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区那头

2015-12-02 04:46
山花 2015年7期
关键词:亚历克斯西蒙大麻

蒋 在

卡拉回到镇上,是一年后。

那是早晨。天一直下雨。笼罩在雨水中的街道,让她感觉到仿佛是第一次置身于小镇。那条小路的栏杆边上,似乎仍然晃荡着十年前,她和父母看到过的驼鹿。那个时候的麦尔还被自己当做父亲。这一切竟然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

这是春天的最后几日,雨水将云降得很低,却仍然没有遮挡住对面山上覆盖的积雪,天气就像回到了十二月时那么寒冷。

卡拉走过草坪中间麦尔用石板隔出来的小道,把一直拖着的行李箱,双手提起来放在两只腿前,摇晃着走到她家的拱门前。

雨还在下,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麦尔还没有起来。卡拉推开门,如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她将行李放在门边,径直走进客厅,沙发上方有一面镜子,她看到自己,那个轮廓里映着的黑影。

中午十一点过后,西蒙起来了,他的脸通过厨房门的玻璃出现在卡拉眼里。卡拉继续对他视而不见。西蒙靠在门边,看着她从橱柜中拿出一个杯子,将煮好的英国红茶倒进棕色的矮茶杯里,再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用脚将冰箱门顶关上。门并没有完全合上,卡拉又转过身用手轻轻地推了推。

她问他:“你想要喝吗?”

西蒙见卡拉愿意同他说话,便走近凑过去看杯子:“这里面放了什么?”

卡拉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勺,搅动杯子里的液体说:“牛奶加红茶。”

西蒙摆摆手回到客厅里,他并没有对卡拉的回来表示出惊异。

麦尔从阁楼上下来,看到了卡拉,也只是稍微放慢了下楼的速度,并未做出任何不同的反应。

他早就知道卡拉要回来了。

卡拉必然要回来的,纽约毕竟不是她的家。再说西蒙和卡拉偶尔会有联系,他把关于卡拉的事毫不隐瞒,甚至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麦尔。

在这件事上,麦尔和西蒙一致得就像父子俩。既不互相猜忌,又会互相探寻。

其实西蒙只不过是暂住在麦尔家。麦尔家是学校指派给西蒙的寄宿家庭,西蒙在他家住了三年了。

麦尔走到餐桌前坐下来,他的睡衣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地板上,由于睡衣上的扣子所剩无几,所以他的身体总是露出来,他不停地用手拉扯,试图想遮住身体。麦尔像是一棵在短时间里失去水份的刺类植物,被弃置于荒野里枯槁而萎靡,就算喝再多的非洲咖啡豆也无济于事。

麦尔没有向西蒙问好,而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卡拉一眼说:“你在纽约过得怎么样?”

“很好。”

卡拉站在厨房里没有看麦尔,她喝了一口牛奶。一年的时间似乎也不过是只相隔了一夜或者两夜。

“找了工作?”

“没有。”

“这一年,你都住在哪儿?”

卡拉没有回答,继续喝了一口放了红茶的牛奶。

“是不是跟一个大你三十岁的朋友?”

这一次麦尔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平和,他停下来看着卡拉。

“是谁告诉你的,你没有权利知道。”卡拉回答。

“我只是在关心你的生活。”麦尔感到不适,他放缓了说话的速度。

卡拉放下杯子,她看了一眼西蒙,西蒙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地切着面包和奶酪,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卡拉转过头看着麦尔,她与麦尔之间隔着的距离,让她更好地将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现在你听清楚了,我的父亲是亚历克斯,不是你。”

“谁他妈告诉你的?”麦尔涨红了脸,连着说了好几个:“他妈的、他妈的……”

西蒙感到嗓子发痒,他用手挠着喉咙,埋头继续吃面包。

卡拉从厨房的灶台边上绕到餐桌旁,离麦尔更近了,她说:“他们说,你大麻的生意难以继续,因为你的心思和注意力,都用在了亚历克斯身上。”

“你住嘴!”

“他们还说你是个无中生有的小气鬼。”

卡拉离开餐桌。

“荒唐!卖大麻需要什么样的注意力!”

这是一个不欢而散的早晨。卡拉回到自己的房间,屋子里有一股阴湿久不见阳光的气味,她推开窗子,外面的雨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比先前更大了。远处的房屋树木,被雨水蒙上了一层雾气,目及之处灰濛濛一片。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看不清的。

她想起了他。他是否也会在雨天里转过头想起她,想起灰头土脸的卡拉,无助的卡拉。

他是大学经济学的教授,也就是麦尔说的那个大了她三十岁的男人。她并不去想她的父亲如何知道的这一切。

过去这一年里,他是她的生活里突然闪亮的一束光,映照了她的一切,给了她关于世界的想象和向往,甚至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和方向。

她是在卖酒的商店里面碰见他的。当时她问他,在哪里可以找到意大利产的酒。教授递给了她。他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他问起她从哪里来。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知道她居住的小镇不会有人知道,所以她说了一个大城市的名字。

“温哥华,是的,我从温哥华来。确切地说是雨哥华。”

当地人都这么叫温哥华,这让卡拉说的话听起来更专业。卡拉见教授被自己逗笑之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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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告诉她,他也曾在温哥华住过一段时间,他在那的时候,当地人的确这么叫它。而这一切,在那个黄昏将近的时间里,听起来是如此地亲切。

教授邀请卡拉到家里做客,并告诉卡拉他在纽约大学教基础经济学。虽然卡拉学的并不是经济学专业,但是她还是懂一点微观经济的理论,还有那些起起伏伏的图像。

教授有一栋其他教授不敢奢望的大房子,屋子尖顶的天花板上用的全是木料,房檐很高,吊灯从上面垂直下来,足足有两米多的长度。茶几表面是全透明的她叫不出名字的玻璃,下面支撑着刷过漆的木料。旁边是一架三角钢琴,钢琴上方挂了两幅颜料鲜艳又不太好看的油画。房间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摆放了蜡烛的托盘。白色的蜡烛燃了一半,蜡滴干了之后,紧紧地将蜡烛与托盘绑在一起,等着晚上再被点燃。

那天卡拉在他家吃完晚饭就离开了。

教授身上有一种让她不能控制的向往。她认识的人中没有这样富足的。或者她从没有和一个看上去很有教养,不止是教养,那是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力量支撑着的遥不可及的距离感。那些只会出现在电影里,来自于一些需要保守秘密的大学俱乐部,那些需要父母祖辈特等姓氏的俱乐部,那些只有某些美国的总统参加过的联谊会。对,他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不仅如此,他的导师还获得过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交往几次后,卡拉发现教授有自己的家庭生活,那个黑色的三角钢琴,就是他妻子的。钢琴架上的书,还没有合拢,琴盖也没有关上。

卡拉感到难过,她明白她和教授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这个屏障让年轻的卡拉不知所终。卡拉也幻想过和教授发生点什么,再一走了之。

教授知道她的处境之后,给了她一份工作,让卡拉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打扫他家的房间。卡拉犹豫了。她担心自己对教授存有的那份非份之念,在近距离的往来中,会让痛苦与日俱增。可是如果不工作,她在纽约的生活就难以维系。虽然教授给她的钱,并不足以支撑她在纽约的生活。她如今借宿在朋友家,所有日常杂货开销也得她支付,如今如果再有点自己的收入,她也不用再每日为钱而发愁了。

卡拉从来没有见过教授的妻子。也就是她从来没有在卡拉在的时候回来过。卡拉每天按时在教授出门前来到他家,在空空荡荡的教授的家里,一个人走来走去。卡拉也从来没有推开过他和妻子的房门。她一直坐在客厅,直到教授回来时离开。

教授会把卡拉送出家门,将大衣展开,给卡拉披上。这个时候的卡拉,会变得异常沉默。而这时教授会紧紧地抱着她,与她告别。

后来,她开始做更多他没有要求过的工作。他妻子丢在电视柜下面的那些翘起封面的杂志,她也给抱了出来,放在书柜中间那层。她似乎更愿意在一些琐碎的细节上,更多贴近教授的生活。

教授每次回来,总是一边走进门,一边将电话用一只胳膊撑着,歪着头贴在耳朵上换鞋。她直觉电话那端是个女人。他每次谈论的内容都很琐碎。

而每次的结束语都一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抱怨这么多。”

教授坐下来的时候,卡拉也试着问过他:“你的妻子在哪里?”

“她在西雅图,恼人的西雅图。”

关于教授她了解得越多,对他怀着的那份爱慕和敬意,也就慢慢在减损。卡拉意识到教授以及教授所拥有的一切,以及她对教授隐秘的爱恋,都不过是没有遮挡的泡影。

后来她知道了关于他和他妻子的故事。

在卡拉心里神圣的教授,那一切,豪华的住宅,巨大的落地灯,幼圆的天窗,高耸的屋顶,都是他妻子给予的。

他的妻子来自于一个富足的犹太家庭,她家庭的支系古老且庞大。

卡拉知道如果她再继续打听下去,她会听到更多这个女人的消息,比如这个女人原本的姓氏,可以追溯的家族,说不定卡拉在某本书里也见过那样博大的名字。

然后在卡拉推开教授和他妻子的卧室时,她打住了继续打听她的念头。

教授的卧室并没有锁,卡拉轻轻扭开了木门上的圆形把手。教授并没有想过要去制止卡拉发现这一切,他从来没有想要骗她,或者隐瞒什么。

进门的左边摆着樟木书架,所有的书都按照种类颜色摆放整齐。书架的隔层上还贴着分类的标签。他们甚至按照图书馆分类的方式,将每一本书都分好了号码。

这些其实都并不重要。书的上方,是一张女人的照片。

照片将脸放得很大,并且看不出她坐在什么地方。她有着精明干练的短发,耳朵两侧上去一点的头发剃得十分干净。只有中间才留了些许金发,碧发蓝眼。那并不是一张在某个风景地点随意照的照片,背景是暗蓝的素色。卡拉已经记不清她穿的是什么样式的衣服了,她不想过多地知道这个女人。

卡拉轻轻合上门,她深深地意识到,在她心里那个高尚的教授,永远都不会离开他的妻子。

他当然依附于她。他这样被生活簇拥着的可怜虫,如何能够适应住在一个小公寓里,在不惑之年还要面对一切都得重新开始的境遇?

那时候的纽约好像天生就适合飘雪。

在和麦尔争吵过后,卡拉没有下楼吃晚饭。

卡拉想起从前,午夜之后家里常常会有来拜访的人,如今很少有人再按响她家的门铃了。

隔壁的房檐上都亮起了灯。而唯独卡拉家的没有。卡拉家楼的墙身像是包上了一层PVC塑料,跟周围的建筑有很大不同。房檐左边一个白灰色的排水管一直在往下滴水。冬天的时候,水形成一棵冰柱,倒挂在房顶。直到开春,一切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水滴不紧不慢地顺着排水口耷拉下来的黑色苔藓流出,落到草地旁边的水泥地面上。草地因为没有精心打理,地皮裸露在外面。草坪中间主人用石板隔开,石板铺到圆形的拱门前,上面写着“麦尔之家”。一个从前因为大麻而热闹的家。

几年前,麦尔的大麻成为传奇。他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在这个社区他几乎没有可以让人指责的地方,除了他那不怎么精湛的园艺技术。他总是让花圃里的植物长得参差不齐,那些带刺的藤蔓会高高扬起,在阳光下攀着别的植物生长。

西蒙给他的朋友说,他们尊敬麦尔不是因为他卖大麻,而是他从一个四处游荡,给别人装修的粉刷匠,竟然变得举足轻重。

那时候西蒙刚刚来到麦尔家,来到这个街区,没有人瞧得起他。

在人们真正认识和接受西蒙以前,他们谈论的是关于麦尔的神秘,大麻的不绝于斯的供应量和价钱,就足以证明他的与众不同。而西蒙对麦尔秘密的琐碎生活,总是津津乐道,他认为这些才是麦尔真正的,可供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他说麦尔的头发很黑,是因为他喝了很多非洲来的咖啡豆的缘故,他还有一种其他药物不能治愈的病,所以他可以合法服用大麻,作为镇痛药物。麦尔还在家里摆放了很多有关于园艺的书,但他对园艺却总是一窍不通。

西蒙长得又高又瘦,穿着暗红色的灯草绒裤子,他只有一条这样的裤子。他背上夹袄后面的洗涤条总向外翻出,时间一长,也变得像用机车油浸染过,在烈日下蒸发干了。

除了谈论麦尔,西蒙也常常谈起自己。起初,没有人对西蒙的故事好奇。每个人都不相信西蒙是大城市里来的,原因也许是西蒙衣着给人造成的印象。

即使西蒙给他们看他口袋里驾照的地址,他们也不信。后来,西蒙给他们讲故事,讲多伦多的圣劳伦斯市场,周六周日有农物市集,异乡来的西班牙流浪歌手,拿着装有沙子的手锤唱歌,骗走了他的钱,他们也半信半疑。

直到西蒙说他二十岁那年贩卖毒品,被人用枪指着头,就再也没有人敢不相信西蒙了。因为那种用枪指着头的事,只有大城市里才会发生。他们对西蒙开始另眼相看,多了一份尊重。

西蒙从那时起一夜间变得神气起来,就像麦尔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再也不想对别人表现出友好。

慢慢地麦尔不再像从前一样受到尊重。人们先前对他的尊重,变成了表面的,背地里却说他是一个卑鄙可怜的粉刷匠,小气鬼混蛋,最后却成了趾高气扬的地下商业家。人们开始谈论他的家庭,谈论他的女儿。

麦尔能为每一个想要大麻的人提供货源,并且保持镇上最低廉的价格。没有人知道货源是从哪里来的,似乎也没有人想要打听,这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可不想知道麦尔是否犯了法,如果就这样断了货源,他们又要去新的地方找大麻了。

这让麦尔的生意更好做了。

拿货的人使得麦尔的红房子,相比于街区别的住户那种门前落雀的冷清来,有一种格外的热闹。就连一些早上出门遛狗的人,也会绕道到麦尔家,踏过麦尔阶梯前铺的一截鹅卵石小路,如果冬天上面铺了一层冰,他们会从草地上绕过去。

崔振宽作品-《金秋》 158×365.5cm 2014

后来人们发现麦尔心神不宁的变化,他不但提高了大麻的价格,而且经常闭门外出。麦尔红房子慢慢变得清冷起来,平时那些来拿货的人,也像是突然间蒸发了一样。麦尔家的红房子,总是在雨后静悄悄地兀自立着。

卡拉回来的事情,让人们很快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们的家事上来。卡拉在纽约的生活,卡拉离开家的原因,卡拉找到了她的生父。

去年,卡拉放弃学业去了纽约。纽约那个地方跟斯阔米什小镇不一样,纽约的雪相比小镇上的雪要暴烈得多。

卡拉的母亲,麦尔的妻子,是一个非洲移民。生了卡拉之后,不久就因为帕金森病而死去。她死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早上,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死去。她前一个月才刚刚坐上轮椅,还能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地抬起,后一个月就突然离开。

麦尔的妻子在医院抢救的时候,麦尔还在家里看电视,卡拉还在她的卧室里玩玩具,一切没有任何预示,他们都以为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做完手术就会打一个出租车回家。

她死的时候被无数的仪器围绕着,手上夹着测量心电图的夹板。半袋吊瓶还没有打完,针头也悬挂在空中。麦尔来到医院,病房里很安静,很多病人都没有起床或者没有醒。他看到别的病床都还挡着果绿色的帘布,唯独自己的妻子没有。她床前的帘布,拉开了一大半。麦尔站在帘布外面看着他的妻子,她的上半身已经被扒光了,下半身穿着医院给她换上的白色病服。地上还有医院给她之前搭上的毯子。护士拿着写字板在麦尔身后走来走去。

麦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拉上帘布。

麦尔没有为妻子举行葬礼。他说:“我不大爱听黑人灵歌。”

当然这些都没有被证实过,这些都是在医院上班的摩根太太说的。

“其实麦尔太太也没有那么黑。”摩根太太说。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麦尔和他的妻子都不该结婚。他们没有做好任何婚姻的准备。除了他们在结婚之前有了卡拉。

卡拉六岁前麦尔对她非常骄纵,麦尔甚至自己走过两个街区,到一家二手玩具店,给卡拉找那些别人不要的塑胶玩具。玩具大多都很新,所以麦尔乐此不疲,有时也会找到一两个,小面积残缺的正版乐高玩具。麦尔会将卡拉扛到肩上,带着他们的正版玩具,迎着黄昏时分的风,在太阳斜斜地照着的街面,一路唱着歌回家。

有一次麦尔带卡拉去超市买杂货,人们看到黑色皮肤的卡拉,跟着穿一身破旧蓝色工装,上面还沾着白色漆粉的白人麦尔在一起,就报了警,他们怀疑麦尔非法偷盗儿童。

被带进警局的麦尔,虽然也大为恼火,但毕竟算不了什么大事,如同风吹一般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没过多久,出现了一个让麦尔无法接受的传言,有人告诉他,卡拉不是他的女儿。如果卡拉是麦尔的女儿,她怎么可能那么黑呢,竟然连白人的一丝血统痕迹都没有。毫无疑问,卡拉的父亲跟她的母亲一样,只能是黑人。

麦尔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里,变得敏感而脆弱,当他意识到街区的每一个黑人,都可能是卡拉的生父时,麦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的伤痛。

崔振宽作品-《南海渔港之一》 232.5×119.5cm 2015

麦尔放弃了对卡拉的爱。

在麦尔看来,卡拉变得越来越黑了。

麦尔开始一个一个地进行推测和排查,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信服,而又符合事实和逻辑的完全可能的那个人。那就是住在三个街区后面,另一个社区的叫亚历克斯的人。他就是卡拉的父亲,那是唯一的可能,这个镇上成年黑人屈指可数。

十多年来,麦尔从没有见过亚历克斯。甚至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名字。他只知道艾利克斯是妻子在镇上的烘培俱乐部里认识的,之后她去亚历克斯家烘焙,喝下午茶。这么多年来,妻子偶尔会提到亚历克斯:“今天我要去看看亚历克斯。”或者她会说:“亚历克斯邀请我好几次了,我都没有去。我感到抱歉。”

每次麦尔对妻子说的话从来都不加思考,也不会追问,更不会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妻子口里的亚历克斯,是一个同性恋。

麦尔感到后悔,他不应该相信或轻看一个同性恋,更应该好好听听妻子口中的亚历克斯,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对亚历克斯,做出这样一个错误判断。不然他的妻子,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给他留下巨大的羞辱。

街坊口中的亚历克斯,是个了不起的银行家。

后来人们每次谈起亚历克斯,麦尔都不做声地听着。

他即刻想到亚历克斯会在清晨起床后,用熨斗烫平裤脚,顺势将熨斗立起放在左手边的情景,可能他还会打起一个恶心的领结。麦尔恨透了这些老式的讲究,这样常规又正式的工作,想起来都会要了麦尔的命。而如今,他相信了亚历克斯就是卡拉的生父之后,麦尔就更加厌恶他那些近于腐朽的行为,更不可能去“拜访”他了。

在这些事情上,西蒙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或者他从来就对传言或鸡零狗碎的事,有一种依赖性的偏爱。他会在不同的场合提起,即使是说过了的,他也会忘了,每一次的重复在他那里都被他当作新闻来对待。

“你爸爸告诉我,你的父亲是其他人。你的母亲曾背叛了他。”

西蒙不会继续说下去,他想有所保留。以便下一次他再开口时,还能像第一次一样精彩。

西蒙除了说卡拉的事,他对摩根太太家的事也很上心,摩根太太女儿的肠子是移植了猪的,这个传言先就是从他那里出来的。

刚上大二的卡拉,从西蒙那得知麦尔不是自己的生父时,她也不知所措。麦尔对她的冷漠,这会儿在她的心里构筑起了一堵墙,或者这堵墙更多的是,卡拉通过西蒙的嘴建立起来的,连卡拉自己也无法撼动。

她想离开镇子一段时间,一切都让她感觉压抑和厌倦。

卡拉开始着手申请转学,可是她的学分,无法转到任何大学去。如果她去别的大学,就意味着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卡拉站在窗前,只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是非小镇。她看着不远处光秃秃的山顶,心里的忧虑加重了,再往西就是一片看不见的墓地,她母亲就葬在那里。卡拉感到那些压在心里的忧愁,此刻同样地也压到了母亲的墓碑上。

崔振宽作品-《南国神游之二》 232.5×119.5cm 2015

卡拉不想在这些枝节上再耗费时间,她直接选择了休学。她就这样去到了纽约。

如今又回到家里的卡拉常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服用大麻治疗的麦尔。那个编出各式各样荒谬的借口,不断拒绝卡拉和妻子存在的可笑的麦尔,那个对外宣称他一直不曾有过婚姻的麦尔。那个令卡拉愤怒绝望的麦尔,他的手早在四十几岁就开始颤抖,握不住很多东西了。

卡拉也会想到亚历克斯,那个自己也不曾见过的生父。那个皮肤恐怕黑得连脸上的皱纹都看不清的父亲。那个一直住在几个街区以外,卡拉从来不知道他存在的父亲。那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的人,他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卡拉母亲的棺木埋在了什么地方。

西蒙告诉卡拉,他在储存仓找东西的时候发现,她母亲生前去亚历克斯家用的烤盘还留在家里。卡拉母亲在生锈的烤盘上贴上了,“还给亚历克斯。”的字样。

卡拉终于找到了理由和勇气,去见亚历克斯一面,将烤盘还给他,然后转身就走。她也想看看给自己生命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在又和麦尔大吵一架之后,卡拉终于明目张胆地打听到了亚历克斯的具体地址。亚历克斯已经不住在从前的社区里了,他已经搬到了新的地方。好在斯阔米什镇并不是很大,人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相互的信息,找到亚历克斯并不是很难。

现在卡拉的生父,一个本来与卡拉无关的人的地址,握在了卡拉的手里。她似乎握住了时间的前端和尾端,就像握住了一种命运那样令她感到举棋不定。

是时候了。她一再提醒自己,可是她却动不了身。显然这要比一年前离家出走要艰难许多。

麦尔知道卡拉要去见亚历克斯,立刻显露出一个油漆匠本能的态度,他放下一个被欺骗被侮辱的男人应该保持的强硬身价,请求卡拉别去。卡拉并不理会他的请求。麦尔开始试图用谩骂卡拉的母亲,来阻止卡拉。麦尔将谩骂变成抱怨之后,卡拉意识到了她与麦尔之间不可逾越的那堵墙,就要倾塌了。

麦尔走上阁楼,他停了下来,转过身面朝着客厅的玻璃说:“我会让亚历克斯消失,说不定这个机会将是你给的。”

卡拉哭着对麦尔尖叫,回击麦尔说,她一定会把这些年,她知道的关于他非法销售大麻的事告诉警察,让他做一辈子的粉刷匠。

报警原本也只是卡拉与麦尔之间,越来越频繁的争吵时的发泄,卡拉觉得无路可走,将这句话扔给麦尔,让他有所惧怕和不安。

卡拉真的报了警。

卡拉在自己的房间站着,望着窗外的雨,和往常一样,雨就像是给她预备着的。

她不再惧怕麦尔了。麦尔已经被警局带走。

卡拉将写有4033号的便签条放在手袋里,从地下室里找到了那个烤盘,烤盘表面上已经生锈,右边的扶手处被重物压扁了。卡拉母亲写的那张黄色的字条还贴在上面。因为可能之前沾上了水,卡拉母亲的字迹已经浸染开来,里面还留有依稀可见的面粉,面粉遮住了部分墨迹。

那是一栋灰蓝色的房子,两个长方形的白色窗子,房子前面有一排蓬勃的常青树,修剪得很整齐,一株带刺的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歪斜着攀附在右边的一棵小树上,开着粉色的花。再往前是一个绿色的邮筒,旁边是木头打成的信息栏。

卡拉站在4033号门牌前,她一下子变得虚弱起来,她发现自己突然间丧失了勇气。她抬起手来,仿佛举着沉重的货物无法落下。她想将烤盘放在门前就走。她走下石阶,转念又想,也许亚历克斯还会想到是她的母亲来过了。

她折回身来,重新走上石阶。

她停在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敲开这扇门。这扇门背后藏着她从未相见的父亲。他也许还没有结婚,组成自己的家庭,也许他一直都在等待她的母亲,也许因为他的脾气古怪,没有人愿意和他结婚。这年头的银行家脾气都不大好。

门开了,一个黑人女人先将头露出来,然后是整个身体。

卡拉吃惊地再次抬头看看门牌,她显得有些唐突和支吾:“你好吗?”

卡拉在躲闪中还是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脸上的皱纹,一直长到她的脖颈处,蔓延到她的胸前,在女人抬起头说话的时候暴露无遗。她比卡拉还要矮,她和任何在镇上碰到的女人都一样,不会有任何不同。一个爱好登山,整天穿着紧身的运动衣,运动裤拉至膝盖的女人。眼前这个女人多多少少,还和自己已过世的母亲相像,那个眼影涂得盖住了整个眼皮的母亲。

至少卡拉认为她的生父,找了一个正常的女人,一个绑着穗辫,绑扎在头顶但又没有固定好散落下来的女人。至少这一点还是让卡拉没有过于失望。

“我很好。请问你找谁?”那个女人平静地说。

“我想请问亚历克斯在吗?”

卡拉站直了身体,至少现在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慌乱了,她将头稍稍放低,这样就不至于通过女人的肩,看到屋子里去,显出不礼貌。她还在心中盘算着怎样回答女人的问话。

“我就是。”女人说。

“不,不,不,我要找亚历克斯,也许是他的简称。我并不太清楚。也许全名是亚历克斯山大。他在银行工作。”

卡拉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是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山德拉。人们叫我亚历克斯。我的确在银行工作。”

女人笑了,满脸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她显出了几分歉意说:“是的,人们会弄错我的名字,误认为我是一个男人。你知道,这种尴尬的事情常常发生。亲爱的孩子,你不用担心,你并不是第一个。”

回去的路上,卡拉没有径直往家走,而是走到了别的街区去了。所以当她走到属于她们的街区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她是从另一条街顺着那排行道树绕过来的,远远地她看到了自己的家,冷冷清清的红房子,孤寂地立在暮色里,在她的心里冰冷坚硬地随着她的脚步移动,显出前所未有的苍凉。

以前西蒙常在这个时候开灯,然后离开他们家去和他的朋友喝酒。西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过了,自从麦尔被警察带走以后。卡拉开始感到后悔,是她将麦尔送进了监狱。将自己的父亲送进了监狱。这个世界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卡拉起初只是想给她父亲一点教训。可是谁知道,警察查出麦尔早在几年前,买下了一个私人废弃的巧克力加工工厂,用来非法种植他的大麻,然后贩卖。

小镇上过量的大麻的源头,全来自于麦尔一个人。他本来借着自己的病痛,可以无尽地享受医用大麻给他带来的特殊福利,但麦尔却用此来赚钱,警察自然不会轻易饶过他。

大麻的胚芽还有三周就会成熟。大麻新鲜的嫩芽已经开始发出不曾闻到过,也不曾听别人说起过的迷人香味。还有四个星期,最多五个星期,这些大麻的蓓蕾就会成熟。

那些植物整齐地排列在工厂内,窗户四周遮蔽的窗帘从不曾拉开过。后来有人将窗户打开,光线照进工厂,工厂里不再有那样强烈而浓密的人造灯光。警察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关掉了那些虚伪,令人感到不安的灯光。

有人从密密麻麻粗大的管子下,将盆栽大麻一个个搬出了工厂。水管下方的那些茂盛的植物,每一株都透出很好的长势,栽种在大小不同的花盆里。左边还有一个仍在转动的电风扇,旁边放着一个沾有灰白色漆粉的梯子。

原来麦尔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园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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