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做文学的福尔摩斯

2015-12-02 04:22撰文杨济铭摄影吕甲
四川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踪迹文学历史

撰文/杨济铭 摄影/吕甲

又一个阴天,在成都锦江畔的顺江路顶层公寓里见到蒋蓝。与秋分前的那个下午一样,泡的是福建茶,茶几上搁着法朗士的评论精选集。但我们并没有就此过多交谈,他则返回客厅捧出一本刚从网上淘来的《四川州县建置沿革图说》。蜀地历史令他持续着迷,最终引发了耗时10年的新作出版。

2014年3月入市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唐友耕与石达开、骆秉章、王闿运、丁宝桢交错的历史》(以下简称《踪迹史》),在作者口中称之为一本怪书。和过去写就的作品类型截然不同,这次他大胆提出了“踪迹史”这一新名词。35万字的鸿篇著述,以清光绪年间四川提督唐友耕破题,串联起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等人命运交织的钩沉往事。扉页上赫然印有“谨以此书纪念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成都殉难150周年(1863——2013)”,促使他动笔的正是“太平天国最具人格魅力”的石达开。

提及这个人物时,他的话音开始扩大,气流仿佛是从腹部升起在胸腔中成型,钝重、有力。仍兼有记者身份的蒋蓝,因世纪初的一次单位体检,留意到那位丧命于成都的太平军将领。每年3月,他所在的报社为组织员工体检,有一次对口联系的是成都市第一医院。那时蒋蓝住在成都东北向的十陵镇,由于体检要求不食早餐,考虑到路途遥远他6点钟便出门了。街道清冷薄雾笼罩,他在锦华馆门口的汉白玉石碑上读到了清末文人高旭在1906年托石达开之名所作的五言律诗。从X光拍片室抽身后,蒋蓝坐在走廊百无聊赖地等待体检结果,先前眼见的石碑文字忽然让他惊醒:门诊大楼所在地即是清朝臬台衙门的尾部,与正科甲巷南口相交。这是石达开凌迟的所在之地。

此后半年,蒋蓝写出《与绞肉机对峙的中国身体——石达开在成都被凌迟前后》,于《书屋》杂志刊印(注:发表时标题略去“中国”二字),扩展容量后的一版见于《广西文学》。这篇文稿也是后来出版的《踪迹史》最早一章。2005年可谓蒋蓝开启自身非虚构写作的元年,他在搜集、阅读上百种资料志书后离开案头,追寻唐友耕的百年前的足迹前往江安县、长宁县、兴文县、高县、西昌、乐山、雅安、眉山等20余相关县市,将纸上历史与现实对位,力求复原过去那段波诡云谲的故事。他利用零碎假期和报社不坐班的弹性时间,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驾车造访。由于前些年部分地区不通高速公路,他不得不翻越泥泞山丘。重走过程里,他将更多精力放在与所在地农民的攀谈上,经验告诉他这“比寻求当地官方机构更有用”。长期的新闻采访训练加之随身揣着的大量过滤嘴香烟,让他从无数热情的农民口中得到了尽可能多的信息。

成书过程又极其煎熬。2013年底,蒋蓝完成了该书的第12次大幅修订。他说像这样的改动,单次就会花掉一个月左右时间。因出版社紧迫的催促,而他对当时的文本并不感到满足。交稿后,在峨眉山七里坪的一个深夜,他陷入了麻木的空荡感中,就着山泉吞下了一把枯树叶。

即便如今书已出版,但修订仍未停止。直到今年9月下旬我们首次会面的前一天,他还在第15次修订书稿,新的版本将直接以“踪迹史”为题于2015年出版。蒋蓝的姐姐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历史学博士,很早之前告诫他,对于踪迹能否构成史这个问题,“应当深思”“不要闹出笑话”。蒋蓝为此专门撰写《非虚构写作与踪迹史》《踪迹史,何为?》两篇文章,以此表达他的绝对信心。不为传主树碑立传,是他区隔踪迹史与传记的思路。从而,这一新名词的定义清晰起来:

历史即是“人迹”铺成。但主流史学观认为,重大的往事才成为了“史迹”。而在个体生命与连续流动的历史关系中,探寻历史运行过程中个体生命的“踪迹”,自然成为了我的着手点……在尽量坐实人物的历史时空坐标之余,更为关注其行踪涉及的自然地理、人文地理以及与之相交错的人际兴衰、风物枯荣;它偏重个人化视觉与文学叙事,使用的材料往往是宏大历史叙事所不屑的稗官野史与民间口述;人物传记关注的是通过人物一系列重大事件而展示出来的心迹与思想变化,它倾心于小我之中见大我,并渴望自己的对传主的言路复原技术,跻身于正史,成为某种话语规范。这很难说孰轻孰重,不过是因角度而异。(《非虚构写作与踪迹史》,《作家》杂志,2013年第10期)

看完蒋蓝的书稿,城市史学者、美国德克萨斯州A&M大学历史系教授王笛评价称它是“历史走出象牙塔的令人钦佩的尝试”。他认为文学家介入历史叙事,比历史学家的更引人入胜。

事实上,故宫博物院学者、作家祝勇早年就注意到蒋蓝的许多文章中带有“史”字,他在为《思想存档》一书作序时写道:“他拥有为一切事物建立历史的能力,在这之上,他最终建立了自己的文学世界。”从《香格里拉精神史》《人迹霜语录》,到今年同时出版的《极端植物笔记》等诸多作品中都能捕捉到他在历史杠杆一端的文学诉求。

天色向晚,我们下到寓所的负一层,去看他四处书房的其中一间,位于车库旁边没有窗户的储藏室。走在幽暗的空间里,我问他在已面世的书中个人最看中的是哪一本。他只从文本角度说起交由东方出版社打理的《梼杌之书》。今年,他与东方出版社签订了一份10年出版合约,预计中的近20部书中,也包括以豹作为自我精神镜像的《豹诗典》。实际上,2002年前至今一直遭遇出版坎坷的《身体政治》,才是他真正的心结。那已是第二次见面时才说起的事了。

与宏大叙事无关的自我较量

在《踪迹史》这本书里,以石达开为起点,最终却由唐友耕的行踪来构成整本书的脉络。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转折?

研究石达开用了我两三年时间,隐约感觉到他的一个对手在我看到的资料中老是出现。然后就很认真地查这个人的资料,结果竟然找不到一篇像样的文章可读,因为这个原因才正式介入唐友耕的研究。他参与过李蓝起义,和石达开、骆秉章、王闿运、丁宝桢等重要人物都有联系,如果要把1850年代西南地区的历史通过一个人盘活,除了他找不到第二个人。

通过他的踪迹,不仅能把石达开进入四川、李蓝起义失败两股巨大的势力串联起来,也能看到四川当时的政治、军事、民生、官场、物产情况,从踪迹入手还能带动了解地缘风物,这时候我的踪迹史概念逐渐清晰。

历史研究者往往关注的是时代的一流人物,比如李鸿章、曾国藩。我们四川有两股历史研究潮流,之前是张献忠,现在是保路运动。1850至1950年这个空间,虽不能说绝对空白,但研究力量非常薄弱。

作家角度介入历史,和历史学家的路径有哪些不同?

首先,我没有想挑战历史学,但历史绝不是高墙之内学术的专利,它是大众的公器。很多历史学家传统的治学方法是用大量的文献资料归集同类,我的做法是让纸上材料回到现实中的事件发生地,在其中增加了个人的意识。我绝不仅仅满足我是一个讲历史故事的人,在历史故事复原真相的过程中,必须提出自己对历史的看法和判断,这也是跟一般历史写作不一样的地方。

这是文学介入历史的一个重要方法,也可以说是文学的田野考察。我力争做一个文学的福尔摩斯,在一团迷雾中按图索骥把案件给破了。这里面可以得出包括个人感情的结论、通过史料得到的思想结论,还有通常意义上的学术结论。在我的界定里面,学术的结论和思想结论是没有关系的。作为一个作家,我重视的是在空洞、抽象的历史记载里面,让文学把所有能够复现的细节全部复现。这些细节不是历史小说的写法,我绝不允许作品中存在任何虚构的人和事,也就是说文本中呈现的细节要来自于史料。我也用史料,但所用的部分是以前的历史学家不重视的,他们或许觉得这些细节都是旁枝末节,与宏大叙事无关。我反对史学和文学宏大叙事,所以我利用他们认为的稗官野史,比如10多个晚清县令的笔记(他们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东西在当时需要发表),在被起义军包围的朝不保夕的日子,这些日记的真实性在某种程度上比正史的可信度要高。

谈谈其中遭遇的最大困难。

这个题材是我给自己设定的一个难度。不是历史学科班出身,就想跟自己较量一下。历史和文学之间最焦灼的一个问题是,文学家很容易被历史事实牵着鼻子走,最后不自觉地写成了历史的初级版本,成了解释历史。在我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不下十次告诫自己,作家拿给别人的不应是一个历史结论,而是文学文本的结论。

在一些场景再现中,包括对话都是不能臆造的。有人给我说,这个做法是自寻死路。我确实也因此给自己造成了很多陷阱,把写作限制得很难腾挪、施展不开。但我认为这正是考人的地方,我们的说法中这叫有难度的写作,我愿意给自己设定一些难度,用另外的方法去突破它。

运用踪迹史的方法,后续会不会有新的题材出现?

说真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写一本类似的书。之前有一些编辑建议我用踪迹史的写法关注四川的壮丁,我目前没有接招。为写《踪迹史》,车马费可能就花了七八万块,还姑且不说买资料,但我没有考虑代价。我担心的是承接下来会耗费太多时间,生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的一生做不了多少事。我当时计划的是能不能在50岁之前把它做到一个自己满意的程度。

后来你找到了唐友耕的后人,他们对你的这本书给出的评价是怎样的?

偶然在成都找到唐家后人,他们一开始很紧张,猜测我写这本书是不是别有目的。他们渐渐接受以后,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家族聚会都有5次以上,其中一次到了30多人。唐友耕的后人觉得我把他写得太血腥。从比例上讲,他们觉得我写恶的部分多了,善写得少,所以有点不高兴,因为唐友耕是基于“国家正义”而杀人。如果这个理由能够成立的的话,人类四千年来的暴力与血腥,都将消匿,大地就开满了纸花,散发花露水芳香。我告诉他们,并没有刻意要矮化你们的祖先,我所写的没有一条是无史料来历的。但是我又理解他们,作为后人,他们也承认祖上杀孽太重,但毕竟有“血缘伦理”在支配他们的判断……

研究历史无法加入个人好恶。但作为作家一定是有好恶的,我对石达开寄予很深的一种情感,这是去意识形态化的人格感召之力;而从内心来说我不大喜欢唐友耕这个人。这本书里面,没有写过石达开“投降”二字。他有太多机会活下来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投降过。

不为未来写作

很早之前你就提出了一个观点,称一个作家至少应该掌握三种以上文体。在《踪迹史》中,多种文体交织出现。为什么会造成这个现象?

这本书的写法是“跨文体”,它的整个精神向度是非虚构写作。《踪迹史》里面大概有7种文体,通过不同文体充分展示我要写的内容。譬如散文、诗歌、箴言录、新闻实录等等。

我有个持续30年的爱好是写日记,记录的都是大流水账,比如当天有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买过什么书以及读书的想法都会记下来,从这当中我选了500段出来嵌入,类似西方的箴言录。书里还用到我的十几首诗歌,有的就是在现场写的。当走到一个场景突然找不到确切的表述时,诗比废话恰当。石达开的儿子在成都被杀,考据出来埋葬地点就在我们报社。报社楼下有棵古银杏树,两三百年历史了,它是当时唯一的见证。我后来无形中给这棵树赋予了精神气象,专门写了那棵树。

浏览你过往的诸多出版物,随处可见历史的影子。

历史本身是我写作之余的阅读兴趣,从常规的历史学著作到具体的地方志,特别是四川的地方志看得非常多,原来是无逻辑的浏览。民国时期开始的历史学家任乃强、蒙文通、徐中舒、邓少琴这一批历史巨擘的书我基本都有,看了之后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心得和研究。我认为还是要通过历史解决一些能够解决的问题,所以没有去写三星堆或者上古史,会写距离更近一点的东西。有人劝我写东西能不能不要太过现实,写远一点的,我不同意这个看法。作品要有现实针对性,必须留下这个时代的痕迹。

我已经很清晰地感觉到写作如果不跟历史接轨,文学就不需要再写,也就是说写的意义很小。产才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有才华的人很多,所以必须要谈具体问题,从具体问题得出自己的一些结论。我不是一个为未来写作的人。

抛开题材的吸引力,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决意进行文学田野考察。

就是想做一个接地气的作家,我已经很厌倦纯书斋的写作。从二十多岁开始写,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那种写作对我来说没有难度。司马迁给的一个启示是文史不分家,现在可以说一个文史哲不分家,最伟大的中国历史叙述法就是这样的。类似观点在梁启超先生《饮冰室书话》里得到了很高体现,就是要带着感情写。现在我们的专业壁垒把文史之间弄得非常细化,当把历史搞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冰冰的文字材料的时候,我认为已经背离了中国传统史学的基本精神。一旦文学与大地上的具体点位发生关联,不但接上了历史也接通了现实。

做鲁迅的弟子

你的题材切入、写作选点往往呈现出特殊甚至刁钻的一面,可否将这理解为为了散文创新?

这是其中一半的原因。到我现在这个年龄,累积的阅读量比较大。同时在实际生活中,我接触到的中国一流作家包括平常做媒体高端访谈接触的学者非常多。人的命运给了我很多忧患意识,写动物植物器物,最后写的关键字实际是人,因为一切历史都是根据人的命运得出的结论。人就是历史的动词,人的忧患自然与历史有关。

实事求是地说,《动物论语》《极端植物笔记》并非属于自己的创造,而是受博尔赫斯的影响。博尔赫斯《想象中的动物》没有授予大陆简体字的版权,钟鸣和我后来看到这本书的繁体版,发现文章竟然可以这样写,他后来也写了《畜界人界》。我们都是博尔赫斯的函授学生。

提到动物,为什么会把豹子视作自己的精神镜像?

有两位作家写关于我的文章时,都用了豹子这个形象设喻,这是他们从我文章中感知到的。我写《动物论语》时没注意,直到完成后才发现居然写了7篇豹。豹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弱势动物,东方重视的龙凤,都是权利形而上的符码,形而下则是老虎,而豹子从来不被中国主流文化所关注。

接下来要出的《豹诗典》,采用了词条式的写法,但体裁还是散文。这本书从三年前开写,很慢,之前两年只写了7万字。相比《动物论语》,它已经摆脱了之前的感性认知,这里面有精神分析、心理学和诗学多种角度的解读。

从这个层面看,你的写作已经超出了传统文体的定义划分。

现在写的踪迹史,在传统文学中是很难被归类的。但我总觉得在这样一个物质得到极大丰富的时代,文学、文体学一定要得到创新和变革,不是说老几块的诗歌、评论、戏剧就能把文学进行划分。现在的文学逐渐由一个主流学科不断在产生边缘交叉学科,这是文体学的变革。文学须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包括文体和写法都要适应时代的要求,所以散文乃至文学的变革是必然的。

台湾的散文成果和大陆的还不太一样。

主要是美学标准不同,他们沉浸在对传统的敬畏当中,传达传统文化之美(尽量不写恶的部分),但是在揭露这个部分搞得太差,也很难理解大陆作家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们却很平和。可以说,大陆很多作家的文本水平现在都超过了他们。他们不是鲁迅的弟子,是梁实秋和林语堂的弟子。我们有一个真正的精神导师就是鲁迅。

这些年来明显感觉到你的诗歌产量并不高,似乎被自身边缘化了?

今年北岳文艺出版社要出我的自选诗集《霜语》。不是被边缘了,而是我后来有越来越多的忧患,发现不适合再过多写诗。不存在说是否维持诗人称呼的问题,诗是一种生命的需要,每个时代都需要诗人。我从2001年开始就不怎么写诗,一年最多二十来首诗,去年只写了几首。更多的是想用文章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一些见解,而不是通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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