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艾丽丝·门罗小说集的腰封上写着:“她们的生活细节,世上女人天天都在经历;细节背后的情绪,无数女人一生都不曾留意。”而我恰恰相反,至少在家务问题上。对于家务,也许大多数女人是:什么都不想,干吧!而我是太认真太投入以至于有股学究气了。对于家务有着深刻而广阔的内省的结果,是它使我心比身还累。
一方面,我对自己在家务方面的低能煞是不服,绝不认为人生会为做饭之类的事情毁掉;另一方面,对于家务我又的确有着女神经质的恐惧,家务的纠缠远甚于三千烦恼丝,使我深切感受到活着之累。再没有什么,比家务更能激发我的“女神”本质,比如今天早上,我去找饼干时,看见了置物架上的两个吸尘器,这两个吸尘器搬家之后没再用过,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它们。看见吸尘器之后,我就看见了地上的灰尘。因为过节,钟点工快两周没来了,地上的灰尘已经集结,如鬼魂一样游荡。我不正该用用吸尘器吗?但这两个吸尘器都不适合用在地上。随即我又想起家里还有个清扫地面的机器人,它在阳台上,也被我熟视无睹已久。一想起家里有这么多清洁电器,地板上却这么脏,我简直懊恼到痛心疾首。但是,我马上要出门,没有时间去对付机器人了,我先把一个吸尘器拎到了客厅显眼的地方,好在中午回家时能一眼看到,提示自己去找机器人。光雾霾就够受的了,别再让满屋灰尘弄毁我们的肺了。这一想,我就觉得那些灰尘直接贴到了我的肺壁上。
吸尘器一走,置物架上就空出一个地儿来,吸尘器旁边是两箱碟片,我得把它们挪过来。箱子是塑料整理箱,一碰,其中一个的箱沿与箱盖结合处就碎了,可能已经风化到极点。那无法合拢的碎口,就张在我的心里。灰尘会从那里进去的,也进到我的心里。我不甘心地试了几次,终究是合不上,于是我的心里只好张着口子了。本来我已留意到箱子上的灰尘,这下更觉灰尘之厚了,它们正列队从裂口处进到箱子,侵犯我的碟片。我对灰尘之所以敏感到神经质,是缘于一次搬家。那一次,眼看着每挪走一件家具,地上就是一摊灰尘,如厚厚的棉絮,我才明白自己的家有多脏。我们就在这灰絮中过了几年吗?尤其想想孩子那幼嫩的肺,我简直难于呼吸!后怕,我不敢回头看了。我被击打到失魂落魄,搬家的人却见怪不怪地说,家家都这样。我愈发感到无处逃遁的窒息。想想当然是的,我们本来就生活在尘世嘛。可是,我却多么乐意忽视这个事实。也许有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不就是灰尘吗?拿块抹布抹抹不就行了吗?可是,这世上我最想逃离的就是抹布!我每用一下抹布就要洗一次手,我不抹灰就是害怕灰尘弄脏我的手。所以,拿块抹布对我绝非举手之劳那么简单,如果我轻易去拿抹布,就会永远处在洗手中。我有洗手癖,如果感觉手上沾染了灰尘细菌,我就什么都不能放心去碰,什么都不能踏实去做,我就好像在踮着脚尖生活,直到用洗手液洗过手,我才能回到应有的状态。自从逃也似地离开那个旧家,我就幻想着一个没有灰尘死角的新家。可是,没有灰尘死角的新家在哪儿呢?也许永远都不存在,任何光亮的新家,终会变成一个充斥灰尘的旧家。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人生的象征。我渴望一尘不染的生活,可生活的定律却是:越想目下无尘的人,越容易看见灰尘。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毫无疑问,我对家务的神经质的恐惧,是由于我本来的神经质,与家务没有多大关系。可即便这样想过,已成过去的那种缠绕感依然不能消失。人的很多感觉,是不能被内心说服的。
总算转身离开,不再跟置物架死磕。打开冰箱,又闻到一股腥甜的异味,直感是细菌扑面而来。拿出一样样东西凑在鼻子上,想闻出其中罪魁祸首,都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保鲜袋里的肉已流出血水,呈粘液状附在袋下,但拎出来闻闻,并无异味。先到厨房去把粥热上,再回来连头带鼻子伸进冰箱,终于确定是保鲜袋下的粘液,粘在袋底的比较少,所以刚才拿出来没闻到。等钟点工来清理还是……?关于冰箱致癌的种种,本来就盘踞在脑子里,此时又把我的心电了一遍,引起瞬间痉挛。一秒都不能等待,就近抄起餐桌上的抹布伸向那滩粘液。心里又添了一处不妥帖,抹布本来不该用那块的,家里的抹布分了生、熟和有、无油污等。清理完冰箱,把本来属于餐桌的抹布留在了厨房,它已经不宜再上餐桌了。粥热好了,先关了火去卫生间洗手。厨房里忙完了我总要去卫生间洗手,为了用洗手液,也为了用擦手擦脸的毛巾,用洗涤剂洗手和厨房毛巾擦手,于我是不作数的。每次即便我在厨房洗过手,也一定要去卫生间再洗一下,厨事才算了结并被抛在了身后。洗手,就是跟厨房划清界限的一个必要步骤。我从不愿意亲近厨房,洗杯子都宁愿去卫生间,在我的感觉中,厨房总是与油污和烂菜叶相连,而在更遥远处禁绝我的,是蟑螂。不是“君子远庖厨”的问题,是我对厨房有着神经质的拒斥。每次看见有人拆洗油烟机,我都感觉是在拆洗一个烟民患癌的肺,那粘腻的一层油垢,让我想到香烟的焦油,死死地扒在肺壁上。那被抽出去的油,又到哪里去了呢?它们只要不从地球上消失,就会黑漆麻糊地粘在我心上。我受不了西餐,同时又受不了中国厨房,无论多么高档的厨房,终究要面对油污。可能有人会说,那你就不该吃饭!是的,我一直在想,人能不吃饭活着该多好。再彻底点,像我这么麻烦的人,也许就不配活着。
洗完手再回来看粥,还在沸腾,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凉呢?我要出门了呀。可是,白热了一顿吗?而且,晚上再热会不会让亚硝酸盐增高?亚硝酸盐,这个词又在我脑子里画了个惊叹号。因为健康知识过多,我的心理极不健康了,一听我说吃这不好吃那不好,儿子就要怒斥我。前几天身体异样,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吃腊肉导致的呢,要百度一下还忘了。想起身体的异样,又跟癌两点一线连了起来。癌是一个定点,身体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我画上一个箭头,射向它,它已经变成一个稠密的箭镞了。
所以,你知道,当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带着灰尘、细菌、油污、亚硝酸盐、癌这些关键词,它们变成了我心里的灰尘、细菌、油污、亚硝酸盐、癌。那破了的碟片箱怎么办呢?还有那些灰尘那些油污,最终能让它们到哪里去呢?灰尘是永远打扫不完的,油污也是永远消失不掉的。灰尘油污何时了?心力耗多少!还有比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般的灰尘油污大战更令人绝望的吗?无论多么金碧辉煌的屋子,我都会首先想到保洁的问题,都会立即看到清洁死角,我对一切华丽都持警惕怀疑态度,那些繁复的镂刻和复杂的吊灯,在我眼里只是灰尘积存体。我家装修的时候,我对设计师只有一个要求:便于保洁。不留死角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我注定是灰尘油污的手下败将,毫无还手之力。一上午,我心里壅塞雾乱,没有半刻清爽,那些关键词时隐时现,真是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我羡慕对灰尘油污等闲视之的女人,她们才是真正强大的人,她们面对灰尘油污的那种放松永远令我望尘莫及。我是如老鼠一样紧张兮兮哆里哆嗦,每一个细胞都在焦虑中,还没做什么先把自己放倒了。我由衷钦佩那些抹布不离手的女人,她们与灰尘油污的亲和,就是与这世界的亲和。世界是她们的,而我只能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家务上的悲观使我崇拜钟点工,并受制于钟点工。她们面对家务的那种大无畏使我膜拜,她们是日常生活的大智大勇者,而我毫无疑问是败类。
据说慈禧用膳是吃一看二观三,我做家务同理,做一挂二焦虑三。当我做一件事时,后面还簇拥着几件事,能不心累吗?远望着那些想读想写的,我恨不得立马趟过去,可是,我的脚却深陷世俗事物的沼泽,超拔不出来。形而上的瞩望,抵不过形而下的羁绊。总是想,等我忙完了手头的各种事,就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可是,那些不想做的事消灭了一件又冒出两件,没完没了地挡在前面,它们是N,而想做的事总是排在N+1的位置。
和家务相处,就是和世界相处。没有什么比家务更能使我看清:我是一个活得捉襟见肘的人。我永远不可能爱上炊事与清扫工作。我还能追忆起上一次炊事的情形,那是前天晚上,我处理的是羊肉片。总觉得不把血冲洗一下不行,而放到盆里冲洗又要洗油盆,于是我直接把水灌在袋子里,来回撞了几下,再把水放出去。放水必须把袋口开得很小,否则羊肉片就滑出去了。血水溅到脸上,我用袖子去擦;胳膊又把眼镜碰歪了,挽得很高的袖子又滑了下来;我满手都是羊油,只能试图用另一只胳膊把袖子推上去,皮肤滑,怎么推都无济于事。这时候,水开了,我喊十三岁的儿子来倒水,儿子却急着去写他的小说。我只好先用洗洁精洗了手,自己去倒水。我做饭的时间,大概有五分之一是在洗手擦手,如果要碰生肉,那就要增加到四分之一,从较脏到较净的事情的转场,我总是要洗手。在这个过程中,我还不断惦记着,我动过生肉的手碰过勺子柄,洗生肉的水还流经过水池,饭后必须分层次清洗,先把与生肉有关的清洗好,再放心清洗其他的。生熟的界限,我是严格到刻板,每一次生熟的转换,从手到刀板,都必须经过清洗。饭馆后厨是如何处理这一问题的?我不敢想,一想就如蚂蚁上身。这就是我的血水四溅毛刺满身的做饭过程。在我满手羊油、忙到快要五马分尸之时,脑子里居然瞬间闪过了波伏娃,这个从不起火做饭的、在咖啡馆写作的女人。
清扫也差不多。我常常是在洗脏衣服时,感觉新换的衣服又被弄脏了,洗完的结果是跟没洗差不多。肥皂沫或脏水溅到脸上,我也是用袖子或没被污染的胳膊去擦的,同样像对付血水那般顾此失彼狼狈不堪。衣服丢进洗衣机后,还有一系列善后的人工洗,洗盆洗水池洗所有参与过洗涤活动的器具,然后是洗自己,擦眼镜。洗自己包含了洗手、洗手腕及至小臂的大部分、洗一直惦记着飞上了泡沫有异样感的局部的脸。
鲁迅说,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我的做家务,就是这样的血战前行。家务张着血盆大口,吞没我大把时间,却只给我落一个活下来了的勉强及格的结果,连良好都算不上。芸芸众生一辈子最壮烈的,莫过于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我们做过的那些可圈可点可资纪念的事情,其实只是冰山一角。而冰山的大部分,则暗沉无声地呆在看不见的水下,我们的时间,就为它所吞吸,骨头都不吐。时间都去哪儿了?应唯它是问。也许,那些有司机秘书助理保姆的人是例外。一上午的家务事儿,就给了我这么一个感想。有男性朋友说,贤良女士都是如此吧?可我并不以贤良为自豪。惯常的价值追问告诉我,做家务是没有价值的,我该做的是读和写。可是,当我为家务击倒时,面对写作同样会无能为力。像陈寅恪、季羡林这样的大师,好像一辈子都不过问家事的,他们超越了世俗生活,他们把普通人走的两条道简化成了一条道,所以他们走得远。当然,并非不问事务就能成为大师,但大师通常是不问事务的,不问事务是成为大师的必要条件,这也是不可否认的。家务的问题,不光看手上干不干,还要看心里有没有。心里有活儿的人,不干也永远不能解脱;心里没活儿的人,永远干着也是超脱。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所以,有位大爷说:要让活儿来找你,不要你去找活儿。这大爷真是明白人。我有个疑问,是不是你不干,它就永远在那儿,不增不减呢?确乎有些活儿一直拖着没干,后来发现它已经不是活儿了。比如,一直拖延着要洗没洗的,后来发现没必要洗了,直接扔掉得了。拖延的过程中,思想发生了质变,之前觉得扔掉可惜的,后来发现不可惜了。全球人都在自责的拖延症,却也有这般好处。
崔振宽作品-《秋居》 136×68cm 2008
崔振宽作品-《山荫》 136×68cm 2008
看整体的人生态度,我算是一个洒脱的人,可一到灰尘油污下水道这样的事上,我就成了蝜蝂型人格,层层叠叠的无尽的负重。男人通常是吩咐啥做啥,做完就完。当然可以请钟点工,但钟点工跟男人一样,只会做你吩咐的活儿,不会为你操心的。对于男人和孩子,家只是意味着生活场所;而对于女人,家就是生活本身。家,其实就是女人的家。它是男人和孩子的身外之物,却是女人的身体本身。家庭主妇为家所操的心、所做的事,无人可以替代。女人的一生,就是跟家务纠缠的一生;女人的历史,就是在家务中披荆斩棘左冲右突的历史。
维特根斯坦曾经独自在农舍居住,“他对那儿的生活方式的最大抱怨是必须自己做一切家务活。他觉得这事麻烦得要死,但照他写给马尔科姆妻子李的话说,‘无疑这事也是一大恩赐,因为它令我保持神智健全,强迫我过规律的生活,大体上这事对我有好处,虽然我每天都诅咒它。’”哲学家的“抱怨”和“诅咒”,代表的正是一般男人对于家务的态度。哲学家只是负责自己的生活,男人对于家务也绝不会投入,尚且如此,想想那些不得不投入无限家务的女人呢?如果有些人可以接受生命是拿来如此消耗的,这当然不成问题;如果有些人不甘心这种消耗呢?她们用什么来保持平静?
有人用做家务来保持生活的规律性和正常的形式感,也许行之有效,但这有个前提,就是他们如维特根斯坦一样,时间都是自己的。那么,他们就可以把家务当调剂,用家务把漫漫无尽的自由时间分割成适宜的条块,家务实际上成了他们时间文本中的标点符号。如果一个人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少,规划又很多,那就麻烦了。林语堂说:“那个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的人,以时间和空间而言,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锢的。”诚然。但是,如果无法满足自己的读书习惯,眼前的世界是不是又会成为你无法翻越的大山呢?那么,读书习惯同样也囚禁了你。精神生活与世俗生活常常是对立的,追随精神生活,同时又与世俗生活保持着亲和,需要极深的定力,凡人不易为。因为,每一样都需要时间,而人的时间就那么多。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写道:“福楼拜的好友布耶早死,福楼拜难过,乔治桑写信劝他:现在我看清他为什么死得那么年轻,他的死是因为过分重视精神生活,我求你别那么太专心文学,致志学问。换换地方,活动活动,弄些情妇,随便你。蜡烛不应两头点,然而你却要点点这头,又点点那头。”是的,创造性的精神活动是很累人的,所以有时我也庆幸许多杂事把自己占住,可以免于在神经上奔跑。只要能确认这是客观上不得不做的,我就心安理得地被占着去了。但需要成就感来喂养的时候,我又会焦虑起来。
短暂平和状态下的劳作使我体会到,做家务对修炼心态和状态很有好处,能使自己找到掌控了生活大局的笃定,找到生活主人的感觉,找到按部就班的心境。对我来说,家务修炼的标准之一就是任何地方面对灰尘油污都不皱眉,任何时候找东西都不抓狂。有的女作家同时又是良好的家庭主妇,用家务中挤出来的时间,一样可以不急不躁地写作,那实在是修炼到家了。我的道行太浅,家务之于我多半意味着压迫。作为日常生活的旁观者,一点风吹草动的事务都使我不能写作,这令我沮丧透顶。关于血型星座的解析说,我要克服为小事所绊倒的倾向。是的,正中命门。我的强迫症、洁癖、神经质加在一起,使我足以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洁癖内化到心,就是精神奴役。世俗层面上的为小事所纠缠,到了写作中,就是思路和情绪的无限枝杈横生和缠绕,让我心累心衰心血管堵塞。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说:如果你不沉溺于琐事,你就会多产。不幸的是,我正是那个沉溺者。对自己的无奈与仇恨,有时使我恨不得杀死自己。
茨维塔耶娃有首诗叫《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祝福手头活?我只有极少数的时候能不憎恨手头活,因为吞噬时间的就是它们。我充其量是做了手头活之后感到一点解脱的轻松,比如,房间整理后的妥帖,能给我淤堵打通的快感,但祝福是不可能的。钉了一直想钉的几粒扣子,觉得成就感爆棚,并非我贤惠,皆因拖了太久。一件事拖久了,拖成心病,再去做,就有成就感了。这种成就感也只是愉悦,不能转化为我对家务的祝福。偶尔,我也能享受到做家务的快乐,如唱着歌的勤劳的小蜜蜂,飞到西来飞到东,但享受家务能够成为我享受生活的一部分,永远只是偶尔,不具备日常性。
茨维塔耶娃在《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中写:而这外套,你的外套,我的外套╱半落满了灰,半是洞。看起来,对那些灰和洞,她是那么安然、和悦。这种安之若素正是与世界之间的和谐,是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面对灰尘破洞,我只有皱眉,只有心里打结。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诗中有一句:而今夜,你是舞曲,世界是错误。茨维塔耶娃视为“舞曲”的,在我,对应的多半是“错误”。女诗人的生活得有多么不堪,才能对灰尘破洞安之若素!是的,它映射的正是茨维塔耶娃颠沛流离几无立身之地的生活,由于政治原因,当俄罗斯的国境线成为她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问题时,那些形而下的碎屑便不会再啮咬他们,它们统统隐遁了,隐遁在大事件的穹顶之下,就像皮隐匿了馅。当非常时期人的生活太成问题时,平常日月的生活问题反而丝毫不是问题了。有时候,我会渴望某些大时代,把人从庸常的琐碎带离,当然,这种叶公好龙是滤去了大时代的荒谬,只图对“小时代”之“小”的突破。比如,红卫兵们激情万丈的大串联就让我艳羡不已,那种超越了形而下的旗帜一样飘扬的生活,令我为生活琐屑所壅塞的胸膛如撕开般豁亮。你可以说我糊涂,但那些靠信仰和理想喂养着的清醒的“信仰控”“理想控”们,一样有着为俗务所围困的失落:“如今,当年轻时的伙伴聚会散场之后……你为什么会陡然生出一点儿向往?……当你咔嚓一声打开房门,走进你那仍然简陋或者不再简陋的家时,又为什么会陡然地生出一丝失落,为你日复一日面临着的琐碎而烦恼?”徐晓在《半生为人》中表达的失落,从另一侧面说明凡俗的琐碎并不比理想和信仰容易超越。
有人总结一个灿烂至极归于平淡、波澜不惊淡定转身、一生完成得很好的名媛:“或许,只有爱自己的女人,才能做一辈子的美人。寻常女子的那点喜怒哀乐不过是拈花弹指……繁杂琐事于她,更是不值一哂的皮毛。”可是,我正是因为太爱自己了,才害怕繁杂琐事的皮毛,才会为皮毛所打倒,从我身上,为什么得不出爱自己而不屑皮毛的结论呢?
从网上看到一段话:“喜欢做的事情就安安静静去做好了,真的不需要一遍一遍地强调,实现这些有多难。一部电影,不管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烂片,就是烂片。一部小说,不管作者身世有多么坎坷,际遇多么悲惨,差评,就是差评。总之,我还是喜欢那个简单粗暴的世界,实力就是一切。”我喧嚣的内心,蓦然静止了。
心理师说:“野犬”一直存在,情绪也无法铲除,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行为。行为对精神的影响很大,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尤其是当它变成习惯之后。平时不会觉得习惯有什么用,但当情绪崩溃或者焦虑不堪时,它就像半空中伸出的一只手,一点一点把你拉出沼泽。只要不去理会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专心做之前习惯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我一向排斥心理师的口吻和理性态度,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疏导很有效。对于解决具体的心理问题,心理学比文学有用,文学是搅浑水的,心理学是负责澄清的。
只管安静去做,不要理会情绪,做久了,形成习惯,情绪自然会被消融。心理师强调习惯的正能量时,还说了一句:朋友都没有这样的作用。这句话对于我是关键。我为什么焦虑家务做不完?因为我想快点去阅读写作。做家务是为了扫清周边,然后好奔主题。确实,写作不是机械劳动,有时家务费去太多精力,周边扫清时,心力已经衰竭,认为该做的已经做不了了。耗去我心力的只是客观劳动吗?不,必须承认,我对付自己的情绪消耗了太多,其中包括对家人的发泄,焦虑和委屈的内耗,而构成直接消耗的,是对朋友的诉说。毋庸置疑,情绪已经成为我心理的癌。我本能地以为,诉说可以调整情绪,我要有个好情绪,是为了去写作。可我更应该意识到,诉说也是一种消耗,是对自己内心的聒噪,当我“排泄”完情绪,再把自己安抚好的时候,往往也没有情绪写作了。更有甚者,诉说有时是一种负面情绪的发酵,在诉说的过程中,负面情绪被聚结和放大,形成一个巨大的负面磁场,把我牢牢地吸附在里面,使我想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逃离自己。这还不算我把情绪垃圾倾倒给朋友时,对他们造成的毒害。——虽然,我从来认为朋友必备不时之需的功能,友情绑架是朋友的题中之义,无耻一点亦无妨,他们对我也是一样。
那位心理师还说,需要注意的是,这习惯当中最好有一些不需要精神活动的事情,比如打扫房间等简单家务。心理师所说的状况,如维特根斯坦一样,时间都是自己的,理论上都是可以用来写作的,写作为主,其他为辅。而我的状况是相反。但我没必要再为自己辩解了。写作者都惯于把写作视为创造价值的有效生命,其他则视为无效生命,我的无需辩解在于,既然有效生命那么有限,更不能用于对付情绪和诉说了,我们应该做的,是无视那些垃圾情绪,安然去做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不管风动还是幡动,只要你心不动,你的世界就稳定。对于一个写作者,内心的维稳非常重要,无论激情怎样汹涌澎湃,你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状态去把它转化为文字,激情自己是无法变为文字的。其实,我的诉说只是偶尔为之,因为我诉说的对象和时间都非常有限,但我还是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诉说过。当然,诉说有时也拉近了距离,心理上的共同担当使你们站在同一片专属的天空下。
崔振宽作品-《农家暮色》 69.8×68.2cm 2009
多数时候,诉说的结果并非使我卸下什么、轻装上阵,而是使我的心境沦为一团又一团打结的头发,心中的野犬愈发狂吠,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诉说?潜意识中,诉说一是为了让别人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肯定,你已经可以了,不必自责了;二是为了让别人给自己的焦虑一个出口,你确实不容易,确实很委屈,你的坏脾气是可以原谅的。你第一个目的达到了吗?你获得成就感了吗?不,最重要的是你的自我肯定,越想通过外在的手段自我麻醉,你的内心越清醒,你的警惕性与自我麻痹的企图是成正比的。而你的第二个目的,就算达到了,它有意义吗?诉说也许使你看清了自己,这种看清,有时是宽心,有时却是鄙夷。别说了,去做吧。保持平静,开始行动。我的诉说对象是有选择的,这种选择出自本能。之所以我会向特定的朋友诉说,是因为他们能包容甚至骄纵我,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有的朋友,坚韧能干,从不抱怨,自我消化,令我自卑,令我暗叹,令我自愧弗如,成为我滚雪球似的坏情绪的反讽,成为我失控时的相形见绌的压抑,总是在我最无成就感支撑最焦灼的时候,她们的果实呈现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把她们当作诉说对象呢?她们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使我开不了口诉说,虽然她们确实是我不错的朋友。我想她们并非从来无恙,我所经历的,她们一样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但她们已经超越了诉说,她们不对生活撒娇,她们让我看到,不诉说真的是一种美德。
当我从深渊中升华出来,当一个阶段过去,我会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我会释然,然而,不代表下一个阶段不会来临。本文的写作,就是为了展平每一道皱褶,即便把自己都写恶心了,还是要自虐一般地写出来。这是我跟家务之间的一次清算。我跟家务之间的问题,其实是跟自己之间的问题,学会与自己相处,才能更好地与家务相处。我的心太满,心里的家务也太满,内心要廓清,家务要尽量简化,不要执着,有些是可以拒绝、摈弃和得过且过的。事情多,可以分清轻重缓急和主次,只把最急迫和重要的放置于视野,就不会感觉麻乱。我还找到了平定心神的两个具体的小做法:梳头,把差不多该洗的衣服统统丢进洗衣机或者干脆把自己也洗一洗。容易纠结的心,就像容易打结的头发,梳头,是梳理,疏通。而洗衣洗澡,是排污,是顺水流走。然后,我感觉顺爽、干净。
人活着总是要做事,事总是没完,越想去做越瓶颈的状况时有发生,那就宽容自己吧。别再用拖延症来跟自己死磕,有些事一直拖着未做,也许不是主观上的原因,而是客观上它遵循了自身规律,还没到该被做的时候。静静蛰伏,先做点别的吧,有意义的事情不止一件;何况,写作者的时间,必须有一些是用来浪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