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一夜的星空——读“三体”三部曲

2015-12-02 04:41程洁
社会观察 2015年10期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科幻

文/程洁

今夏,娘子关

萧萧的马嘶声逝去,刀光剑戟的寒光隐去,擂擂的战鼓远去,猎猎的狼烟散去……今天的娘子关,早已不再是古战场。这里,“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英气还在,苍茫还在。同为中国有影响力的科幻作家韩松,那次路过刘慈欣生活的娘子关后,在博客里感慨:“过娘子关的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幻想发生于贫瘠、创痛和追赶。”被圈内人亲切地称为“大刘”的刘慈欣自己也说:“写小说的人应该生活在比较偏远安静的地方。”深邃、幽远、悲壮的娘子关,不仅孕育出百度CEO李彦宏,而且孕育出脑洞大开的“大刘”。

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对大刘和中国科幻文学阅读圈,是不平凡的,世界科幻文学桂冠雨果奖没有太大意外地花落刘家。也许娘子关依旧静寂,但是雨果奖花瓣落地的刹那,娘子关外,一片锦簇,一阵鼎沸。

其实,刘慈欣早就拿奖拿到手软,他曾创下连续8年斩获中国科幻文学最高奖“银河奖”的纪录。2013年,《三体III:死神永生》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同年再获首届“西湖·类型文学双年奖”金奖。刘慈欣本人还荣获第二届全球华语星云奖最佳科幻作家金奖。2012年第3期《人民文学》杂志特地以专题的形式,刊发他的4篇短篇小说旧作。2013年9月,他的小说征服了挑剔的韩国读者。2014年10月,《三体》第一部的英文版在美国上市。作为近年来中国科幻领域最畅销的长篇小说之一,《三体》三部曲目前中文版已累计销售约40万套。此外,他的5部科幻作品也都将被搬上屏幕。“当代中国科幻第一人”、“科幻教主”等称呼,亦足想见这位低调的、“标准国企技术人员模样的”科幻作家,向中国科幻文学静谧的深潭中投下了怎样一块惊天巨石,他用文字撬动了中国人的想象力。

科幻文学百年

可是,中国人缺乏想象力吗?在思想自由驰骋的远古,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夸父追日、嫦娥奔月这些想象难道不够热烈美好?或许自“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条文化禁令开始,入世的儒家高举“文以载道”的大旗,将“重现实,轻幻想”的载道文学麇集于主流麾下,这种强势的文学意识形态成为千年的文化传统,左右着后世的文脉和审美,使得时至今日,在很多人心目中,科幻文学仍是小道。

晚清的中国,被迫睁眼看世界。近代工业革命之后,科幻小说随西方科学文化思潮涌入中国。当时进步的知识分子正在古老大地上发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小说界革命”,它是国人谋求改变社会现实在文学上的表现。在进步文人看来,在解放个性、唤醒民众反抗精神上,文学是最有用的利器,而科学小说则是开启民智、传达科学思想的最好文艺形式,可以使读者“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鲁迅先生在《月界旅行·辩言》中疾呼:“导中国人群以行进,必自科学小说始。”他们希望通过“科学小说”生动地将西方先进科学文化传播进来,以便改良民族精神文明。带着这一神圣使命,科幻小说在中国开始了起起伏伏的百岁荣枯之旅。

姚海军,《科幻世界》主编,中国科幻读物出版人,3年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科幻的现实图景”的评论。他指出,自清中国科幻文学的高潮之后,也只有在20世纪80年代初形成了短暂的高潮(仅持续了五六年的时间,很多人将那几年称为中国科幻的黄金时代)。然而,1983年以后科幻突然跌入谷底,成为不受人爱的“灰姑娘”。这一局面直到1997年才借由北京国际科幻大会以及《科幻世界》这本杂志本身对科幻阵地的坚守而改变。之后,以星河、韩松、吴岩、何宏伟为代表的新生代科幻作家发表了一系列优秀之作,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时代。与20世纪80年代初科幻“黄金时代”的作品相比较,今天的科幻小说,文学性已有很大提升。刘慈欣、韩松等人的作品早已不复那个年代科幻小说的单纯,往往结构宏大,内容庞杂,包含多重意象和犀利的思想。这种突破不仅提升了科幻自身的影响力,也为中国文学增添了一抹难得的现代性的亮色。在科幻小说的想象力和思想性方面,今天的作品也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奇崛面貌。

当然,很多人认为,20世纪50年代也应该算得上是中国科幻小说创作的短暂而辉煌的黄金年代。高士其的《揭穿小国人的秘密》,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等作品曾在当时的青少年读者中风靡一时。只可惜,它们仿佛耀眼的流星掠过苍穹。

刘慈欣在不惑之年创作出“三体”系列,“单枪匹马把中国的科幻小说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权力的游戏》原作者乔治·R.R.马丁于今年5月在社交网站Live Journal上赞誉《三体》:“是一本开创性作品,一本非同寻常的书,将科学与哲学思考、政治与历史、阴谋论和宇宙学以独特的方式融合在一起。”

想象中的未来史诗与“中国想象”

《三体》三部曲,这一被评论界一致认为是中国科幻文学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到底是怎样一曲浩然长歌?

作者以“地球往事”“黑暗森林”“死神永生”三部系列长篇构成统一的文本逻辑整体。叶文洁因“文革”和环境危机而对人性失去信心,参与军方探寻外星文明的绝秘计划“红岸工程”,利用太阳向宇宙发出信号,请求四光年以外半人马座的三体人来地球治理人间的罪恶。因三颗恒星的运动规律无法预测,历尽劫难苦苦挣扎的三体文明具有高度的侵略性,在接收到叶的信息后居然获得了由死而生的契机,他们远征地球,并通过“智子”干扰人类基础物理学领域的实验结果以锁死地球的科学进步。地球人在三体舰队到达前的400年时间里试图通过包括“面壁计划”在内的各种方案来予以对抗。最终中国学者罗辑领悟到“宇宙社会学”之“黑暗森林”法则,以“同归于尽”为要挟迫使三体舰队离开。殊不知,使两个文明命悬一线的黑暗森林打击,不过是宇宙战场的小小插曲,真正的星际战争浩瀚不可测。正如老诗人雷抒雁的那首《星星》所唱:

仰望星空的人

总以为星星就是宝石

晶莹、透亮、没有纤瑕

飞上星空的人知道

那儿有灰尘、石渣

和地球一样复杂

最后“三体”文明被消灭,而太阳系也被另一不知名的文明压至二维空间……宇宙的田园时代远去,宇宙的物竞天择到了最惨烈的时刻,太空凄寒,暗如渊壑,在亿万光年暗无天日的战场上,深渊最底层的毁灭力量被唤醒,天翻地覆,死神永生。太阳系中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最后面对真相的,或许只有两双眼睛。

当猎户、半人马、天狼、织女在光年外沉默,娘子关群山畔,刘慈欣的心中却是那般波澜壮阔!跃出尘埃底里的地球,空间以光年计,时间动辄亿万年,他徐徐展开宇宙深处的图景;他动用计算机工程师的敏感,设计了降维、黑域、曲率飞船、阶梯计划、用小宇宙躲过宇宙坍塌等华丽的科幻想象;他有意无意间,编织出由哲学、伦理学、生态环境学、宗教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文学、美学等构筑的11维世界。如果说“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么刘慈欣以宇宙为食材,为人们呈上了一场饕餮盛宴。他将审美的疆域拓展到这个时代人类想象力的最遥远的距离。殊不知,就算煽情,他也能惊天动地。什么是真正的“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什么叫大手笔?盛世,我要送你一颗能够望得见的恒星;末日,我要送你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宇宙,让你亲眼目睹地老天荒。好妩媚!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品一出,已由不得大刘,每个读者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一些经验予以它共证的秘密通道。据说,有一年日本地震,有读者在微博上说:“日本的历史就像三体的历史那样不断毁灭,重建,毁灭,重建。日本的社会结构也像三体,高度的秩序与纪律。日本人也像三体人那样要冲出自己的世界,寻找王道乐土……”于是,一部科幻小说,被各色人灌注了各种吊诡的隐喻。

尽管刘慈欣被视为以技术构思为核心的硬科幻的代表人物,读者同样认为他的小说“内里柔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新发现》杂志主编严锋眼亦如是说:他执著地用坚实的物理法则和潮水一般的细节为我们打造全新的世界,刘氏宇宙学的基础是技术,这林林总总技术化的冷酷思考背后,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即使在最远的地方,我们也能看到他对人类的关爱。

然而,刘慈欣的关爱方式令人疼痛。他在人类对自然界的主宰达到前所未有强度的时刻作着谦卑的反省,那一朵朵在遥不可测的宇宙中盛开的“恶之花”,是现实世界的寓言和神话。他那双常常凝视星空的眼睛,像CT一样,扫描出人性中深隐的病灶。充满着危机、极端专制的三体世界,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1984》中的“老大哥在看着你”。“逃亡者计划”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雪国列车》。人性中的恶在生死危机前毕现,在移民澳洲过程中的假警报事件发生时,撕去了为了自己逃命不顾众人死活的败类们的伪善。“逃亡最大的障碍不是技术,……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也就是谁走谁留的问题”,满满的“负文明”的人类逃亡情景,犹如《圣经》中人类接受十诫前的堕落场面,典型的末日景象。秘密建造恒星际飞船,带来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即使在毁灭性的三体危机面前,人类大同仍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太空像一面放大镜,可以瞬间把人类的阴暗面放到最大”。地球上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不过几千年,我们对生命和自由就如此珍视,“宇宙中肯定有历史超过几十亿年的文明,他们拥有怎样的道德,还用得着怀疑吗?”刘氏的“宇宙社会学”有两条铁打的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因此,每个文明都必须如林中带枪的猎人般幽灵似的小心潜行,如果发现了别的生命,由于“猜疑链”和技术爆炸的可能性,为免除后患只能消灭。

学者江晓原曾和刘慈欣在成都“白夜”酒吧有一次对谈,刘慈欣当场提出了一个“思想实验”。刘慈欣问:“假如人类世界只剩你我她(指为对谈作记录的王艳小姐)了,我们三个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咱俩必须吃了她才能生存下去,你吃吗?”这个实验与哈佛大学迈克尔·桑德尔教授在“公平正义”的政治哲学课上提出的“杀死一个人拯救五个人”的著名案例异曲同工,一直备受争议,总是无解。在江晓原看来,刘慈欣的立场表明他是一个强烈的科学主义者。《三体II:黑暗森林》结尾处,几艘人类幸存的太空战舰之间爆发的那场极其残酷无情的“黑暗之战”,正是刘慈欣思想实验的剧场版。所以有人说他“既不慈也不欣”。但是他对人性的深度悲观,恰恰挽救了他极度的科学主义立场对作品可能带来的危害。在确认一切文明都必将毁灭这一强约束的前提下,才出现了在有限的生存时间中如何生存的问题。这样,人文的意义就要远远大于科学的意义了。以人文的立场确定可取的价值,并据此而努力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在《三体III:死神永生》中,程心这一人物的意义,也体现了爱不是宇宙中生存的力量,却是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人类文明区别于其他文明的标志。

他念兹在兹的,是人类文明的生死存亡;他心有所系的,是人类到哪里去。

虽说科幻作家应试图超越民族国家的限制,从宇宙的宏观视角去审视人类文明,但在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汉子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烙着他走过的时代的印记。那批没有什么历史包袱的“80后”科幻迷,只关乎“人类”和“宇宙”,无关“中国”。与之不同,“三体”却一如晚清“革命”的小说,充满了“中国想象”。在晚清的科幻乌托邦小说中,小说家们不仅对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展开了宏伟的想象,而且对实现“中国梦”后的“新中国”走向何方,“新中国”在未来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功用也给予了清晰的勾勒。刘慈欣继承了这一文化想象路径,延续了20世纪中国文学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主旨,在刘式宇宙观美学中尽情展开对未来中国的想象与期许:当诸神退散,绝地天通,“面壁计划”最终获胜的是中国学者罗辑;带领飞船成功躲避了“水滴”攻击的是中国军人章北海;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是中国人程心和关一帆……“中国人拯救世界”的神话,隐约释放着“中国的未来在哪里”的文化焦虑。刘慈欣说过,《三体》这类科幻文学的输出,最大的意义在于“让世界知道,中国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形象正在发生改变,中国人不是一个封闭的群体,中国人关心着人类共同的话题,眼睛已经看到了世界,看到了宇宙,甚至更远”。

美国当代科幻创始人雨果·根斯巴克把科幻写作的意义概括为:“用幻想去发掘科学能够带来的可能性。”学者、科幻作家吴岩也认为,科幻最终为人类走向未来写作,真正的未来需要作建构性的写作。要为人类打开脑洞,为迷途的羔羊折返自由的宇宙而写作。“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尽管中国的科幻小说市场依然很小,个体优秀整体欠佳,甚至面临着“后现代之厄”,但是“刘慈欣时代”或“三体纪元时代”的到来,提供了中国科幻文学向前迈进的一次契机。况且,现在的科幻迷们已经不泥于完全技术细节化,他们“打开了天眼,用思想拥抱整个宇宙”!

突然想起了五月天的歌:

细数繁星闪烁

细数此生奔波

原来所有 所得 所获

不如一夜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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