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心灵

2015-12-02 04:46陈丹燕
山花 2015年11期
关键词:上海

陈丹燕

惆 怅

当城市总体规划从地理的功能性工作脱颖而出,成为对一座城市前途的眺望,它就开始具有文化上的特殊意义——它变成了一种与城市历史相接的,可操作完成的,对城市面貌的塑造。这样一想,规划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规划师们总是说,规划的初衷只是城市发展的功能性工作,也许他们是害怕这种意味深长展现出来的多解。但无论如何,城市总体规划越来越是一项文化性的工作,而非一张实用的图纸。

上海曾有五次城市总体规划,现在正在做第六次,这一次是规划2016至2040年的城市前景。它的第一次总体规划是1946年,我还未出生,第六次规划的2040年,那时我已经很老了。将一个人的生命放在这座城市的规划时间里,一个人漫长的成长与生活,霎那就变得短暂,即使上海这地方在中国古老的城市历史中,只有仓促的不到两百年。如此看来,那些四年或者八年就会卸任的市长,好像漫长接力赛跑道上的赛跑者,他们本身健壮与否,是否合适带着城市赛跑,以及他们风格各异的粗重呼吸声,都因此被永远记得,并永远比较。

1946年,为做上海城市规划,对上海城市人口的预测。

1946年,吴国桢刚刚就任上海市长就启动了上海第一次城市总体规划。自1843年11月上海开埠,1941年整个上海被日本海军占领,租界消亡,但是直到日军战败,太平洋战争结束,1945年,上海这才第一次整体掌握在中国政府手中。因此这是上海第一次将收回的英法租界和华界放在一起,作为一个统一的大城市来设计规划,它被称作大上海都市计划,也许不光因为这个计划对1944年伦敦市政厅做的大伦敦计划多有借鉴,也有一股上海人终于要在上海当家作主的自豪。

世界大战结束,世界各地都荡漾在劫后余生的释然之中,巴黎做了大巴黎计划,伦敦做了大伦敦计划,还有狂欢后的纽约以及莫斯科。世界各国都在眺望这些大都市的未来,上海更是如此。对上海来说,即使内战已经开始,那也是真正的百废待兴。

都市计划有个文字优美,情怀青春的总论。要将这座由航海贸易而成长壮大的中国都市规划成东亚的世界航运和金融中心,这是它的地位。在城市面貌上,借鉴纽约的环城绿带和伦敦的卫星城镇结构,使整个城市各个阶层的居民“各自安居乐业”。这个总论既能接受阶层与贫富带来的差异,也不放弃谋求和平共处的城市理想,并为此做出人口,住房,交通,生活以及娱乐的各种规划。即使隔了七十年的沧桑巨变,今天看来,这个理想仍是上海规划中最重要的关怀。

1946年夏天,上海将来的面貌在总论上被刻画之时,我父母都还在他们的青春年代,热血而苗条。母亲是个歌喉婉转的初中生,父亲作为伍修权将军的随员正在东北军事调解处工作。他不会知道自己会在十多年后参加创立新中国的远洋船队,进而参加组建位于中国各大港口的远洋运输公司和外轮代理公司。他也不知道因此自己的家将要安在上海,以至于他的后半生都要贡献给中国的远洋运输业,甚至他的遗骨最后也会埋进上海终年潮湿的泥土里,营养了家族墓地中的第一棵罗汉松。在父亲的晚年,上海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港,但世界航运的时代已衰落,伦敦泰晤士河两岸的那些码头和货栈都已转型成为金融中心和创意中心,汉堡的旧码头仓库城转型为大型文化空间,里面开设了世界上最大的东方地毯博物馆和各种与东方货物有关的博物馆,而在公海航行的美国商船队差不多已消失匿迹。

父亲去世后,我在德国汉堡附近的高速公路上突然看到隆隆驶过的载重卡车上印有COSCO标志的集装箱,它与我擦肩而过。这实实在在的中国远洋标志,它让我忍不住流过泪。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跟着父亲去过的外滩的办公室,以及吴淞湿漉漉的锚地码头,还有在一个小女孩眼里非常性感的各种远洋轮船,水手们左右摇晃的走路姿势。在读都市计划时,我想到这些原本看上去非常偶然的个人经历,那一纸调令带来的家庭迁徙,甚至与亲人惜别的盈眶之泪,实际上与上海的历史密密相关。而我这样移民的孩子,在这种盘根错节的关联感受中,终究可以将上海称为我城。

1949年,上海的第一份总体城市规划图。

那是个有着现代主义精神和世界主义理想的城市总体规划。在规划里,上海想要对照的是世界重要的航运目的地与自己的差异,诸如自己的城市增长方式与伦敦的差异,自己的人均绿地面积与柏林的差异,自己的黄浦江与巴黎的塞纳河相比,建立大桥的必要性。面对战后世界大城市的工业化趋势,它预测到城市人口会有很快的增长,尤其是当时的中国是个年轻化的国家,有旺盛的生育力,所以它对人口与城市扩张的前景,是与纽约对照的。

我想,它做如此对比,并不只是因为它在1946年时,人口是世界第四大城。还因为它是一个航海时代东亚最重要的港口城市,欧洲和美洲都是与它联系密切的生意伙伴。在地理位置上,它需要这样的对照。当然,在精神上,它通过这样的比较获得了归属感。那时整座城市都不知道,当几年后人们把地图转了九十度再打量这座城市时,将河岸线变成地图上的一横,延安路便成为地图上的一竖。当地图上出现这样一个“丁”,这座城市会出现另一种可能性,会显现出它的另一个传统,获得另一种归属感。

内战愈演愈烈,这部城市规划虽然在1949年6月得以全部完成,这个城市规划的执行秘书,国民政府的工务局长赵祖康最终也将它平安移交到人民政府手中,并在1950年由市长陈毅签发内部印行。但此时苏联专家巴莱尼柯夫也向上海市政府提交了《关于上海市改建及发展的前途问题》的报告,报告认为上海的服务人口远远大于直接从事生产的基本人口,是受帝国主义侵略的、没有思想性的城市。因此,应该用社会主义理想来改造城市,将上海的城市职能由多功能外向型的经济中心转变为单一功能的内向型生产中心城市,变堕落的消费型城市为健康的生产型城市。按照新中国要将上海改造成生产为先城市的宗旨,大上海都市计划被整体否定。

也许正是因为它的未能实施,所以过了这么多年读它,仍留着一股青春诗意之气。这股诗意不是田园的,而是城市的。不是古典的,而是现代的。不是内陆的,而是海洋的。

它在战火与兵乱中,竟奇迹般地完成了。从1946年到1949年期间,主持规划的市长吴国桢退出,随国民政府前往台湾,从此再未回到上海。规划中曾作用重要的中国建筑师陆谦受退出,阖家避战乱于香港,从此再未回到上海。而规划中实际上的技术负责人,德国城市规划设计教授鲍力克一直留到最后,直至写完总体规划的后记与致谢辞才离开上海,前往民主德国。他在东德成为重要的城市规划专家,在东柏林留下许多作品,但再未回到上海。一直具体负责都市计划的工务局长赵祖康,即使在国共政权更替之际,旧同事各奔东西之时也不曾停止工作,他带着这份总规留在新政权中。他与人民政府的陈毅市长在移交市政府时便谈及都市计划,作为旧政府移交的最重要财产之一。此后,他上任人民政府的城市规划与建设局局长,参加了上海重要的建设。他从未离开过上海。当年作为年轻工程师参与都市计划具体工作的钟耀华和李德华,日后成为建立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的元老教授,他们的工作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大学的城市规划教育。直到2014年,这份都市计划重新进入大众视野,垂垂老矣的李德华在上海接受记者访问,他阐述了这份都市计划里的精神内涵。他也从未离开过上海。

此时,都市计划还完好保留在上海规划设计院的阅览室里,被几代城市规划设计者借阅,被几次上海城市总体规划制作时借鉴和继承,直至图纸都被翻烂。所以参加制定过此后几次城市规划的规划院长和规划局长们都说,其实不能说都市计划未被实施,此后几次城市总规中一直有它的身影和它的精神。其实它一直是一个活着的规划。

这是何等强健的生命力。

到2014年,它被公开出版,我这时才有机会读到这个城市总体规划。有一些句子震惊了我。一是对上海人口的预测。规划中说到,按照大战后世界工业化的趋势,人口会向大城市聚集,再加上中国战后人口的年轻化,生育力旺盛,规划预计1946年以后的五十年,上海人口将达到1500万。实际上,在1996年,上海人口达到了1470万。对城市人口的预测一直在规划中继续,在1948年时,规划中在提到内战造成上海难民大量增加的同时,也预测到2000年后,上海人口也可能会达到2100万之巨。

二是越界规划了当时属于江苏的松江县、上海县和嘉定县。上海旧城区保留下来,上海城区多余人口将疏散到卫星城镇的松江,上海与嘉定。虽然都市计划未曾实施,但1959年这三个县就已划归上海市管辖,给上海的发展留出了足够的面积。

三是对浦东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定义。当时的规划理想化地认为浦东是离上海市区最近便的乡野,可以保留它的乡村风格,一是成为人均绿地奇缺的上海市区最大的绿地,提高城市的居住品质,给市民方便亲近土地留下空间。二是就近供应城市农副产品,节约运输成本。但1992年的浦东开发与当时规划不同,浦东成为城市新的金融中心,固然是有它互联网时代的需要,也有在黄浦江对岸新金融区再次崛起的城市理想,一句“浦东是浦西的儿子”,点明了这个城市内在传承的关系。黄浦江对岸成为新城大肆铺开,发展是近便了,但上海中心城区已不可逆转地永为人均绿地面积奇缺之城。

如今读来,这是何等的前瞻能力。

它诞生在货币系统溃败,战火四起,政权更迭的乱世里,但一丝不苟地为后代计,从未放弃成为世界大都市的信念,如今想来,这是何等的乐观。

1953年,上海的第一份实施的总体城市规划图。

第一个在上海得到执行的城市总体规划,是1953年苏联专家穆欣主持的规划。这个城市总体规划按照莫斯科城市规划的模样,以外滩起始,虹桥机场为止的延安路为城市中轴线,以先生产,再生活为宗旨,建立一个生产型城市。在中轴线两边,建立了人民公园和人民广场作为中心广场,建造了不同于旧建筑面貌的中苏友好大厦作为中央会场,改造了犹太富商的豪宅成为少年宫,改造了旧娱乐场所作为工人文化宫,甚至在西郊修建了优美的园林作为领导人下榻的国宾馆。这是一个将上海改造成大型内陆工业城市的计划,颁发给上海一张崭新的身份证。

看上去这个内陆化城市的目标似乎与上海本性背道而驰,但其实它并不是完全的异想天开,它倚重的是旧日上海现代工业的传统。肯定了从清朝末年在上海诞生的江南制造局开始,到民族资本家们的强国梦想。其实上海始终还有一个以民族工业振兴中华的梦想。这个梦想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一直在上海孕育与发展,从未消退过。这个振兴民族的工业化的理想,不光是苏联专家带来的苏联社会主义理想,也是上海自己的传统。相比同时在东北各地建立的工业城市,上海的理想可谓中国近代史上源远流长的一脉。

所以,上海在六七十年代迎来了它的另一种发展,它成为中国工业最发达的优质工业品出产地。布是最漂亮结实的,钢是最纯粹并优质的,手表是最精准美观的,缝纫机是最好用的,塑料制品是最新颖耐用的,甚至奶糖和饼干也是口味最好的,因为它们有着诱人的奶味。上海工业品风行全国,因此引领了全国的时尚。

工人阶级在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上海,是城市中最自豪的人群,他们比城市知识分子更具有政治优越感,比农民则更具有经济优越感。在上海兴建的工人新村多由三四十年代留学欧美的同济大学建筑师们精心设计,他们曲径通幽式的建筑群悄悄抗拒着中轴线两边对称的苏式景观,这使得工人新村洋溢着一种别样的洋气。在西郊,一些被没收的花园洋房成为工人疗养院,作为奖励,优秀的工人代表可以去那里享受四十年代上海富裕阶层的生活环境,在他们留下的柚木大菜台上,用工人疗养院的洋铁碗碟吃饭,并得到一次全面体检。因此上海的工人阶级在生活细节上,比其他城市的工人阶级更具有生活质量上的优越感。

是的,他们也建立了符号强烈的工人文化。在中国电影的发源地,纺织工人出演了电影里的主角。工人作家们在电台里朗读自己写的小说和诗歌。在1950年10月国庆节改造一新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建立了实力强大的工人剧团。码头工人的劳动号子被音乐家改变成真正的乐曲,由音乐学院的师生在上海音乐节上演出,并最终成为联合国的人类非物质遗产。后来,大学关门,城市青年的职业选择变狭窄,工人成为最优秀的青年向往的职业。来到七十年代,“师傅”代替了“先生”,也代替了“同志”,成为社会交往中的尊称。

当上海规划的地图上形成一个丁字型,工人阶级在这座城市里,继二十年代的民族资产阶级黄金岁月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岁月。

直到1986年第四次总体规划,上海从重重封闭中挣脱出来,再次逐步转回到面向海洋与世界。这样的转变似乎证明上海走了弯路,现在得以纠正。但从城市文化的角度,这样的意识形态弯路却有力地增加了城市面貌的丰富性,作为手工业城市的趣味及梦想,捡拾了在通商口岸城市渐渐培养起来的民族复兴梦想,工人阶级承接着的梦想和自豪,其实不光是工人阶级自己的,追溯到十九世纪末,那也是中国传教士们的,早期买办家族的,后来的实业家们的,以及圣约翰大学那些上街游行的学生们和教授们的。只是最终,一座敞开上衣露出肌肉的上海工人形象的雕塑取代了从前埃及方尖碑式样的华尔纪念碑,竖立在外滩最重要的位置。也许这些城市符号是意识形态化的,但在上海,它们并非只是抽象,也是血肉鲜活的传承,也符合城市自己的记忆。这种既冲突又有交织的传统使上海的历史不再只是通商口岸城市的飞流直下,而拥有了一些柳暗花明的深幽。这恰恰是成为大都市必须的文化丰富性。

城市生成的历史总有它奇妙的契合点,虽然第一艘英国商船只是偶尔来到十六铺王家码头,德国人城市规划教授鲍力克只是因为德国护照的关系滞留在上海,苏联工程师穆欣也只是因为政治缘故才得以主导上海城市总体规划的制定与实施,但上海却一直未真正脱离它的轨道。

九十年代,上海1946年时的记忆随着全世界工业化的完成再次苏醒,它拼命想赶上四十年代那些曾经是它梦想的城市,它本来就粗鲁而强悍的物质追求由于再次苏醒而更加急切,它生怕落下了。它一路朝着世界大都市的目标飞奔,摩天楼高了还要更高,商业中心大了还要更大,中心城区那些老公寓和老洋房的价钱超过圣彼得堡,还要超过巴黎和纽约,更要逼平伦敦。举办世界博览会,上海以超大客流刷新了一百年来世界博览会的记录。它的新城市规划与之比较的仍旧是巴黎,纽约,伦敦,到2015年的第六次城市总体规划草稿里,它誓言要在2040年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大都市,不光是人口数量意义上的大都市,更是创新能力与金融重要性上的,甚至是国际旅客输出和输入数量上的。千回百转,它的理想总在前方。

有趣的事发生了,我是在非常上海化的野心勃勃的城市气氛中开始理解七八十年代曾弥漫在上海旧租界街区里的惆怅的。原来它始终都是一种与兴致勃勃,光鲜闪亮,奋勇争先的风尚相伴相行的城市气质。当一种城市传统开始活跃,另一种城市传统渐渐沉入历史,惆怅就在原先热闹光鲜的地方弥漫开来,衬托着另一种野心勃勃。但这是种仍旧带有活力与向往的感情,好像一种失恋后的忧伤,而不是对死亡的追悼。我原来只以为它是一种在工业化城市的改造中对海港与辽阔的国际视野的追忆,但其实,它是一种对城市传统的怀想。它是一种对丰富性的多情。

如今它飘荡在旧厂区,陈旧的工人文化宫,以及在高端物业和翻修一新的洋房花园前黯然失色的公共院落中,犹如它曾经荡漾在法国城的那些历史街区和旧洋房的花园阴影之中一样。当上钢三厂被改造成红坊,高大的厂房内充满咖啡香气和年轻设计师装束时髦的身影,当餐馆开始以社会主义时代的大工厂食堂作为号召,餐具也用当年的洋铁白瓷碗,菜单也用粉笔写在黑板上,这时我才理解上海并不只为商业城市传统的凋落而惆怅,它也会为自己中轴线的被抛弃而惆怅。这原来是个怀旧的城市,它因为此起彼伏地沉入历史,又浮出历史的表面,成为这座城市动力的文化而惆怅。

上海因此有了一些诗意。

阴沉潮湿的冬天下午,街道上一片晦暗,街灯在铁灰色的街景中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我去一家位于商厦地下层的咖啡馆,旁听一个小型读书会。

如今的上海,在周末各种咖啡馆里都有年轻人自己组织的各种读书会,或者诗歌朗读会,或者小型的电影分享会,以及小型画展的开幕演讲,从贝尔格莱德的现代艺术活动,到白沙瓦的细密画学校的复兴,内容广泛。这个读书会是讨论新自由主义后的中国工人阶级的现状。这样的活动大都由打扮文艺却不轻浮的年轻人组织和参与,大多清新可喜。

地下层的咖啡馆静止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油炸食物的气味,在那里我见到一个穿白毛衣的青年,他说自己是个托洛茨基主义信奉者。还见到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高大青年,他与大家一起分享自己梳理出来的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历史脉络。人们散坐在这个朴实无华的咖啡馆里,在其他客人的寻常谈话声中,专心致志地判断着这个大学生对凯恩斯主义与劳工阶级式微影响的分析。

有一种惆怅和此身甘与众人违的倔强在墙角的几张小圆桌之间荡漾。这种气氛我曾经非常熟悉。它让我想起八十年代的最后几年,阴沉的冬天下午,衡山路福庐黝黯角落里的木头高脚椅,和褐色的吧台。想起八十年代末期上海有名的爵士歌手田果安,想起他吐字非常美国南方化的歌声。那正是上海最迷茫破碎的时候,历史被背弃,城市陈旧不堪,工业步入萧条,不安的年轻人在夜校努力学习两种语言:广东话与英语,餐馆里到处写着生猛海鲜的招牌,领事馆签证处门口有人以代为通宵排队为新职业。

年轻的托派起身走了出去,他是个瘦弱的书生,缺乏体育锻炼,久坐,所以他单薄的背脊有些僵直,一路向外走,他一边不由自主地活动着他的腰。他穿着散漫,将毛衣掖在长裤的皮带里的样子,很像从小身体羸弱,总穿许多过冬衣服的少先队大队长。但他有种将自己投入到一种社会理想中的强大的专注,和一种身处边缘的忍不住的迷茫。他的背影令我想起七十年代末的夏天,骑在破旧得直掉链子的蓝铃脚踏车上,缓慢经过复兴中路浓密树荫时那个年轻消瘦的背影。这是两个承接了上海不同历史部分,世界观殊为不同,却固执地以一个自己无法生活的时代为理想国的上海青年的背影。他们或许并不了解自己梦幻般爱着的那个时代,他们只是握有一些碎片而已。但他们都深深植根于这座城市,这点无疑。

那么,上海是个文化多元并善于包容并蓄的丰饶都会吗?上海在精神上拥有属于自己的强烈个性与内在冲突吗?这是在我看来是否它能最终成为国际大都市的精神指标。它从未月白风清过,总是泥沙俱下却奔腾万里。但无论是怎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始终萦绕在城市上空的惆怅都有力地镇定了它的躁动,辽阔了它的心胸。

张 力

在文明漫长的农业国家,上海是个年轻的异种,身世动荡不宁。在上海相比西安有限的记忆中,冲突总是贯穿始终,文明的冲突,梦想的冲突,不同街区风格之间的冲突到剧烈时,不同街区的人愤然拒绝承认另一面上海的存在。因为不能否认自己是上海人,所以这时他们就否认别人是上海人。

是的,上海居民也是出奇的混杂,人群之中口味的冲突,气味的冲突,一代人与下一代人的冲突,老移民与新移民的冲突,男人与女人的,男人之间的,女人之间的,孩子之间的,老人之间的,甚至一个人的多个念头在自己心中的冲突。常常能在拥挤喧闹的街上突然劈面见到一个人,满脸默然,眼神却激烈,独自走着,整个人好像罩在一个大肥皂泡里一样奇特,那个人大多是在内心的交锋中。

冲突大多不是以白刃相见,而是交织逶迤,一路前行,就像黄昏时分上海主要街道上呈现的混乱。红绿灯和交通警察在那时是人生最终愿景般的存在。然后,花明柳暗地,在某个岔路口一拐,冲突开始交融,好像化学反应那样,有了适当的温度和时间,新物质就会形成。所以,我所看到的冲突,大多是化学性的,不是物理性的。

冲突的事实与景像是上海最基本的现实,我想自己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最终适应了它杂乱但乐观的面容,因此在我看来,在上海短暂的两百年中,是层出不穷的冲突造就了它个性中那些独一无二的部分,使它有了张力。我以为上海是依靠这样神奇的张力,才在精神上得以丰满。

1970-2014,蓝色马赛克与巴赫

复兴中路是历史风貌保护区,一切努力维护着原来的样子。只是翻修一新的老房子有些扎眼,翻修一新的老房子好像农村老妇穿了一身浆过的新衣,好像个假人。这是被翻新的老街区大多遇到的问题,即使欧洲各国也是这样,所以许多怀旧的人打起背包,去了东欧各国旅行。复兴中路上,树影斑驳的街道比原先齐整些,显得富裕了。不远处音乐学院教学楼里传来学生练声的歌声,还与以前一样,年轻的歌声像小号般嘹亮。有人在中午时分的阳光里,无声地骑着脚踏车路过一棵棵悬铃木。温暖春阳下,新康花园里的玉兰树开花了,硕大的白花直接开在淡褐色的枝干上,仍旧是如梦幻般的冲突。

黑石公寓对面,在上海跳水池的原址上出现了平扁的大房子。也许它的简单安静,没破坏我对那里的印象,我向它走过去,少年时代关于跳水池的记忆散漫地浮上来。那总是夏天,清波荡漾的游泳池里有此起彼伏的人声,还有高高在上的救生员时不时发出的哨声,“哔”的一声,是为警告在水里打闹的半大男孩子。游泳池四周有高大的绿树,树后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子,那里应该就是上方花园。然后,空气里就能闻到消毒水气味了,那是七十年代公共游泳池特有的气味。现在已经不用这么剧烈的消毒水了。

现在跳水池不见了,地面微微隆起一些平扁的大房子,现在是上海交响乐团的演奏厅。大概少年时代觉得跳水池的公共更衣间也是这样广大的吧,所以走到大厅里,也没感到特别吃惊。大厅里新煮咖啡的浓烈香气代替了消毒水气味。

正是午后,售票处关闭了。那时跳水池的售票窗口总是开着的,要是这一场满了,就买下一场。付一角多钱,窗口里就会拍出来一把吊着蓝色塑料圆牌的更衣箱钥匙,就绪。空荡荡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许多支离破碎的阳光,灯光,与少年时代对跳水池里水波上滑动的阳光相仿。我生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九十年代后上海城区的变化,比太平洋战争中被轰炸后的变化更剧烈,所以我习惯了变化,也并不十分触动。只是觉得这个建筑做得精良,由淡黄色木头结构起来的大厅和天棚,以及座椅和地板有种由衷的亲和力。直到那时,我还是以为那股亲切来自细木条林立的建筑,来自日本设计师的东方风格,甚至来自这个熟悉的地理位置。

大厅里依旧视野不错,能看到新康花园的绿色公寓房子和上方花园的浅色新里房子。我上大学以后就不在这里游泳,但这里周遭似乎没有变化,甚至树也没长。如今音乐厅大堂里安静却活泼的气氛,与少年时代从更衣室出来、走向蓝色的游泳池的心情似乎也有种一致,那是有所期待的愉快。大厅的地面亮得实在耀眼,与当年远远望见倒映着夏日晴空的游泳池几乎一样。如今的地面倒映着顶上人造的天,里面嵌满了星星。

从前在夏天,我也总是午后与同学结伴来游泳。我记得路过一家红卫饮食店,橱窗里摆放着冷面和冷馄饨。路过一家烟纸店,白色铁壳冰箱上棒冰四分一支,雪糕八分一支,大雪糕一角二分一支,紫雪糕两角二分一块。回家时候红着眼睛,因为防沙眼和红眼病的眼药水很辣。湿头发在肩上滴滴答答,湿游泳衣在网兜里滴滴答答。现在也是一个午后,音乐厅没有排练,所以我得以独自在里面待上一小时。

音乐厅里寂静无声,朱晓玫就在这里演奏巴赫。她用的钢琴已经搬走了,舞台上空荡荡的。

我在舞台中央席地坐下,四周的寂静压迫了耳朵,就像游泳池里的水压迫耳朵一样,轻微的嗡嗡声。这里已是十六米左右的地下,正在当年跳水池深水区的下方。我在跳水池的深水区学会扎猛子。我记得,必须努力跳起,然后双臂伸直,笔直向下。一旦犹豫,不敢大头朝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体就会平平地拍向水面。小孩子们管这种姿势叫“吃大板”,身体会被水拍得很疼,肉身拍水发出的响声也很丢人。

俯视中的舞台,四重奏的乐谱架与乐手坐的椅子好像漂浮在深深的水中。

我还记得跳入水底时的所见,混浊的水里能见到池底的蓝色马赛克,那里并不干净。

我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透过整个深水区的池底,如今我隔着少年时代的游泳池,打扮好了,坐在精良的音乐厅里听音乐。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游泳池下会有一个音乐厅。

上海交响乐团第一场在新大厅里的演出,市长亲自来观看。整个一场演出,许多人都在恍惚地眺望四周,不论是乐手们,还是观众们。这是个深入地下,声音优美细腻的剧场,目前上海最好的剧场。

朱晓玫在台上弹巴赫时很沉静,坐得很稳,肩膀松弛,好像在家里练琴,没有表演的架势。她朴素的琴声让我想起少年时代听到过的黄昏琴声,文化大革命后期,少年中学乐器渐成风气。劫后余生的社会,年轻人能找到什么乐器,就学什么乐器,那时拜老师也不困难,老师总是免费教琴。用竹尺在白报纸上画上五线谱,从老师家揉得边角发毛的旧琴谱上抄下谱子来,就开始练习。大家只知道弹的是练习曲,很少有人意识到那就是巴赫的曲子,那时大家叫它巴哈练习曲。如代数题般均衡规律的音乐在乱世的暮色中,轻轻笼罩着惊恐过后狼藉的街道与家庭,那种偷安的美现在早已不见,但在朱晓玫的巴赫中再现。演奏之余,她也提及文化大革命,提到那个时代与她的巴赫之间的关系,还有她那些勇敢但不幸的琴老师们。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我找了一下自己的座椅,我认识它,它在楼座上,好像一条小船。

那天在音乐中那些不断仰头向上的观众,他们是不是也曾是跳水池的常客,也在那里学会了游泳。他们忍不住抬头望,是不是也以为能望见自己少年时代大而无肉的双脚,它们正被水泡得发白,起了皱?我在人群中一一寻找着他们,他花白了头发,她是胖胖的中年妇人,他和她穿着朴素的衣服,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来听音乐会,喜欢隆重的打扮,在禁锢时代长大的人怎么也不大习惯穿得隆重,他们习惯在肢体上表示出自己的隆重,那是端正肩膀,一动不动,陷入了心灵世界那样的忘我。他们是当年学游泳的少年吗?

我在舞台上躺下,闻到木头地板温暖干燥的气味,当音乐厅里没有旁人时,它散发出一种优雅的木头气味,精良的,自然的,温暖心灵的木头气味,与你突然打开钢琴盖板,或者将鼻子凑近小提琴肚子上那个共鸣箱口闻到的气味一致。那是木头最美好的气味,也是音乐最美好的气味。我摊平四肢,好像浮在水面上那样,感到自己浸泡在音乐的气味中。当年我在跳水池学会了一些水上的小游戏,比如团起身体抱“小皮球”,人就在水面上漂起来,这是练习水下憋气时用的。还有就是装死人,仰面躺平,鼓起肚子,慢慢身体就会浮起来,随波逐流,这也是一种仰泳前的练习。我就是在那个游泳池里听说,人被淹死后,在水上女人都是向上仰面的,男人都是向下匍匐的。我想起这些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的往事。

音乐厅的天花板上交织着宽条的木片,看上去好像古老的手工编织,其实是为了声音均匀地落下,每个木条都有讲究。在这个看着复旧做工精良的天花板之上,我望见了少年时代夏天阳光刺眼的天空,听到的,是躲在大树叶子下知了震耳欲聋的叫声。如今是一团寂静中朱晓玫演奏的巴赫。她的下半生都远离中国,但她仍旧漂洋过海回来,在这里弹奏巴赫。当她归来时,知了的叫声在街道上渐渐微弱,作为一个都市的物种,它似乎消失了。但朱晓玫的琴声却在深深的地下响起。过了这么多年,我才体会到上海是这样生生流转不息的。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音乐厅,我喜欢悄无声息的音乐厅里空椅子一排排整齐竖起的样子,喜欢那连针落地都能听见的巨大的寂静,喜欢空荡荡的舞台和专注的舞台追光,它那专心致志的安静,让人想起在大海边能听到的有节奏的浪涛拍岸的声音,在那里,我知道音乐将要浪涛一样地到来。这屏息的安静是迎接音乐席卷自己的准备。这是个勾起人灵感的地方。

以短暂的生命来感受漫长无尽的时间带来的各种变化,这是很珍贵的感受。我一直以为这种丰富的历史感受要在西安陵墓这样古老的地方才能获得,但实际上,这种感受,我是在这间下午时分空旷无人的新剧场里获得的。

一座城市是这样,因为个体记忆的留存和地理的错位渐渐积累了富有戏剧性的诗意。大家都说一栋老房子会有新房子无法比拟的魅力,但有时候,在同一块地理位置上的错位,也可以格外凸显出时光的构成。

1926-2000,耶稣会圣母院与黑色墓碑

我写《1993年大拆屋》时,街上成堆的建筑垃圾和路边总是翻修到一半的房子,就是我们这个城市的标准风景。我最记得那些正在翻修的房子,应该说它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房子,工人们忙碌着拆除房子上的违章搭建,加固摇摇欲坠的阳台,清洗外墙上几十年的积尘。隔着毛竹搭起来的脚手架看它们,就好像一张女人的脸,上面留着撕到一半的面膜。修到一半的房子,特别是外墙粉刷到一半的房子,总有种狼狈而惊愕的表情,那个表情极像面膜卸到一半被人撞见的女人。这样的标准风景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末。

那时的一个暮春,我偶尔路过徐家汇。见到从来都紧闭门窗的圣母院竟然大门洞开。那里是法国耶稣会修女的静修院,1955年关闭后一向与世隔绝。所以满是尘土的褪色大门一旦敞开,倒像徐家汇的街道上突然被撞破了一个大洞。

小时候我们班上的小孩来这里参观过万婴墓。我这一代人中,许多人从小害怕修女,教堂和神父,以为他们背地里都喜欢吃小孩的眼睛,咬碎小孩眼乌珠时,好像咬碎一粒鱼肝油,啪嗒一声响,舌头上都是腥味道。路过圣母院时,女孩子们都紧紧挤在一起,全身的鸡皮疙瘩。这时,从涂满黑色柏油又落满细尘的竹篱笆后,寂静中隐约传来修女们唱赞美诗的声音。女孩子们被细小而单调的歌声惊吓到,像一群鸟一样尖叫着,向四下逃开。那时我很小,但因为曾经吓得要死,所以一直记得它。

走进修女院的院落,我看见倒伏在地的竹篱笆,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然后看到褐色木门上,钉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谢绝访客”,那字写得端庄谦卑,是五十年以前的笔迹。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大字报运动以后,中国毛笔字里这种清秀恭敬已经永远消散了。

直到走进宽大的走廊里,直到从修女们的小图书馆窗前,看到那道涂了黑柏油的篱笆的另一面,我还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走进修女院来了,直到我看到宿舍木门上贴着的耶稣像。修女们宿舍门上的画片里,耶稣是异常清秀温存的青年男子,面容里丝毫没有男人脸上不自觉流露的雄性,更有一双温柔抚慰的大眼睛,深深注视着面前人。我在翡冷翠乡间的小教堂里也见到过类似的耶稣像,那时只觉得意大利人可爱。可在这老修女宿舍的门上再见,却突然被触动。修女们在五十年代圣母院关闭时发愿再不出户,直至老死。原来四十年里,是这样的耶稣陪伴她们。

推开房门,里面已经搬空了。徐家汇渐成闹市,于是,修女们搬离,教会将修女院租借给了商家。商家的工程队还未进入,我才得以走进来窥视。

房间里很暗,因为关着木头百叶窗。那木头百叶窗早已腐朽,几乎散架,所以只能关着,靠窗框的力量维持它们不散架。

这里那里,四周还残留着老女人身体上干燥的气息和处女的洁净与单调,修女们离开时,大多八九十岁了,最年轻的,也已经七十多岁。待我眼睛适应了昏暗,我看到墙上的涂料已褪尽了,裸露出涂料下面的水泥。水泥也龟裂出无数细小的裂缝了,让人想起满是皱纹的手背。天花板也是深灰色的,从那里高高吊下来一节灰白色的电线,连接着赤裸的灯泡。老修女们在自己床头贴了更多耶稣和圣母的画片,画像上的圣子和圣母,都有比拉斐尔笔下甜美得多的眼神。那不是艺术中永恒的神圣,而是人间轻抚人心的甘甜,它们更像年画。如今单人木床搬走了,留在床头墙上的旧画片,因此显得寥落。听说当时老修女们搬家,驻上海的法国领事馆和意大利领事馆的职员们,都开着外交牌照的车来帮忙搬家。

修女宿舍的尽头是小礼拜堂。在空无一物的小礼拜堂里,有种多年修女们祈祷遗留的温存气氛。我竭力回忆小时候听到过的歌声。她们是在这里唱的吗?如今,我依稀能感受到修女们的歌声,它像回忆中的某种精神性的物质,你能感受,但无法触摸,也无法形容。我那时突然想,也许当年女孩子们尖叫着四下逃散,并不是真的害怕,而是感到了歌声的诱惑。

过了几个月,我再去修女院,已不得不沿着门口一大堆沾满建筑灰尘的电线走进去,整修开始了。上次教会派来看大门的老教友,此刻已被满面尘灰的老装修工代替。就像当年老教友一定要我得到教会的许可,才能参观搬空的修女院一样,工人也一定要我得到东家的许可,才可在工地走动。于是,我见到了修女院的新东家,恒寿堂餐馆的老板。他是个谨慎的男人,问了许多问题,直至他看到我工作证上的名字,确定我写过《上海的风花雪月》,才起身,握手,亲自陪我去工地参观,并建议我在觉得合适的时候一定也写点这个房子的历史,并向我保证他不会破坏这栋房子,只会将它小心复原,使它更好看。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特地带我去了原先的小图书馆。这栋房子里所有的百叶窗都集中在这里,由专门的工人修复。他点给我看绿色百叶窗上的贴条,小贴条上注明了每扇窗是从哪里拆下来的。

“也许我可以在原先的会客间里做一个小博物馆,展出这房子的原貌和历史。我收集了一些实物,还到档案馆去买了些照片回来。我知道老房子的价值。今后客人们等座时,就可以先到小博物馆来看看。”他说,“小博物馆还可以出售老东西,要是客人觉得好,随手就能买回家去。这也算是一种传承。”

“你还可以做些明信片。”我提议,“我读过一本台湾出版的书,名字叫一栋老房子的生命史,你也可以做这样的事。”其实,是我自己想为这栋房子做这件事。这栋房子将要巨变,那些墙上的耶稣像将消失在餐馆包间平整的墙上,那个气氛温柔的小教堂将成为一间高级宴会厅。这栋老房子的生命史,如乱世中的人生一样充满转折,无法料想。

“明信片,是的。”他点头同意,又突然笑了,“想想看,邮局里到处都是我们餐馆的明信片,在邮差手里传来传去。”

他带我经过走廊,去了后院。涂了黑色柏油的竹篱笆已经不见了。

我这是第一次来到修女的园子里。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暖房,里面种着瘦小的玫瑰树。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一块倒在地上的黑色大理石碑。然后,我认出来,它就是我小时候见到过的万婴碑。整个童年时代,令我印象最深的旧上海,一是外滩的洋行大楼,二就是这块黑色墓碑。在我记忆昏暗的深处浮起小女孩们穿透树阴的尖叫声。它们如同关节那样,将这栋房子的过去和将来连接在一起,并让两者转动自如。

他说,他知道怎么小心修复所有的百叶窗,清洗当年所有从欧洲定制的、带有蓝色拜占庭式十字架的地砖,但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块墓碑。

“你可记得小学生们的忆苦思甜教育?整个年级排好队,来参观育婴堂。”他问我。

是的。所以我说:“大概你可以将它放在花园里,再做一块碑,放在它前面,来说明它。”

他看看我,以为我在说反话,但我却真没有,它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我们经历过的历史,女孩子们的尖叫声。万婴墓可以存疑,但当年孩子们怀着有人吃小孩眼珠子的恐惧来参观万婴墓地,却是一代上海小孩子的记忆。这种对圣母院冲突的记忆,使对这栋建筑的理解有了厚度。所以在我看来,它与这栋修道院建筑是一样值得保护的。

又过了几个月,我再次去修女院,那里已是上海老站餐馆了。当年修女们用的大厨房,现在是餐馆的厨房。跑菜的男孩们在那里穿梭不停。餐馆经营的是改良的上海菜。与他规划中的一样,走廊里当年的瓷砖都还在,而且已经擦洗一新。百叶窗都回到原来的位置,而且可以轻松地开关,小教堂保留了墙上原先的玫瑰花图案,但现在只是装饰了。

我在二楼的包房里吃晚饭,那里原来是修女们的宿舍。房间的墙上很干净,门上也很干净,用的是当年上海的西式建筑流行的深褐色。从前用水泥封死的壁炉修复了,长着甜美眼睛的耶稣和圣母当然不见了。

餐桌四周有异乎寻常的沉静。我们房间的侍应生是个面容端庄的小姐,穿着服帖的黑色唐装,她静静地为我们布菜,换碗碟。灯光明亮,是像水银一般沉甸甸的明亮。问起来,她说不知道这里曾经是怎样的房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板不让她打开百叶窗,不让外面徐家汇的霓虹灯光轻易照进来。最后上甜品,一道桂花糯米小圆子,她才轻轻说了句:“难怪这房子白天都阴森森的,让人怪不舒服。”

大家聊天之际,我离开房间下楼,去到院子里。整修过的园子铺着草坪,种着鲜花,当时我看见黑色墓碑的地方,现在安置着一列老式火车车厢,据说是俄罗斯早年建造的慈禧专列。从此,我再也没见到黑色墓碑了。

1962-2015,狗尾巴草与小青菜

1992年初夏,我是被谁带去徐元章家的,已经忘记了。不过我记得他家满园子疯长的野草,园子里的一株玫瑰却开得很瘦小,水红色的,好像发育不良的瘦小孩。

有人叫他:元章,元章。一条身条细长的狗从平厅里箭一样地窜过去找他,这是一条好管闲事的杂交了的牧羊犬。

他从园子深处高高的狗尾草丛里站起身来,难为情似的扎着一双手,手套很大,胳膊却细,好像稻草人。我记得他路过一个旧篮球架,网破得无影无踪的旧篮球架。园子里只留下了一个篮球架。他很瘦小,穿着白寥寥的拉链衫,有点神经质。

走近了,他笑着招呼我。然后不等别人说话,他就急急拉下手套,伸出瘦小单薄的手掌给我看,“陈小姐呀,这可是少爷的手呀,倒要做园丁的活,哪能做得好呢!”他的手指甲里黑糊糊的,是画油画时留下的颜料。

他和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他家的花园,这应该是市中心最大一处保留到1990年代的私家花园了吧,靠墙种了一排冬青树,连这些冬青树都长久没修剪了,长得厚厚的,好像男孩子头上好久没整理的头发。他爱怜地,哀怨地望向园子,好像寡妇望着自己的遗腹子。“现在上海市区哪里还找得到这样的私家花园呀。按理说,雇一个专职园丁都嫌不够呢。现在就靠着我一个人除野草。”

他开始说姨妈们想要卖掉这个花园的事。好像我走进这个花园的那天,亲戚想要卖掉花园变现的想法就已经困扰他了。“要我离开这个花园,我就没活路了。我哪里能到社会上去住。”他那时就这样说。“没有这个花园,我就死了。”

那时我就知道他的身世了,他虽然从小在这个花园里长大,但始终是他爸爸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借住在母亲娘家的房子里。母亲是正牌的周家小姐,但借着去香港奔丧的由子离开上海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也再也没与他们父子联系过。似乎也是负气出去的,恩断义绝了。他最爱这个园子,却是亲戚里最没权利主张园子去留问题的。他的身份说到底,就是一个借住于此的外姓亲戚,不姓周。

他将园子里破旧了的平厅收拾出来做了画室,他的小画展也办在平厅里。他礼遇我们,所以开了嵌在天花板吊顶里的霓虹灯给我们看,说是原装的德国霓虹灯管,直到他收拾这里做画室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四十年代的霓虹灯都还能用。

“德国货是什么质量!”他说。他开了一下,连忙就关上,怕用坏了。“屋顶上那些瓦都是外国货,裂了就再也配不到了。”他又说。

我去徐元章家,就是为了看他画的旧房子,水彩画,英国式。他在家里为附近领事馆的外国人办了个画展,卖出去一些画。他的画有修养,有情调,但技巧与内涵都不够,有股散漫的公子哥儿的气质。他只画上海洋房,说是写生,但入画的全都是美好的园子和阳光灿烂中的洋房,草坪上开着一团团的蔷薇,或者绣球,从未有过一根狗尾巴草。

徐元章是个客气的人,留我们喝了咖啡。盛咖啡的玻璃杯还是八十年代上海出产的拉花玻璃杯,很薄,滚烫的一杯握不住。他也对杯子不满意,让我们对付着用,“按照道理这是不可以的呀。”他指出。

乘我们喝咖啡,他到旁边的厢房里去为我们选择了一盘他自己编辑过的咖啡音乐,里面有他最喜欢的欧洲大战后乐队演奏的轻音乐。他尤其中意一个德国乐队,它处理乐曲特别抒情,特别是那把瓮声瓮气的小提琴。音乐从吊在天花板的两个小音箱和立在屋角的两个大音箱里响起,回荡在充满草木气息的画室里。他从厢房的移门后踏着一组华尔兹舞步旋转出来,殷切地观察我的反应。“味道浓哇?”他是想要镇定一点的,但到底忍不住。

对音乐的兴趣和口味,来自他小时候在无线电里听到的美军太平洋电台里播放的音乐。“连美军电台停止播音的那天我都记得清楚。那时我正好在外婆家,就是这里。无线电里的频道里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他脸上的表情,就像被人劈面踩了一脚,那时他还是个幼童。

他说的都是旧事,都是旧时代的事,这是一个靠只言片语、道听途说与丰富想象活在他并不属于的时代的人。七十年代对他这样的人,上海有个特殊的称谓,叫他们老克勒。

在上海的七十年代悄悄诞生了这样一群人,所谓老克勒。他们为人客气文雅,从不轻易伤害别人,但人们却会轻易就看不起他们对浪漫生活的追求,看不起他们誓做旧时代寄生虫的心愿。人们觉得他们这样想,免不了虚荣和软弱,更像破落户。他们喜欢所有洋物,但却大多没有好英文,当然也没有好法文和德文。他们读一本司汤达,一本奥斯汀,然后谈论英国乡村四步舞,所以他们喜欢的并非是西方文明,而是西方情调。他们苦苦追求个性自由,这种自由与生活方式关系密切,与政治倾向关系不大,他们不去想这么严肃的事。相对知识分子追求思想自由,他们只是追求可以体面地吃上一顿像样西餐的自由,能自由选择一支流行乐曲,无所顾忌地穿上与众不同的衣裙,找到一处好像西方太平世界的背景,摆好战后那些好莱坞电影里的明星姿势,好好照一组照片,假装在外国。他们大多数人并非没有阅历,但都缺少在严酷环境下出人头地的勇气和耐力,他们总是步步后退,直到脱离单位,回到家庭,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获得自己憧憬的生活的能力,尤其不会挣钱,不懂竞争,却敏感脆弱。因此,上海老克勒的黄金时代其实是尼克松访华之后的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那是禁锢时代与物质时代的空隙。当物质时代真的到来,国门真的开放,他们却越活越窝囊,渐渐不合时宜。这时他们真正的落魄了。

这是我所认识的上海老克勒。

徐元章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自诩周家少爷,也是街道工场的一名临时工。

直到上海再次苏醒,追寻自己城市的过去成为走向未来的底气,上海的过去成为时髦的话题。一些乱赶时髦的老男人会穿镶拼系带皮鞋,拿个烟斗吸烟丝,衬衣领子里衬一块小方丝巾,统统自称为老克勒。以他们的赶时髦替代了七十年代那些人在生活态度里微小温和而坚持不懈的旧时代趣味。另一些人则忍无可忍地宣称,在上海老男人里,只有上过工部局小学的人才够资格自称家世与教育俱佳的老克勒,或者在1949年5月前真的进过上海舞场的人才够资格自称为老克勒,其余的人非请莫入。时至如今,老克勒成了一种可悬挂的勋章,一种与今天暴发户相异的有钱人的象征。但却变味。

徐元章一直在原地,守着园子,春天与无所不在的狗尾巴草做殊死搏斗,秋天烧掉落叶,为园子的土地施草木灰,冬天办一些午后交谊舞会。来舞会的都是老朋友,来时多少留下些碎钱,帮着负担电费和咖啡钱。有时舞会后大家兴致未尽,也一起去小餐馆聚餐。各人付账,有时他们说上海话:劈硬柴。有时他们说英语:go dutch。

从我认识徐元章那年起,到此后的许多许多年,时代变了又变,他却没有,连他每次见面所说的话也都没变,咖啡音乐,平厅画展,园子被亲戚卖掉,自身价值和家园全然崩溃,无有容身之处的恐惧,他渐渐活成了一具木乃伊。有时他也会说到世事之变,脸上就有一点坚毅的样子,他说穷人变富不像样,富人变穷不走样。

似乎又过了许多年,关于卖掉园子的传言终于成为现实。徐元章也终于接受了位于莘庄的新房子,据说还是收购方发扬人道主义精神给他的安身之处,他悄悄地搬离,与大多数因为园子认识他的人断了联系。然后,辗转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果然如他所说,他离开园子是活不下去的。周家园子的新主人据说要好好打造这个花园为市中心的高级会所,这我非常相信,只不过再豪华的会所,也就是豪华了再豪华,直至乏到人仰马翻。在我心目中,徐元章不在了,上海的老克勒也就因为他的谢幕而退场了。他一直是个化外无用之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去世却算得上是个句号:一小部分被命名为老克勒的人群潜入上海地方史。

2015年初春的中午,差不多十年过去了,我路过他家园子的时候,发现朝向马路的这一面,密密地被木板墙挡住了。墙上印着一个绿意葱茏、照料良好的花园。原来的旧黑铁门也换了。透过木板墙之间的缝隙,能看到一点点里面的园子,令人惊异的是,园子过了这么多年,非但没修缮一新,成为旧上海的缅怀之地,反而比徐元章在的时候更荒了,原先早已退化的草皮竟然不见了,原来满地摇曳的狗尾巴草也不见了,徐元章当年苦苦维护不至于荒芜的花园草坪并未由于新贵资本的注入幡然一新,如今园子里一陇陇的,种的都是绿汪汪小青菜和鸡毛菜。

挡着的木头墙太高,我看不到平厅如今的模样。我总是记得他穿着白寥寥的一件咔叽布拉链衫,随着美军太平洋电台里播放过的轻音乐,双臂夹在肋间,拘谨又抒情地摇晃着上身,随音乐摇摆的样子。在他身后,是狗尾巴草四处摇曳的园子。园子旁边的宝庆路上,电车站时不时就传来15路电车进站时发出的锐利刹车声。它们似乎有某种象征意义,一直发出浑然不知狗尾巴草和鸡毛菜之间的谜语的尖利声音,然后离开站点向前。

200031的琥珀

这是个上海地方历史的幸运时代,上海自1840年后第一次如此珍视自己经历过的沧海桑田,对自己一百多年来都会身世的羞耻感正在退潮。上海第一次有机会从容地寻找自己历史的遗迹,擦洗干净它们,并用它们打扮自己。它第一次切实地了解到记忆是一座城市的灵魂,保护自己的记忆,就是保护自己灵魂的自由度。

上海这些年渐渐出台了一些地方法规,用于保护城市记忆。最重要的法规是划分了上海十二个历史风貌保护区,在保护区里不得随意拆除或者新建建筑。后来又有了永不拓宽街道令,在保护区中划定了六十四条永不得拓宽的街道,用于保护街道的历史面貌,时间形成的富有上海特色的街道气氛,保护街区完整的空间感受。武康路在这些地方法规的保护下开始寻找自己生存的方式。

于是上海渐渐出台了一些地方法规,用于保护城市记忆。最重要的法规是划分了上海十二个历史风貌保护区,在保护区里不得随意拆除或者新建建筑。后来又有了永不拓宽街道令,在保护区中划定了六十四条永不得拓宽的街道,用于保护街道的历史面貌,时间形成的富有上海特色的街道气氛,保护街区完整的空间感受。邮政编码为200031的街区,就是身处衡山路湖南路历史风貌保护区内的历史街区,其中有五条永不拓宽的街道。这五条街道中的武康路作为修整历史街道的样板,逐渐实施了修复。它们在安静的老街区里散发着琥珀般的光芒与气味,成为200031的贵重装饰。每年都有这个街区的志愿者们,在特定的日子带领预先报名的游客走街串巷,到预先申请开放的老房子里参观,并讲解街区和建筑的往事。

在武康路的修复过程中出现了新问题:武康路整洁了,富裕了,安静了,世界小学恢复了,罗密欧的阳台保住了,又新开了法国面包房和书店,但整个街道却悲剧地呈现出一种类似话剧开演前的舞台布景的干燥单薄,都是真实的街道,房子,阳台与街灯,甚至房子里的人和厨房的气味,但集合在一起,却变得虚假,好像泡沫塑料搭的。在那里行走或停留,舞台感渐渐代替了真实的内心感受。这种被追光灯强力照亮的感受渐渐蔓延到周围的马路上,永福路,五原路,复兴中路,湖南路,高邮路,我小时候长大的街区,在比太平洋战争中被毁坏的城市面积大得多的改造中侥幸被保护下来,却慢慢变得不真实,心里的感受真是古怪极了。

负责规划武康路修整的规划师是个年轻的同济大学教授,他说出了一个始终困扰他工作的问题:这条路为谁规划?满足谁的生活?大家都称赞他的工作细致优美,但提起武康路,提起它周边的那些历史街区,他脸上油然升起的困惑便像乌云般,渐渐遮没了一位教授脸上固有的自信与雄辩。

只有安福路似乎侥幸逃脱了舞台布景的命运,但这却要归功于常年荒置的褒德里遗迹,以及路尾文艺青年时常云集的话剧中心,以及自然生长起来的面包房,湘菜馆,中式家具小店,以及便利店和镜框铺子。每到话剧中心有新戏上演,夜色里闪闪发光的,不光是那些灯火通明的小店,也是被玻璃窗内灯光照亮的,在马路上晃过的文艺青年、中年和老年们斯文的身影。

这是武康路,上海六十四条永不拓宽街道中最先开始修整保护的街道,中国历史名街。如今它在安静的老街区里散发着琥珀般的光芒与气味,成为历史风貌保护区中的贵重装饰。每年都有这个街区的志愿者们,在特定的日子带领预先报名的游客走街串巷,到预先申请开放的老房子里参观,并讲解街区和建筑的往事。

就像命运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一个转机,令人看到通向前方的一条羊肠小道。对我来说,是对柯灵故居的探访。复兴中路上的柯灵故居在2014年完成了旷日持久的故居修整开放规划,由湖南街道主持修整。于是我才有机会跟着清点小组去柯灵家,而柯灵夫妇已相继辞世多年。

在衡山路历史风貌保护区里最有代表性的路上景观就是这样的,已经长了八十年的梧桐树在初夏时节如穹窿般遮蔽了天空,路上的阳光是青绿色的碎影,这时的复兴中路是一条时光隧道,柯灵的家就在这里。

还是在1992年,我陪伴一位台湾人在附近的街区闲逛过。这次漫步促成了《上海的风花雪月》中第一篇文章的写作。那天从乌鲁木齐中路拐向复兴中路,向武康路走过去,我们路过一排梧桐树后黄墙斑驳的老公寓。我们望着污迹斑斑的红钢砖楼梯,它通向一扇同样污迹斑斑的半圆形木门,它旧有的精致和曲线优美的门把手在久未擦洗的雨痕和积尘里,有种因为颓唐破败而惊心动魄的美。那里就是作家柯灵的家,对台湾人来说,他的身份是张爱玲的旧相识,文化人知道得略多一点,所以还知道柯灵是四十年代上海杂志《万象》的编辑,他编辑过张爱玲的小说。《万象》杂志在台北的旧香居旧书店里有过收藏和流转,算得上是中华文脉。

那种情形在这个老街区习以为常,但那抒情的台湾人仰面长啸:“哇噢。”

2000年冬天,为探访旧电影明星上官云珠故居,我走进过这栋建筑,那时我在写《上海的红颜遗事》,上海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它的楼道里有成缕的积尘从灰白色的天花板上挂下来,随风飘拂。那一年我路过二楼柯灵家大门时,柯灵去世不久,柯灵太太陈国容希望将来柯灵故居可以向社会开放,此时她已不移动丈夫书房里的东西,直到自己去世。在那个寒潮滚滚的下午,我在楼道里感受姚姚放学回家时的气氛时,也许年迈的柯灵太太移动着她沉重的身体,在厨房里为自己做了一杯加奶的热茶,她端着茶杯慢慢走过家中拥挤的书柜和茶几,来到面向复兴中路的客厅窗前。她曾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未遂,但从此腿脚不便,人的性情容貌也大变,她走路总拖着双腿,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冬天去过柯灵家的人都说那里彻骨的寒冷,老人们在家里也穿着呢大衣。

这次,房子还是原来黄墙斑驳的老公寓,只不过如今它是历史街区的历史保护建筑。红钢砖还在原处的楼梯上,它们还是那样污迹斑斑地通向那扇门洞,门洞处的积尘仍没人好好擦洗过,在每次我去,在敞开着的楼梯窗那里,总能见到一束长长的竹竿穿窗而出,搁在半空中。那是上海人晾晒衣物的工具,只是通常大家都放在自家阳台上,不侵占公共空间,更不用说带有造型优渥的椭圆楼梯窗,现在它们还在原处,仍旧颓唐而粗鲁。这次我们带着柯灵家的大门钥匙。我们打开了它。

久未打开的书房窗子被底楼的植物密密封住,这是最先震动我的情形。在这扇窗前,一种世事纷纷飞逝,但复兴中路上尘封的公寓中琥珀渐成,只待细细擦拭而光芒明澈的感慨浮上心头。如果没有五十年代对柯灵的批判,没有六十年代文革期间对他家的查封,没有柯灵太太饱受摧残的心中对丈夫捍卫荣誉的信念,这里就不可能最终成为上海的琥珀。

这时,时光养大了园子里贴墙生长的青藤,它们爬上二楼,爬满了柯灵书房的小阳台,拉扯着从墙体里突出去的小阳台摇摇欲坠,并且封死了久未打开的长窗。又向四周蔓延,封死了隔壁浴室的窗子。在浴室里只看到喝饱了雨水粗壮的枝蔓紧紧扒在玻璃上,蜘蛛网似的密密麻麻纠缠着枯叶,天光艰难而无辜地穿越重重腐殖败叶,带来隐约的蓝天,这就是柯灵幽暗的书房,公寓里最初保留下来的房间。放在书橱顶上的白色毛泽东石膏胸像高高俯视着这间房间,只是后来屋角失修漏雨,天花板阴湿发霉,如今白色的石膏像上落满了褐灰色的水渍。

书房里高高在上的毛泽东石膏胸像。柯灵算是追求进步的文人,民主党派的创始人之一,文汇报副总编辑,电影艺术研究所的所长,全国政协常委。曾与毛泽东同桌吃饭,但也因统战部的需要写作电影《不夜城》而遭受批判。他书房中的毛泽东像一直放到去世也未移动,始终未能忘记他。

留在书房写字桌玻璃台板下的钱钟书抄录的小楷和柯灵的眼镜。眼镜上的一侧托架脱落过,那时已经配不到象牙的了,他只配到一只半透明的塑料托架。柯灵与钱钟书在四十年代的上海结下友谊,保持了一生。但也有交恶的,比如黄裳。还有被写得很是不堪的,比如张爱玲《小团圆》中在公车上调戏汉奸妻的文化人。

在柯灵书桌的玻璃板下端端正正压着一张娟秀小楷抄写的贺卡。这是1992年钱钟书夫妇寄来的新年礼物。他们夫妇是四十年代柯灵的作者,与张爱玲一样。柯灵从四十年代用起的美式墨镜也还在台灯旁边放着,他当年是否就戴着一副时髦的眼镜见到参加文化界大会的张爱玲,现在不得而知。想来,柯灵是个爱惜作者的编辑,直到八十年代,他还为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写文章,希望文学界不要忘记这部质地精致的长篇小说。也为在大陆刚刚被人想起的张爱玲写了《遥寄张爱玲》,向当年只是一知半解的张迷介绍这个他的旧作者。

桌上还留下半瓶的美国产深海鱼油丸,二十年前这种保健品曾是从美国回来送老人体面的礼物。虽然早已过了保质期,塑料瓶里的丸药看上去却安然无恙。

柯灵用的写字桌是柯灵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铁写字桌,原来是银行里用的,非常沉重坚固。柯灵从五十年代开始,一直用到去世。那些坚固的抽屉里放满了他的信件,便条和笔记,以及文汇报从前用的方格稿纸和红蓝铅笔。现在除了稿纸受潮后生出些细小的褐色霉斑,一切都按照柯灵的习惯摆放着,仍旧散发着一个经历坎坷的文化人细腻敏感的私密空间气息。

失去了主人因此也失去了客人的客厅保持着最后一次来过客人的样子。但久居上海的旧文化人在客厅里留下的那股都会特有的斯文与摩登趣味,在潮湿的积尘气味中仍可追寻。门厅口摆着art deco的方茶几,靠窗有art deco的大菜台,矮柜上安放着十九世纪初新艺术风格的铜持灯女雕像。主人布置过一个很精致舒适的客厅。

书架里的书,有许多关于上海历史和地理的,上百本之多,这大概就是柯灵晚年为写上海百年史诗准备的资料。他在七十岁后一直想写一部上海百年风云录,但未得以完成,只在1997年的《收获》杂志上发表了《十里洋场》。那时正是上海出发去寻找自己城市的记忆的前夜,经历了多年小心翼翼的生活,柯灵仍旧保留了敏锐的感觉,甚至比他五十年代写作《不夜城》时对时代的感觉更准确和中肯。柯灵晚年的文字平实而优雅,经历了因文字获罪多年的痛苦磨练,他的用词被磨练得极为平静准确而且内涵丰厚,为读者爱戴。他出版的散文集曾取名《昨夜西风》,想是来自“昨夜西风凋碧树”的诗句,现在想来,这也是晚年时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望。

柯灵太太陈国容保留了柯灵书房的完整模样。她似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1960年代自杀前,写给丈夫的那句遗言:“亲爱的,我们是无罪的。”柯灵去世后,她多活了七年,最后,她不光留下了完整的书房,也留下了完整的卧室。她使它们成为一块像柯灵这样的上海知识分子生命的化石,她相信有一天她家里留下的一切会被人理解,被人纪念,被人缅怀。

柯灵先生晚年写《回看血泪相和流》,1991年发表在巴金先生主编的《收获》杂志上。这篇文章痛苦不堪地记述了文革中在这间卧室里发生的事,所以在我还未见到这间卧室时,就已经在柯灵先生的文章里认识了它。后来,我又辗转听到柯灵太太对那段日子的回忆。他们夫妇的回忆在我心中可以彼此参照。所以在我心目中,这里是柯灵夫妇在剧烈痛苦与屈辱中保持灵魂自洁的所在,一窗一镜都是见证,都留在旧时光里。

从1966年夏天说起。柯灵先生突然被叫到作家协会办公室,旋即就被人带走关押。对柯灵太太来说,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了下落,而且不知死活。为了找到丈夫的下落,她曾终日奔走于在上海各处召开的批斗大会,她希望在被批斗的人里找到丈夫。她居然还真的在一次文化广场召开的大型批斗大会上见到柯灵的身影。日后回忆起来,她还记得那次她拼命朝前挤,想让丈夫也看到自己。但她滑倒在泥沼中,被人踩掉了鞋。

三年后的夏天,柯灵被释放回家。“我回到家,满目凄凉,恍如隔世。客厅、书房都贴着封条,只保留了一间四壁萧然的卧室。在那样地老天荒的年月里,国容罗掘俱穷,没有拖欠国家一文房租。那时不知有多少人家扫地出门,我仗着国容,出狱后才有这一片容身之地。”“我和国容历劫重逢,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发生这样剧烈的变化。不但容貌变得我不认得了,而且丧失了语言能力,说话佶屈聱牙,格格不吐,完全像洋人生硬地说中国话。她本来健谈,却变得沉默寡言。又学会了抽烟,一支一支,接连不断,没日没夜,把自己埋在烟雾弥漫中。她绝口不谈过去的事,我一谈,她就用眼色和手势制止。”“有一晚,我靠窗坐着,窗上映着我头部的剪影,忽然一声锐响,我遭到了射击,没有击中,落在地上的是一粒小铅球,想必是邻家的孩子干的,那时这样的恶作剧很流行。国容惊魂甫定,轻声说:我们给人家当作特务在审查,你知道吗?四面都有耳朵。说时神情惨淡,和我泪眼相向,久久无言。”“那天我们谈得很晚才休息。将近破晓,我在睡梦中被一阵钝重的抨击声惊醒,开了灯,只见国容躺在长沙发上,用毯子蒙着头,我过去揭开一看,我一生也没有经过这样的打击,天崩地裂也不会使我这样吃惊。”

现在这是间四处挂满灰尘,气味潮湿的卧室,窗下的沙发椅上堆满杂物,我就站在他们的大床旁边,此刻似乎也令人恍若隔世。柯灵太太自尽未遂的情形,柯灵始终不忍写明。可是,柯灵早年曾两次被日本宪兵队抓去关押用刑,他并不是没见识过可怕的事,他理应比一般生活优游的知识分子坚强。他写了自己经历的重重屈辱,但他还是不忍复述。读他这段文字时,我一直联想到巴金先生写文革中妻子受难的《纪念萧珊》,它们是一样的悲愤与怜惜交织,令人读得心惊肉跳。

我听到早年结识柯灵先生的人说,他晚年为人处事十分宽厚和清醒。经历命运熔炼,他没有怯懦反而更勇敢,更向往真实。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说真话并不含糊。他晚年与巴金先生往来很多,也许这不光是因为他们两家住得近,也是因为他们劫后余生,对处在不平凡的时代中作家的使命有了一致的认识。

连书房也被查封的1960年代末期,柯灵夫妇在卧室里公用的这个小写字桌里保留着他们最基本的工具书,吃了一半的药瓶,往来的通信还是用牛皮纸的信封。旧糖果铁盒子里保存着亲友的照片和计划经济时期必用的粮票。柯灵家厨房里的碗橱,里面还留着大半瓶泰康黄牌辣酱油。与大多数上海人家一样,在碗橱外面挂着筷子筒。直到此刻他家的筷子筒还挂在原处,里面还插着洗干净的竹筷。与卧室相连的浴室天花板几乎受潮坍塌,但浴缸上方的木头十字衣架上还晾着一条上海产的丝光毛巾,面盆架的刷牙杯子里还插着一副用过的牙刷和牙膏。我想这是柯灵太太被送往医院的前一晚用过的,那是夏天,所以她的床上还罩着毛巾毯,她的矮柜上还放着一叠公共事业费用的账单。

我已去过世界各地许多名人故居,但从未见到过保留得如此完整的故居。

他们的遗像在自家客厅里等待多年,等待自己的家向公众开放的那一天。这是柯灵1959年因为电影《不夜城》受到持续的批判,1967年更作为特务嫌疑被关入看守所,静默度过坎坷半生后的心愿,也是柯灵太太陈国容至死维护丈夫荣誉的心愿。这对共患难的夫妻最后的遗像是不同的尺寸,这令人感慨。

柯灵卧室由于久未有人居住,落满了细尘。1991年柯灵写下的对于这间卧室的回忆却渐渐从被遗弃的荒芜气氛中渐渐浮现出来。当年柯灵默写给妻子的诗,妻子写下遗言的小书桌就在窗边,他提到过的床尚在原处,但我没看到长沙发。不过,在沾染积尘的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柯灵描写过的妻子吸食纸烟的苦涩气味。这让我想到固定在琥珀里的那些气泡,那本是古老的空气,早已无处可寻的空气,但它由于空间与细节的存在而被保留下来。有些人有些事,也好像是金子那样,需要时间和锤炼来成就他们。

2015年春天,在阳光灿烂百花盛开的下午,站在柯灵家敞开的厨房窗前,隔着一个四十年代的洗碗池,和靠在水龙头旁边的一只细竹丝编成的淘米箩,我望到楼下梧桐深深的复兴西路,街对面有家新开的红酒馆,几个金发的洋人在桌前望着外面,桌上放了一本蓝色衬底的孤星旅行书和耐克的防水背包。现在来上海旅行的外人也懂得去过外滩和豫园后,应该在历史风貌保护区里花更多的时间,寻找自己独特的上海体验。如今这里的街道安静优美,是上海历史风貌保护区中最令人喜爱的历史街道,柯灵家的楼梯下也沿街放着旁边酒吧的小圆桌,桌边也坐着晒太阳享受好天气的年轻人。但我相信这些人不会知道,就沿着这条楼梯走上来,二楼,曾经住过一位久居上海的作家,他漫长的人生见证了从太平洋战争到经济腾飞的上海巨变,以及知识分子在这样的时代里经受过的荣辱。

站在窗前,我觉得自己是站在琥珀中心的小虫子的角度,向外面张望。有人透过这不寻常地大敞的窗户里望到了我。他们好奇而平静地望向我,于是我们互相张望着。我相信他们看到了琥珀难以复制的时光之美,而我看到的是沉淀于琥珀中永恒的悲欣。

我相信有一天当他们也能走进来,才能看到这个街区的琥珀之美。

在柯灵故居,我,街道主任李侃和主持故居修复的前区文化局长宋浩杰。我们都束手站着,不敢轻易翻动那些化石般完美的存在,大家都知道这才是湖南街道真正的宝藏,它甚至比一座淮海中路最精华地段的老房子宝贵得多。我相信我脸上也会有他们两个人此刻的表情,那是一种恍惚,不知道自己能否担当已经意识到的责任。

试想一下那些通常都安静关着玻璃窗的房子,在湖南路上曾是周佛海故居,汪精卫故居,陈毅故居,邓小平故居,贺子珍故居的湖南别墅,在武康路上的唐绍仪故居,旁边的巴金故居,在五原路上的张乐平故居,在淮海中路上的盛宣怀故居,旁边的张元济故居,高安路上的荣德生故居,桃江路上的宋庆龄故居,安福路上的吴国桢故居,这些由时代与命运造就的琥珀如果一旦都能闪闪发光,一百年的湖南街道将会如何地令人倾心。

在历史街区细细寻找历史留下的芳香晶莹之物,似乎是在这个幸运时代可以接下去做的考古。对一个富有历史感的街区,最开始人们看到的是它古老的大树,上个时代窄小的人行道与空间感受,还有建立于各个时期,带着各种时代与地理印记的保护建筑,然后,人们才能看到住在里面的人,看到他们的书房,他们的厨房,他们留在桌上的半瓶鱼油胶囊,他们用过的牙刷。当然,他们用过的本子,他们留下的传说,他们曾经的爱与怕,坚持与放弃,这些构成精神世界的东西终究会浮上街区记忆的深渊。时至于此,在永不拓宽的街道里留下永不淹没的居民记忆就成了抵御内在空洞的出路。挖掘出一个历史风貌保护街区玻璃窗后的琥珀,使它不光是地方法规里永不可拓宽的街道,也是拥有永不可磨灭历史记忆的街道。

为已有百年历史的湖南街道做居民个人口述史的想法就是这样成熟起来的。不光是重要居民的故居和旧居要保护,还有类似柯灵故居厨房碗橱里的那半瓶散装白糖那样微小而真实的细节,那是在街道生活过的普通居民的个人生活史。我希望能在由黄兴故居改造成的武康路游客中心里,专门做一个湖南街道居民个人口述史的声音博物馆,向游客开放。对街区历史和建筑故事有兴趣的人,用身份证换耳机,就能在声音阅览室里听到某弄某号某家人在此居住时留下的记忆。如果有开放的居民故居,口述史的声音还可以在故居里循环播放,在听觉上还原建筑内部和街道的生命史。

李侃主任召开了居民口述史项目的第一次会议,拿出了第一份采集名单,一共二十个人。第一次会议在永福路一栋旧房子改造的小咖啡馆里召开。会上确定了第一批湖南街道居民口述街区史的采访名单,确定了采访团队的工作程序。这是上海第一个百年街区居民口述史的采集项目,我有幸参与它的发起,目睹它成形的过程里多少波折,最后在一张旧桌子上确定各种细节,也确定了项目名称。200031是湖南街道的邮政编码,所以,我们这个街区口述史的项目名称,就叫200031。

从初夏时分去柯灵故居,到确定口述史项目,已是隆冬季节了。我们组织了一个志同道合者组成的工作小组,建筑史家,社会学家,新闻记者,地方官员,作家以及历史地理专家,我们试图确定一些经历丰富的居民来做第一批讲述者,我们已经有个湖南街道的街区发展史当经线,居民的个人史和家族史成为纬线,将两者结合起来,街区口述史就会有深度。在此之前,我们比较了台湾九十年代开始的社区营造运动,在社区营造运动的过程中他们也做了不少个人口述史,台湾人用社区营造运动来唤醒人民对土地和家乡的感情,而我们想通过个人口述史来建立对历史社区的多元化认同,在巨变的时代留下个体对时代的目击证词。自五四以来,中国的变化只是峻急激烈,将一代代中国人裹挟向前。如今我们要从一个历史街区开始,安静深耕埋藏于房子里窗子后那些层层叠叠无声的个人记忆,留下他们的表情,留下他们的声音,留下作为一个人的感受,丰富历史街区的文化细节。从此得到身份的认同。

湖南街道早先是法租界越界筑路形成的高级住宅区,最早的居民是富裕的买办家族,医生与律师以及大学教授们,还有大量的下野或者正当红的政治家,包括民国总理唐绍仪,以及同盟会的女将陈璧君,而同盟会的黄兴在此去世。

日本占领上海期间,这里是大汉奸藏身之处,因此也发生了许多次暗杀。太平洋战争结束后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们开始住进这里来,随后,是共产党政府大量的高级干部住在这里,第一任市长陈毅在这里收到了国民党威吓的子弹,毛泽东的前妻贺子珍在这里深居简出许多年,四人帮中的张春桥的家小,在此一直住到他在北京被抓。

这个街区里诞生了上海最好的话剧院以及青年话剧院,著名的上海电影导演江海洋在这里长大,话剧院小小的舞台是他艺术启蒙的地方。在现在话剧中心门口,有一尊导演黄佐临的青铜像,他奠定了上海话剧艺术的西方传统。说起来,黄家对导演的爱真是生生不息,导演黄蜀芹也是跟着父亲黄佐临,在剧院后台长大起来的孩子,而她的独子郑大圣走回与外公一样求学西方的老路以后,也成为一名优秀的电影导演。说起来,湖南街道也是中国第一家音乐学院诞生之处。上海交响乐团已在这里几十年之久,只离开它的排练厅一个街口,就是法文翻译家周克希的住所,他本是数学教授,却翻译了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几卷。正在排练厅里指挥乐团排练的,是作曲家丁善德的外孙余隆。他指挥的乐团是成立于1922年的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亚洲最悠久的西洋乐团。

这样的居民和他们的故事真是说不尽的。如此有趣,如此背景深厚,如此充满故事性。他们不光联系得到半部上海近代政治演进史,也联系得到半部上海近代文化发展史。这就是我们将要访问的人群。

会议结束,我独自留下来再静一下。这是我从小长大的街区,一切似乎是熟悉了再熟悉的。

天棚外面是落尽叶子的梧桐树,粗大的枝干纵横在灰色的天空上。我曾熟悉这样冬末黄昏的街道,暮色沉沉,寂静无声。下班时间还没到,小孩都在家里,老人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街上被孤寂的寒意压住,阳台上窗台上花盆里那些御寒的花草,仙人掌,宝石花和紫竹都一动不动,连站在瓦沿上的猫都高高弓着背脊。小时候我怕这样黄昏的寂寥,我努力猜想过那些早早亮起灯的窗子里,别人家暖和的房间,兄弟姐妹挤在一处家常的热闹。我也努力猜想过窗玻璃上一缕缕流下水蒸气的厨房里,食物发出各种热烘烘的香气。我熟悉这样的街道气氛,我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大,好像一根在温水里发芽的绿豆。可我还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有机会深入到这些街道的人心里去,翻检那里保存着的东西。我想自己实在是个幸运的人。能当一个描写这些街区故事的作家,这是对我幸运的报答。

桌上平摊着二十个最先遴选出来的名单,第一个将要采访的家庭,是在五原路上住了六十五年之久的漫画家张乐平家族。五原路小弄堂里张家的房子已经捐出,那里将要建立张乐平故居。我四五岁的时候看张乐平漫画《二娃子》,看到最后撂下书,为可怜的二娃子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到厨房去找姑妈,满脸的鼻涕眼泪全都抹到她洗得又薄又软的香云纱衣裳前襟上。我想不到如今可以为如此感动过我的漫画家做一个家族史。张家可是一大家子人,兄弟姐妹众多,家里终日都是热闹的。这是父母仁慈的家庭,人情温暖,所以不是他家的孩子也都愿意在张家玩耍,也有被张家就收下做义子义女的,比如上官云珠的一双儿女,还有远在台湾的女作家三毛。一个家族居住在此的经历,其实也是这个街区的历史渐渐沉淀的过程,是充满丰富细节,而且角度多元的历史。

接下去我们要去找五原路上的另外一个家庭,他家有三代人出生在此,最早移民而来的老夫妻都还健在,已经一百零三岁了。丈夫曾是浙江大学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袖,职业革命者。妻子曾是五十年代美丽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他们的孩子在六十年代的干部子弟学校长大。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夫妇被非法关押,家里的孩子四散到天南地北,最大的孩子去了东北插队落户当农民,最小的孩子才九岁,留在家里却常吃不饱饭。后来一家人聚齐了,中国开放了,最小的那个孩子迁往美国,在那里结婚生子。偶尔春节回家,当年在隆冬暮色中惶惶不愿独自回家的小男孩,因为过敏体质总是拖着两条黄龙鼻涕的小男孩,此时已是举止带着拘谨异乡感的老华侨。这是这个街区里典型的新中国干部家庭演变简史。

对老人的采访已经开始,他住在单人病房里滔滔不绝。我在视频里看到老人穿着白蓝相间的高干病房病员服,他的样子与我三岁第一次在院子里见到他,以及我十八岁上大学时他给我们新生做报告时,没本质的变化,这真令人惊讶。

采访名单下面,旧桌面上留着许多过去的痕迹。有人曾直接在桌面上切过东西,留下刀刃的划痕。有人把滚烫的热水杯子直接放在桌上过,留下发白的一圈杯底印子。还有一些细小的划痕好像指甲划下的,应该来自一个百无聊赖的小孩,被关在家里,不知道如何自处。桌子边缘有些毛拉拉的破损,一定有人找不到开瓶器,直接将汽水或者啤酒瓶抵住桌沿,用手掌大力拍开瓶盖,但却不得要领,所以瓶盖的皱褶部分划伤了桌沿上的木头。这个街区在七十年代时候,不知有多少张旧桌子被这样粗野地对待过。现在旧桌子因为它的旧,成为客人们最喜欢坐的那一张桌子,中央供着一玻璃罐的鲜花,好像在无尽的旧痕迹里生长出来的生命。

这里是暮色四合的永福路,一条与复兴中路相交,与武康路平行的小马路,天光暗下来了,玻璃外面街灯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之间一盏盏亮了起来,就好像那些期待着发出自己声音的个体记忆,明亮的,无声的,隔着玻璃的,带着悲哀而温柔的感情的,总是高悬于树梢旁,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却又是真实存在的,照穿夜色的,令人难忘却不奇崛的,这是200031,它正在努力越过舞台布景的空洞,勇敢地展现自己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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