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品茶”的由来

王国瑛

在江浙一带的口语中，有不少“吃”字开头的特殊短语，如“吃生活”、“吃轧头”、“吃品茶”“吃官司”等。虽然这类有趣的口语大多在杭、嘉、湖地区普遍使用，含义也大同小异，但“吃品茶”在杭州城西的三墩古镇，却有其独特的内涵。

这话得从民国年间说起，那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当权者醉生梦死，哪顾得上民众疾苦和社会治安，平民百姓到了“有理无处诉、有冤无处申”的地步。于是，民间便形成了请有威望、无私心、办事能一碗水端平的长者，来做调解纠纷的中间人。

这年冬至时节，三墩西行桥堍有一对陈姓弟兄，为了家中一条耕牛的使用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左邻右舍都来解劝，可怎么也劝不住，便提议兄弟俩去请中间人说和说和。

次日，两兄弟敲开了中间人方叔公的家门。方叔公本名方志远，六十开外，早年跑过码头，也做过几年私塾先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这会儿，见两兄弟争得面红耳赤，方叔公不急不恼，笑吟吟地让他们坐下来，静听双方各执一词。

“哎呀，我差点忘了，镇上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专卖自酿的老酒，味道十分好。”陈家老二见中间人只听不说有点着急，猛然想起方叔公喜欢螺蛳和老酒，忙投其所好。

陈家老大也曾闻听过杯盘交错中调定纠纷的先例，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规矩，倒让阿弟占了先机，于是忙不迭地附和，表示请叔公去镇上品尝美酒，是小辈应尽的礼数。

方志远婉拒不成，加上向来喜欢杯中之物，自然便欣然前往。

半个小时后，一行三人在镇上新开的小乐惠酒楼落了座。两兄弟对中间人客气得不得了，争先恐后敬酒夹菜。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兄弟俩言归正传，将因为耕牛而起的争执摆到了台面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俩人吵得口干舌燥不分胜负，只得偃旗息鼓，专等中间人来评判。

“不、不就是为、为条牛嘛，这个不难，我包你俩家都不吃亏！分啊，就、就这样分……”说实话，方志远嗜好喝酒，呷上几口便能品出个子丑寅卯，其实酒量并不大。两兄弟左一杯右一杯的，敬得他身轻头沉，晕晕乎乎。此刻，方志远见两兄弟等他评判，强打精神挥手做了个一分为二的动作，正欲细说，一阵酒劲袭来，不由趴在桌上犯起了迷糊。

“叔公！叔公！您醒醒，您到底啥意思？这牛咋分啊？”两兄弟想要问个明白，可任凭他们如何喊叫、摇晃，也不能将方志远唤醒。见中间人醉得一塌糊涂，晓得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两兄弟只有按叔公比画的办，将牛杀了一家分一半……

方志远的隔夜醉，直至次日晌午时分才得以缓解。睡眼惺忪的方志远，见自己和衣而卧很是诧异，更记不住昨日醉酒之事。从老婆方林氏口中得知，是陈家两兄弟连扶带拖才将他送回了家，这才想起昨日是陈家老二邀他品的酒。

记起了与谁同饮，自然想起了因何而聚。方志远怔了怔，忙不迭地询问老婆方林氏，陈家弟兄是什么时候走的，两人说了些什么。

从方林氏的叙说中得知，自己昨日醉得叫不应唤不醒，陈家两兄弟悻悻而归，临别时陈老大说回去就杀牛，老二似乎有点犹豫，但因是中间人的意思唯有点头认可。方志远蒙了，“啥，陈家老大要杀牛？还、还说是我、我的意思？这叫办的什么事啊！”他说完“噌”的一下子跳下床，夺门而去。

方志远跌跌撞撞赶到西行桥堍，怎奈为时已晚，陈家院子里污水、血水淌了一地。分搁在门前两侧的菱桶里，塞满了早上宰杀的新鲜牛肉，就连一旁的牛杂碎也是一分为二，不偏不倚。

“你们、你们咋把牛杀了？我，我没让你们杀牛啊……”方志远环顾四周，急得捶胸跺脚。

其实，方志远真是个仗义、公正的长者，经他手调定的纠纷，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次，陈家兄弟的耕牛纠纷，从两兄弟各不相让的言语中，方志远心中已有了定数。之所以不轻易表态，是因为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耕牛只是兄弟反目的导火线，根源还在于平日家庭琐事的矛盾上，只有先让俩人吐尽积怨，才能让其打开心结，重归于好。

故而，陈家老二邀请方志远去镇上品酒，他便欣然前往，因他已打定主意，要趁兄弟二人难得坐在一起的机会，设法劝解两人和好。至于这顿酒钱，腰包里那几张代写书信的“润笔”正好派上用场。

谁知事与愿违，两兄弟的左敬右请，实在是让方志远勉为其难。几杯老酒落肚，便醉得墙倒人不倒，哪里还实施得了预定的“方案”。

不过，醉卧前对两兄弟的耕牛纠纷，倒也还评判得公正合理。原本方志远一分为二的意思，是说不管驮物还是耕田，两家用牛半月一轮换。只可惜醉醺醺的比画，在气呼呼的当事人眼里就成了杀牛分肉，各不吃亏……得知叔公的真实意图，兄弟俩大眼瞪小眼，彻底傻了眼。

冬去春来，转眼又到了春耕时节。往年这个时候，是陈家两兄弟用牛纠纷的时候，俩人从鸡叫吵到日落都不会停止，如今牛肉进了各自的“五脏庙”，自然不用吵了。可没了耕牛，眼睁睁看别家耕耘、播种，两兄弟只能相对无言，悔不当初。

中间人方志远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怪自己不该去品酒，若不是因醉酒未能言明真实的想法，就不会让两兄弟误解自己的比画，结果杀牛分肉！方志远晓得季节不等人，误了春耕就是误了农家一年的收成，既然是自己的错判，决定自己去补救……

三日后，方志远牵着一条健壮的耕牛，跨进了陈家的院子。得知方叔公怕他们耽误农时，拿出积蓄为他们买来了耕牛，两兄弟惊喜交加，感激不尽。扪心自问，以往漠视亲情、意气用事的举动，令二人愧疚万分。

两兄弟不仅摒弃前嫌，握手言和，还达成了共识，不光在耕牛的使用上，按叔公的评判两家轮流调配，就连四时八节的农事、琐事，也要互相礼让，有商有量。

而中间人方志远品酒误事的自责，和他慷慨解囊的义举，也传遍了三墩古镇的四乡八镇。因有了品酒误事的前车之鉴，百姓们便将品酒改成了品茶，并巧妙地将调解民事纠纷叫作“吃品茶”。

从此，不管是邻里之间、生意之间还是家庭、婚姻方面的纠纷，只要双方愿意，便可采用“吃品茶”的形式，在茶馆里陈述是非曲直，经众茶客评议，再由有身份和名望的长者，阐明孰是孰非。对理亏一方的处罚，则是必须支付所有在座茶客的茶钱。

虽然输的一方，难免觉得掉了面子有点窝囊，但因在“吃品茶”的过程中，将自己的怨愤一吐为快，疏解了压抑在心里的闷结，如同请大夫看了一次心理门诊，无不如释重负，神清气爽。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如今三墩古镇早已车水马龙，商贾遍地。但热心、公正的草根“老娘舅”、“和事佬”仍活跃在家长里短、邻里纠纷的调解现场。颇具三墩特色的“吃品茶”，连同那个杀牛分肉的故事，成了古镇源远流长的传说，至今被人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