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开
我们不必期盼在文学评判领域会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最好结果,因为任何文学评判,都带着很鲜明的文学趣味。文学的魅力也正在这里。
我在文学上有各种“偏见”,最严重的“偏见”是把虚构作品放在文学的首要席位;总感觉非虚构作品怪怪的,不肯将其视为纯正文学。我也一直不爱“报告文学”这个词,现在国内相关名词已更新换代为“非虚构作品”了。
“非虚构作品”也是文学,这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一些人认为虚构作品无法更有效、更有力、更精准地表达作家对时代、对人物、对世界的认识,而认为准确呈现事实,在阅读和感受上更加有力量。这不能说不对,但把虚构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庸俗化了。虚构作品不一定有“非虚构作品”的切实感染力,但杰出的想象与虚构,提升了人类文化的品质,而让这种文化插上了翅膀,这也是纪实作品无法替代的。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曾专门论述一个词:轻盈(lightness)。他认为,文学让一切看起来沉重的事物失去重量。这个词曾被中国译者翻译成“轻逸”,似乎轻是到了要飘走的程度。但恐怕这并非卡氏本意,他对虚构的艺术有深刻感悟,论述极其精彩。我很喜欢“lightness”这种特殊的文学特质。相比之下,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在主流“现实主义”意识形态驱使下,都急于表达所谓的现实情感,却又没有能真正地深入人物内心,呈现一个丰富而繁复的世界,很多作品都显得僵硬而无趣。
无趣是文学的天敌,而幽默则让霸道、权威、冷漠的事物变得面目模糊。捷克籍作家米兰·昆德拉说,独裁者最害怕幽默,这会让他们的威严冰消瓦解。
“非虚构”取消了“lightness”和“幽默”的手段,这两者在依据现实逻辑而展开叙事纪实文体中,没有存在的价值。“非虚构作品”基本上都是沉重的,凝滞的。“非虚构”是人类知识伦理的沉淀,而虚构是人类文化和思想的升腾。
“非虚构”中的“非”字用得非常“中国”,充满着“狡猾的机智”。但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并非“狡猾”,而是“质朴”。她以追求和探寻真相的顽强精神,把自己的触角伸进了苏联时代最黑暗的世界,以其深挚的情感打动读者。这些情感建立在真实事件与悲剧性人物自叙的基础上,具有强烈的说服力。
在人类文明世界上,“真实”是核心词汇。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知识,才具有真正的价值。因此,谈论社会事件、人物关系、探寻世界奥秘,都要呈现真实性,这是有效知识积累的来源。以事实为基础的真实伦理,构成了人类社会的核心文化思想。但在苏联时代,人们被强权者屏蔽,被无耻官僚编织的谎言包围,而逐渐全民感染了“分裂人格”症。这种分裂人格建构在虚假认知上,在社会形态上的表现是谎话连篇,而在内心深处则认可真正的事实。但因为强权者施加的恐惧,加上自我保护本能的作用,人们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紧紧地锁进保险箱里。人们甚至不敢跟自己的好友和亲人说真话,怕被出卖。这种恐惧弥漫在社会上,形成了整体性谎言人格。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著作强有力地剥掉苏联时代的谎言面孔,戳穿苏联时代的谎言人格,构成了反极权思想阵营中的一个强音。如果要追寻诺奖评委的“立场”,反对极权主义,强调人道主义,会是其中之二。“普世价值”不是某个超级大国炮制的谎言,也不是瑞典那十几个老先生的特殊趣味,而是长时间以来沉淀出来的核心认识。
百年诺贝尔文学奖一直“封建意识严重”地“重男轻女”,女作家获奖次数少,前90年仅颁给6名女作家。1991年南非作家南丁·戈迪默折桂后,到今年得主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25年间有8名女作家获奖,算是小有进步了。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
女作家获奖总人数虽仅占八分之一,但作品过硬,不可忽视。今年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以“非虚构”作品获奖,改变了之前女作家都为“虚构”的样貌——我们姑且蛮横地把诗人也列在“虚构”之列。
有心人研究近几十年来诺奖女作家,发现很多人都是跨文化写作。这种跨文化写作的趋势已经成为潮流,而可能在未来慢慢地形成一种特殊的世界新文化。我的书架上有整整一套诺贝尔文学奖丛书,过去曾有宏愿把这些作品全部读完。但真正完全阅读过的大概10位作家的作品,其他作家都只是读了部分,我对女作家作品的阅读比例反而是很高的。
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是1909年的瑞典儿童文学大家拉格洛孚,其名作《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早为中国小读者熟悉(不过大多数人读的都是改写版),我也特别爱读这本杰作。我女儿在小学五年级时,就自己读完了这部大砖头小说。可以说,瑞典的女作家在儿童文学领域上取得了极高成就——另一瑞典籍儿童文学大家林格伦虽未获诺奖,但她的作品风行全球,影响持久而巨大,在中国也有众多的小粉丝,其中《长袜子皮皮》《淘气包埃米尔》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作。林格伦女士2002年去世后,瑞典政府设立了“林格伦文学奖”,奖金很高,其在儿童文学世界的重要性,完全可以媲美诺贝尔文学奖。
192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意大利女作家德莱达、1928年获得者挪威女作家温塞特,其作品我都不熟悉。但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作品,我极其喜欢。赛珍珠女士在中国长大,对中国乡村有深入的认识。她的名作《土地三部曲》以安徽北部的农民王龙为主人公,写他及其他乡民的辛苦劳作的一生。场面宏阔而细节生动,是描写中国农民形象最生动、最杰出的作品。赛珍珠女士对中国乡村、农民、社会都有极其深刻的认识。与中国那些出身士绅阶层、受过欧美教育、回国后又居住在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不同,赛珍珠长期生活在中国安徽乡村,回美国念完大学之后又重返中国,与中国底层人群有着相当普遍的接触。她对中国社会的认识之广、之深,超越了当时中国绝大多数的著名作家。太平洋战争期间,美国电影人改编并拍摄了《土地三部曲》,由著名女星凯瑟琳·赫本等人主演。当时合适的华人及亚洲籍演员很难找,因此这部影片由美国演员扮演中国农民。虽然面貌差异大,但在细节处理上非常生动,影片拍摄也极其专业。当时遭受日寇入侵的中国,正处在极其艰难的时期,这部影片是同盟国的一部倾力支持之作,也向美国人民深入地宣传介绍了中国。而1938年中国已经进入了全面抗战时期,诺贝尔文学奖当年授予赛珍珠女士,显然是对中国人民的直接支持。
其后,1991年南非的南丁·戈迪默、1993年美国的托尼·莫里森、1996年波兰诗人辛波斯卡、2007年英国的多丽丝·莱辛,其作品我都非常喜爱。
百年诺奖,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文学话题,因为总是处在热点中,甚至转化成了一个伪问题。一批老成持重的瑞典学者与作家组成评委,决定了他们在文学趣味上持保守和审慎的态度。在评选获奖作家时,他们更多偏重于传统的、稳妥的形态,而对那些在文学上具有革命性、突破性的作家,他们通常很审慎。
20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最有独创性的作家,大多没有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如被普遍提到的列夫·托尔斯泰、易卜生、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弗朗茨·卡夫卡、弗吉尼亚·沃尔夫、豪尔赫·博尔赫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伊塔洛·卡尔维诺等,都是开创时代而影响深远的文学大师。同时,加西亚·马尔克斯等文学大师的获奖,也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挽回了一些颜面。
我们不必期盼在文学评判领域会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最好结果,因为任何文学评判,都带着很鲜明的文学趣味。
文学的魅力也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