、社会压力等。孙惠芬以写实之笔,展示了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影响等,反映了农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况。

摩罗从“国民性批判的大合唱中撤离出来”,“为我的父老兄弟一一立传”,于是有《我的村,我的山》。他将自己定位于“万家村的巫师”,使命是沟通人鬼,“代村民说话,代死去的和活着的村民,说出他们的甜蜜和忧伤。”《我的村,我的山》关注的重心是“非正常死亡”的村民,摩罗要代他们发出声音。80年代以来,农民纷纷涌入城市,这些人在城市中浮浮沉沉,少数得道升天,多数凄凄惨惨,生活于城市的边缘。其中还有一部分因为种种原因死于非命,每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都有着复杂的原因和沉痛的故事,摩罗将这些一一写出。逝者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摩罗则希望将这些死者的信息收起起来,立此存照。

梁鸿《中国在梁庄》记述了河南穰县梁庄30年来的变迁。《中国在梁庄》呈现了梁庄在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农村留守儿童缺乏家长管教,农民养老、教育、医疗缺失,农村自然环境遭到了破坏,农村家庭的裂变,农民的性生活,新农村建设流于形式等。她通过一个一个具体案例,以小见大,描写了梁庄的现状。她讨论的是梁庄,却有着中国的视野,要以梁庄见出中国,通过梁庄理解中国。写完《中国在梁庄》之后,她又接着写了《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写了梁庄的内部生活,写梁庄的现状、留守者的情况,写了梁庄的变迁;《出梁庄记》则是写了梁庄之外,写了离开梁庄在中国各个城市打工的梁庄人的情况。两书合而观之,方可见出梁庄内与外的全体。

第二类写农村之美。农村远离城市,生活相对简单,所以成为很多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之地,他们将农村比作“桃花源”,那里神秘、富足、纯净,农民不是“闰土”,而是高人、隐士。今日,依然有很多作家在歌咏着农村和农民。他们笔下的农村是和谐安静的,充满山水田园之趣,农村有隐逸的高人、奇人和古老的智慧,譬如韩少功的《山南水北》、马笑泉的《巫地传说》和凸凹的《玉碎》。

在《山南水北》中,韩少功像一个隐者,他笔下的乡村世界田园山水一般,乡村中隐藏着民间高人,乡村生活恬淡而自由。他所见到的农村、农民充满着奇人异事,充满着神圣感,草木鱼虫,靡不有情。“山南水北”有两层意思。一、其中有隐逸之思,山、水有隐者之象,韩少功或因厌倦城市生活,或因厌倦城市中人事纠纷、矛盾重重,故生出隐逸之意。二、其中有探究之意。山乃高者,是上;水乃低者,是下。山水并用,是上下求索,也是“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亦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之变。故“山南水北”是探索、研究、理解当下农村之作。《山南水北》写法亦如《马桥词典》,一个一个人物写来,一个一个事件展开,彷佛是一部“农村词典”。譬如,写乡间的青蛙,它们富有有灵性,可以辨别捕蛙者;写如何治虫;写村口的疯树,彷佛树有灵,可以使人发疯;写月夜美景,万物俱寂;写家里的葡萄树“娇生惯养”,瓜果使小性子;写普通草药治好了怪病;写鸡鸭猫狗;写年节风俗;写乡村行政,乡长、村长;写奇人异事,塌鼻子可以治病行医,可行方术;亦有各色人等,“卫星佬”、“意见领袖”、“笑花子”、“垃圾户”等。

傅保中作品-《素描》

韩少功的这种风格被湖南青年作家马笑泉继承下来,他的《巫地传说》就是写了俗世中的奇人。马笑泉执拗地表示,乡土社会其实还有着巨大的力量,这片土地是“巫地”,这里有着大量“传说”。小说有两个关键词:“巫地”与“传说”,“我”就是这片“巫地”“传说”的记录者,“我”要以小说的形式将巫地的传说保存下来,呈给世人。《巫地传说》共分六部,每部写两三位奇人,小说以“我”贯穿始终。第一部“异人”,既自述童年,也写了黑头与陈瑞生,他们二人以力量和武术著称。第二部“成仙”,以少年之“我”写了秀姨与霍铁生的悲惨遭遇。第三部“放蛊”,写“我”的大学时代,通过“我”的转述写了两件放蛊之事,并且能够笔力一转,写出“我”和同学的故事,最后称“世界上还有一类无声无色的蛊,比有声有色的蛊虫更可怕,那就是人心的疑惧和各种被扭曲的欲望。”第四部“鲁班”,写工作之后的“我”,小说通过装修房子之事,写二伯会鲁班术,凭借巫术他战胜了对手,养活了家人,赢得城里人的尊重。这一部融入了一些民间传说,故事非常好看。第五部“梅山”,写了铜发爹(放鸭子者)、铜顺爹(捕鱼者)、铜耀爹(猎人),三人皆会“梅山术”。这部分也非常精彩,或也取自传说故事。民间传说已经经过时间淘洗,故能在民间流传,譬如铜顺爹大战鱼王等都写得惊心动魄,精彩纷呈。第六部“师公”,写当下的情况,法术在现代的冲击之下已然失效。

凸凹是北京的作家,却执着地写乡土北京。即使他写官场小说,其实也是官场小说为表,农村变化为里,以官场小说写农村情况,譬如他的《大猫》。《玉碎》写一个大问题:农村人进城。小说在结构上交叉进行,一章写农村的南晓燕及农村,一章接着写城市中的南晓燕及城市。如此能够形成鲜明对比,农村的南晓燕是玉,她勤劳、厚道,各种美德集于一身;城市中的南晓燕却一步一步走向了堕落,安心成为罗建东的小三,玉碎了。小说结尾处写到南晓燕“虽然身处城市,却有些认不清前边的道路了”,就是卒章见志。《玉碎》与《骆驼祥子》主题颇为类似,祥子进城前是好青年,在城市中却逐渐走向了堕落。凸凹有着较强的文人情结,他本人即追求此种风格与情趣,故他笔下的农村被诗意化了,她笔下的农村人物被文人化了,农村好比他的桃花源。农村风景极美,农村民风淳朴,农民温柔敦厚,是产“玉”蕴“玉”之地。在农村的南晓燕是玉人,质朴纯洁、有情有义;南晓燕的爷爷更是被赋予诸种美德,他虽是羊倌,但却极喜欢民歌,好似民间艺术家。凸凹笔下的农村更多是个人趣味和情感的投射,他笔下的农民进城亦是其趣味的投射,但与真实的农村状况或有距离。

第三类写农村的人、事、风俗、爱情、悲欢,他们笔下的农村虽然凋敝却又雄奇,贫穷却又积极,其中依然有着浑厚的能量。这一类作家,譬如有山西的曹乃谦、西藏的尼玛潘多与宁夏的李进祥等。

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写山西农村,时间则是“文革”期间。曹乃谦作此书时“文革”已时过境迁,故写“文革”已完全脱离“伤痕”文学控诉腔调。他另有抱负,这部小说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饮食男女”。此人之大欲也,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饮食、男女不变,故曹乃谦虽写“文革”时期的山西农村,但他似乎要写人永恒的方面。小说以饮食展现山西的贫穷,但主体部分则是以男女展现情义和伦理。穷则穷矣,但是很多人穷得有志气;虽然性压抑,但是羞愧之心、伦理、礼仪等依然起着作用。

傅保中作品-《革命史-尘封的记忆 之一》

尼玛潘多《紫青稞》为西藏提炼出一个关键词:“紫青稞”,代表了西藏的精神和西藏的气质。尼玛潘多不是实写“紫青稞”,紫青稞在小说中更多的是具有象征和隐喻的意义。紫青稞是贯穿全书的核心意象,故用作书名。紫青稞是农作物,与大地、乡村、耕作等有关,这是《紫青稞》的立足点,小说就是写了城市对乡村的冲击,也写了紫青稞从乡下被“挪移”到城市中的境况;紫青稞“产量低,品质差”,虽然卑微,但是“极具生命力的植物”,恰如普村之人,他们艰苦地生活,但却能一代一代繁衍至今,其中有着积极的力量。《紫青稞》这部小说有“三位一体”结构:“紫青稞”乃整部小说之体,“紫青稞”似有若无,但贯彻整部小说;家族、女性、乡下人进城乃小说之三位,这是小说之用,小说情节就是围绕此展开。小说写了普村中人的生活状况、心理情况和情感状态,写了普村中人在城市中酸甜苦辣的遭遇。通过《紫青稞》,大概可以了解西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可以了解一个世俗的西藏,了解西藏农村“紫青稞”一般的坚强和积极。

李进祥有两类小说写了农村的情况。第一类写清水河畔的民风、民俗,譬如《挦脸》《方匠》《跤王》等,这些小说能够见出清水河畔的风俗、传统、历史与现实。第二类写清水河畔回民受到现代性的冲击,情况新生,人心已变,譬如《换水》《你想吃豆豆吗?》等。李进祥挑出一些关键词:挦脸、方匠、剃刀匠、跤王等,写成一篇又一篇小说。其实这些可作整体观,挦脸、方匠等可视为“清水河词典”中的具体词条。“挦脸,清水河一带的方言,类似开脸,是姑娘成人结婚前的一道仪式。”“方,应该是一种棋,类似围棋,但比围棋的路路道道要少,下法也不尽相同。”《跤王》乃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此类故事在民间流传颇多,作者或将此类故事置于人民公社时期。故此故事重心不在描写、反思、批判人民公社时期的作为,而在于写谁是真正的跤王。小说一波三折,作者对骡子和石蛋之间的较量做了充分的铺垫与描述,二人恶斗天昏地暗,而西无名老者只是略提及,二人瞬间被收拾,孰高孰低,一眼立判。“换水”所展现的是传统的世界,然而这个世界逐渐被改变了,小说《换水》即写此。新婚夫妇马清、杨洁(其名,一为清、一为洁,乃有寓意)进城打工,始也顺风顺水,之后噩运不断,马清受伤,手臂伤残,杨洁为帮其疗病,不得已卖身,然而祸不单行,她感染了病毒。二人在城市中水土不服,伤痕累累,于是决定换水回乡,重新“清清洁洁”作人。《换水》所写的城市似乎是罪恶的渊薮,而清水河则类似乌托邦。《你想吃豆豆吗?》乃是性隐语,阿丹在城市打工,一方面是性的压抑与性的诱惑,一方面是古老的道德、习俗约束,二者交战。阿丹不堪忍受,于是连夜回乡,却意外发现妻子与他人有染。《换水》写城市,《你想吃豆豆吗?》则既写城市众人遭遇,也写出了留守妇女的情况。李进祥这些年围绕着清水河畔,也写出了不少佳作。但也让人担心,清水河是否足以支撑他走得长久。若真能理解清水河,或能做到一地具足一切地,能在一花中见出世界。但若能做到此,则须对清水河之外的世界有较深的理解,欲理解清水河,功夫固然在清水河本身,但功夫也在清水河之外。由目前李进祥创作的格局和成就来看,他对清水河下的功夫已经较大,但对清水河之外的功夫则似乎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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