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平,谭广鑫
(1.广东建设职业技术学院体育教研室,广东广州 510440;2.华南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中国武术的形态,发展至今天,套路武术已然占据了大半的江山,事实上也成了中国武术的代名词,而许多独立的功法、技击等内容已经消失或正在逐渐消失。
套路武术的出现,其雏形可上溯至远古时期的巫术,而自宋代则有了明确的记载。南宋时人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九之《角觝》在述及瓦市相扑时云:“先以女飐数对打套子,令人观睹,然后以膂力者争交。”此谓“打套子”这一形式为宋时相扑比赛前的表演形式,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暖场活动,与今天的搏击等赛事前的文艺表演类似。除了打套子之外,还有舞棒、舞剑、蛮牌、棹刀等形式的表演。宋元之间,又有大量的“花拳”、“花棒”之类的词语出现,最有名者,当属成型于元朝的小说《水浒传》,其间就有大量“花拳”、“花棒”的例子。马明达先生认为,“这是一种专门用来‘人前饰观’的表演性武艺,此类武艺的表演形式主要是套路,故又被称之为‘套子武艺’”。明朝著名将领戚继光《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所谓“三十二势,势势相承”的拳术,也是明时典型的套路武术。
套路武术何以在今天成为中国武术的主体,并非仅仅是社会发展的客观需要或是主政者的人为操作,实际上有着自身发展的必然性。如果进一步追溯其深层次的原因,则必须反求诸己,来看看自身的起源与发展历程。程大力教授认为:“套路武术源于模仿巫术”,其实,更直接的说来,则是按照巫舞→武舞→套路武术的形式发展而来。
程大力教授所云的“模仿巫术”,亦即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所提出的“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原始巫术弗雷泽分为“顺势巫术或称模拟巫术”与“接触巫术”,而“顺势巫术”是基于相似律的法术,也就是说根据“‘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的原则;“接触巫术”是基于接触律或触感律的法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
“顺势巫术”又称黑巫术,其包罗万象,种类无穷,如典型的草人扎针。据说巫师通过获知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等,用黄纸将其写于纸上,并贴在草人上,那么草人就可以和那个人具有相似的习性,而后扎满钢针,便可达到诅咒的效果。这种巫术不止中国到处都有,外国也有,且一直在流传,如2009年NBA火箭对湖人的一场比赛中,就有火箭球迷拿着科比的玩偶,全身扎满钢针;还有泰国现代版的“巫毒娃娃”,更是风行于当下职场女性中,这种巫术便是典型的“顺势巫术”。然而,若言套路武术源于“顺势巫术”,则未免太过笼统,事实上并非所有的“顺势巫术”都可以认作套路武术的渊薮,只有模拟击刺或拳打脚踢成份才可称作是套路武术雏形,这类巫术又经发展形成武舞,而后才逐渐形成了套路武术。
上古先民,在祭祀祖先、迎神驱鬼、祈求风雨、嫁娶丧礼等活动中,都有非常严格的仪式程序,这些仪式活动中,舞蹈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巫觋作为“上通天意,下达人情”的角色,便以舞蹈为媒介与上苍对话,以获得神的旨意。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许慎《说文解字》释“巫”:“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褎舞形,与工同意。”许慎云“巫以舞降神”,也就是前文笔者所言巫以舞蹈为媒介与上苍对话,往来于人神之间,这也说明了巫舞是巫术仪式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所以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开篇即言:“歌舞之兴,其始于古之巫乎?巫之兴也,盖在上古之世……巫之事神,必用歌舞”。
在古代,舞与武又是音义相通的。如《周礼·地官·乡大夫》言“退而以乡射之礼五物询众庶……五曰兴舞”,而《论语·八佾》“射不主皮”注引作“兴武”。《春秋经·庄公十年》“以蔡侯献舞归”,《谷梁传》作“以蔡侯献武归”。《战国策》之“秦武阳”,《史记·刺客列传》作“秦舞阳”等等。这种音、义相通的关系进一步说明了“武”、“舞”的同一关系,无怪乎《释名·释言语》云:“武,舞也,征伐动作,如物鼓舞也。”
“巫”、“舞”的密切,“武”、“舞”的同一,充分说明了原始状态下三者的合一。
《后汉书》云:“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这种戴着面具、披着法衣、拿着法器的巫舞活动,是典型的具有模拟击刺成份的巫术活动。根据民族学资料的显示与人类学家的考察,几千年之后的今日,这类巫术活动依然存在于少数民族的活动中,如:土家族的巫师“梯玛”,为跳舞的带头人,其族人的“茅谷斯”舞就是一个原始的大型舞蹈,人们穿着草衣,先后模仿打猎、捕鱼、耕作、作战等动作,再现了远古时期土家族的社会生活。其中模仿“征战”的活动的部分,势必有击刺或拳脚的模拟动作。纳西族的巫师东巴善于舞蹈,其中的刀舞、剑舞这类巫舞活动即具有很明显的击刺动作。壮族巫师的跳神,动作粗狂有力,其中有不少单转身、双转身、走马式、骑马式等动作。此外还有一种师公戏,也是在跳神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其中不乏模拟拳脚击刺的动作。另外壮族的巫师还跳一种青蛙舞,即双腿屈蹲、双臂上举、形如蛙状。无独有偶,笔者曾观看过少林武僧的功夫表演,其中有蛤蟆拳,其状与壮族巫师所跳的青蛙舞有异曲同工之妙,虽对少林蛤蟆拳的来源不明就里,然而焉知不是来自巫术的模仿?!据最新的考察研究表明,贵州南部侗族“抬官人”项目的民俗活动中,就有明显的武术特征。
这类有着模拟击刺的巫舞活动还有很多,著名的如龙岩杂剧、池州傩戏、陕西端公戏、两湖傩党戏等。这类巫舞活动,实际上是原始的巫、舞、武结合的完整形式,也就是套路武术的最早雏形。所以程大力认为:“只有那种亦巫亦武亦舞的活动形式,才能产生套路并使之拥有功利的、实用的性质,从而得以长期附丽于功利的、实用的武术。”
上文提到,具有模拟击刺或拳打脚踢成份的“顺势巫术”,才可以称作是套路武术的雏形,这类巫术又经发展形成武舞,而后逐渐形成了套路武术。同时,经过考释认为,古代的巫、舞、武在原始人那里,是合而为一的。
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曾指出:“将一个有尖的骨或棍,箭头或某种动物底(的)脊骨,用模仿的仪式向所要加害的人底(的)方向刺去、投去或指着,便算是要将那个人弄死”。同样,弗雷泽在《金枝精要——巫术与宗教之研究》中称:北美印第安人“把某个人的像画在沙子上、灰烬上、泥土上,或任何其他被认为可以代替其真身的东西上,然后用尖棍刺它或给予其他形式的损伤”。因为他们相信,这样一来画像所代表的那个人就会受到伤害。这类具有凭空模拟击刺的巫术例子太多,这种巫术就是带有想象技击成份的“顺势巫术(模拟巫术)”。
早先的格斗技击术与套路武术的雏形——巫舞——是各自发展的,而自套路武术形成乃至成熟之后,而格斗技击术与表演的套路武术通过整合逐渐合为一体,格斗技击术寓于套路武术之中,一直到今。而这种整合与“顺势巫术”有着极大的关系。
从模拟击刺的想象,到套路武术中所谓的技击动作,这之间的演变经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上古先民的模拟击刺往往是生产生活中与兽搏斗的经验积累而运用于求神祭祀等日常生活之中,以用来理解与解释当时未知的世界。这种经验的产物互相运用、交融,直至演变为自觉的行为,所以后来的技击寓于武舞之中也就顺理成章了。项庄之“舞剑”岂能没有技击?否则又怎会“意在沛公”!
各自发展的套路武术与技击交融之后,所谓寓技击与套路之中,其实全是当事人的想象。实际上,功法自功法,套路自套路,还是各走各路,其中真味,习武之人自然明白,套路也只是“活动手足,惯勤肢体”而已。套路武术除去花法表演的动作之外,其中所谓的技击动作,是自设一个假想敌而进行的行为,后来这种假想敌升级而产生了对练。两人较技,所谓点到为止,“坐作进退,有似严整”的攻防对练,同样也无异于生死时刻。山东嘉祥秋胡山的汉画像砖上有两人击剑对舞的场面,这也应该就是早期的对练场景吧。
与人实战交手,往往是一招制敌,岂容得你扭扯厮打,如街头小儿一般。所以徒手套路中的踢打摔拿,这些都是无用于实战技击,只是文弱民族想象的意淫,追根溯源,其实也是一种巫术遗存。
明清之际的武术发展已经相当成熟,民间武术与军事武术已经有了明确的分野,套路武术大量出现且逐渐定型。但是这个时期也是秘密会社组织发展的一个高峰期,他们的信仰是完全功利性、实用性的信仰,其崇拜的对象与当时统治者的正统观念相违背,他们的活动有着浓厚的巫术色彩,符箓咒语、学习拳棒、装神弄鬼等等相互杂糅,这样的记载数不胜数。
清初四川的白莲教会众“只用清水一碗,燃烧檀香,在碗上画符念咒,吃水之人即有神附体,自能打拳弄棒”。乾隆八年,四川巡抚纪山奏称:“有湖广、江西、陕西、广东等外来无业之人,学习拳棒,并能符水架刑……”。据《高宗实录》载,清水教中有一批精于武艺的女教徒,起义时“有披发骑马,手舞双刀之妇人,向官兵直扑……云系无生圣母,为王伦依仗之人,颇有邪术”。乾隆五十一年闰七月二十六日《军机处录副奏折》言八卦教徒既“学习拳棒”,又“点香念咒”。道光十八年《军机处录副奏折》云:八卦教“张景文教以每日早午晚三时朝太阳口头吸气,口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并耳为东方甲乙木等咒语,并令学习拳棒。……同教中有仅止念咒运气学习拳棒者;有兼用阴阳针为人治病祛邪、乘机诱人入教者。”在义和拳组织中,巫武的结合更是到处可见,因为当传统的拳勇之技战胜不了新式的洋枪大炮,他们又认为借助神力可以“刀剑不入,枪子不中,掣云御风,进退自如”。此外,他们还相信所谓轻功的威力,传有“妇女亦托真神附体,自诩能于空中飞舞”,“能驾一片彩云,直上天际”。他们甚至面对祖师牌位,只要“作揖通诚,旋走数转,即能打拳”,①而他们所演练的拳术,即是“神拳”,一种源于闽浙山区的巫术活动——“舞仙童”。据“同折”所称:“查舞仙童旧有此戏例,无应禁明条。而游荡好事之徒……借端附会,演为神拳。”这类亦巫亦武亦舞的“戏”,便是衍自原始的巫术活动,这也正好印证了前文的论述——套路武术源自巫舞。
明清之际秘密会社组织中,这种巫武合一的现象,便是远古巫武合一的孓遗,只是在特殊的社会时期,又突然大量井喷而已。而经过上百年的发展,巫武合一促使了秘密结社组织中习武与练气的结合,而清代武术与气功的融合,也成了民间习武活动的普遍现象,也是清代武术发展的一个新的趋势。
中国武术号称博大精深,的确,发展到今天的套路武术中依然有巫舞的孓遗——醉拳。
一直以来,醉拳被归入象形拳类,因其行招走势模仿醉酒状态而得名。其讲究“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且“以醉进招、以醉惑人、以醉取势”。然而这种说法只是后人的附会与想象,作为杀敌制胜的武术,在生死关头时用醉态“惑人”,其结果只怕适得其反。所以把醉拳的起源归于模仿醉酒的状态只是徒有其表而已,并未触及其本质。程大力教授认为,“醉拳可能与巫术有关”,此论当有事实可证。
自古至今,酒是祭祀的必备品之一,所以古人就有“酒之于世也,礼天地,事鬼神”之语。作为“上通天意下达人情”的巫师在进行巫术活动时,为了增强自身与他人“通神”的自信,必须借助某些物质的力量,所以此时,酒就成为了首选。当巫师饮酒之后,会生发常人未有的情感状态与体验,就会产生狂舞乱跳的姿态,这种情感体验喝过酒的人都很明白。前文说到,巫师以舞蹈为媒介来与鬼神沟通,而饮酒状态下更是幻觉丛生,所以先民们会认为这种巫师的这种癫狂状态就是“神魂附体”、“降魂于身”,甚至被认为是一种超然的能力。巫师饮酒作法至今仍有遗存,如“四川羌族,每当农历十月初一时,要祭天神、家神、山神,并饮‘咂酒’跳‘锅庄’;云南佤族每年在最盛大的巫术活动——‘砍牛尾巴’时,巫师少了酒,不仅进入不了‘角色’,而且还会使整个巫术活动不成功;彝族之毕摩及其巫术活动亦然……甚至有些地区,巫师做法时,喝光了酒,还要直接用酒精兑水来喝的情形”。
故此,笔者认为,由于巫、舞的合一,所以巫师醉态下的巫舞,就是后来醉舞的滥觞。
“醉舞”一词在唐以后开始大量使用,②并见于各类诗词文赋、笔记小说,如李白《口号吴王美人半醉诗》云:“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又《邠歌行上新平长兄粲》云:“赵女长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娇红烛。”白居易《九老会》云:“嵬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孙扶。”辛弃疾《满江红·题冷泉亭》词:“醉舞且摇鸞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
虽然“醉舞”一词出现的较晚,然而醉舞的历史,却源远流长,《诗经》就有醉舞的记载。《鲁颂·有駜》云:“振振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小雅·宾之初筵》云:“宾之酔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诗经》之“颂”是周代祭祀时所用的舞曲歌辞;而“小雅”中之“笾豆”为古代祭祀时常用的两种礼器,竹制为笾,木制为豆。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诗经》所言的醉舞就是祭祀的巫舞。
前文说过,巫、舞、武是合一的,巫舞成就了醉舞,醉舞最终影响并促成了醉拳的产生。另外,早期的醉拳文献,如清乾隆年间流传的《醉八仙》,则把自己与道教传说中的八位仙人相比附,而所谓的仙人,当然也是古时巫师的身影的浓缩,这也可以说明醉拳与巫术的关系了。而目前的相关研究结果也表明,“原始仪式舞蹈(即巫舞)与武术套路存在着一定的同源性和相似性”。其实不止醉拳,前文曾提及的蛤蟆拳大抵也是巫舞的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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