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留留
字路口那儿,站着个奇怪的人。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前面看个子不高、相貌和善,后背却突兀地拱起。
谁也不知道,隐藏在那黑色风衣下的,到底是驼背呢,还是一个背包。
谁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
第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是送沙发的。他正低头猛力蹬车,突然觉得车身一下变得轻快,简直是飞一样冲过了上坡。
“坏了,难道是东西掉了?”他急忙跳下车来检查,发现沙发包得严严实实,捆扎物品的绳子也没有松开。“这是怎么回事?”他挠着头,蓦然发现,自己那台快散架的脚蹬三轮车,突然变成了崭新的电动三轮车。这下他可懵了,因为刚才他的屁股根本没离开过车,手也一直搁在车把上啊。愣了一会儿后,他觉得自己刚才骑在车上做了个梦,脚蹬三轮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一直骑的就是这辆崭新的电动三轮。
他重新骑上三轮,微笑着驶远了。
黑衣人摸着翅膀上长出的第一根羽毛,也笑了。
第二个从他面前经过的,是一位拄拐杖的老人。老人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路人围成一个大圈,可谁也没有伸手扶他。他们打120的打120,打110的打110,还有人在冲着老人喊“加油”“挺住”,虽然谁都看出来,老人这时需要的是一粒速效救心丸,那药就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黑衣人冲了上去,他敏捷地掏出药,放进老人的嘴巴,又从怀里掏出水杯喂了口水,并按压其胸部。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像电视上的急救比赛选手展示般紧凑、完美。老人睁开眼睛,慢慢坐起,在人群中搜索着黑衣人。
不过,黑衣人已经悄悄离开了。
“这些年的医学书没白看啊。”在拐角的公共厕所里,黑衣人摸着又一根长出来的羽毛想。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掀开他那神秘的黑风衣,来看看他的真面目了。在他的背部,那把风衣拱起来的,是两只小小的肉翅。没错,那不是鸡翅,也不是鸭翅,那是天使之翅。当然,他现在还只能被称为“快要成为天使的人”,他已经做了很多好事,他还需要加把劲再多做些好事,好让光秃秃的翅膀上长出迎风招展的羽毛,一飞冲天。
这也是他出现在十字路口的原因。这儿人流量大,做好事的机会也比较多;这也是他能不能成为天使的最后考验。
前两关都被他轻松通过了,眼前的第三关,恐怕没那么轻松。
他知道一位前辈,在做好事的时候,就是因为把速效伤风丸误认作速效救心丸,加之不用按压胸部却辅以人工呼吸,最终酿成大错,身上刚长出来的羽毛一夜之间掉了个精光。
他还知道一位前辈,在救了人后没有及时走开,在媒体面前大谈做好事的心得,还大肆给路人签名,同样落得片羽不存。
他摸摸背部的羽毛,它们确实比刚才变厚变密了,然而还不到能够飞起来的程度。他的心不免焦灼起来,要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件接一件做下去,那么要何年何月才能长齐羽毛?羽毛生长的速度恐怕都赶不上自然脱落的速度。
“如果能做一件大好事,那么——”他在心里想。比如一下子拯救许多人于水火之中的,在地震时将一大群人拽离正在下陷的地面,或者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战……但是前者所需要的能量,大概只有成为天使才具备;第二次世界大战早就发生过了呀。总不能为了做好事,而祈盼坏事发生吧?这样想想都是罪过!他赶快打断了这个念头,不安地摸了摸背部,还好,毛都在,没有脱落的迹象。
寻思片刻,他离开厕所,打算到消防站、医院、大型商场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冲入火场救人、急需用血、见义勇为之类的事做,这些事比搀扶老人、帮人抬东西更能加分。
没走多远,他看到一个在街头乞讨的孩子。跟这类孩子一样,他们都装备了一个双肩包、一张写着诉求的纸,和一个用来投钱的碗。
别的人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完全可以认为是一场骗局而扬长而过,但黑衣人不同,本着走过路过不能错过的原则,他给孩子投了一个硬币。在他心里,这是件渺小的不值一提的事,他都懒得去摸自己背部的羽毛。
其实不仅是他自己不把这一块钱放在眼里,那个孩子也是,听着硬币落碗里的叮咚声,他连眼都懒抬,也没有道一声“谢谢”。
“这年头,连乞丐都不希罕一块钱了。”黑衣人心里想。或许是逗趣,或许是斗气,他又往孩子的碗里扔了十块钱。这次,他摸了摸自己的背部,毛似乎长出来了一些,不过孩子还是木头似的,垂着头一动不动。
出于做好事的敏感,他疑心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喂……”他刚开口,就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男孩脸上滑落,打湿了面前的纸。
“你不应该给我!你不应该给我!”他听到男孩愤懑的声音。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像传说中的一样,这孩子是被拐来、被迫做乞讨的。他必须帮助他——不知为什么,一想这个,黑衣人浑身有一种很通畅的感觉,甚至有点兴奋。“帮助被拐的孩子找到父母,与失散的亲人团圆,惩治人贩子,这件事不算小吧。”他想。
“跟我走吧,我来救你。”他悄声对男孩说,“我是天使!”怕男孩不相信,他又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背。
还没等男孩的手搭上他的背,一对神色匆忙的男女猛然出现,一把抓住了男孩。“你想干什么?”男的气势汹汹地问。
他威严地喝退了他们,“跟我去警局。”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捏紧了指尖——做好事经常被误解、挨打,所以他不得不练就了这独门功夫,只要小拇指一弹,不要说一男一女,就是十条壮汉,也得躺在地上哭爹喊娘。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男孩紧紧抓着他的手,哆嗦着对他说。
女的神色一愣,突然跪在地上哭起来。“这孩子,就算你爸打你,你也不能不认我啊!”伴随着哭声,她递过来一本褐色封面的本子,上面赫然印着“户口簿”三个大字。这叫黑衣人束手无策了。
“叫他走,不认我这个爹,看到哪里有人要他!迟早要被人贩子拐走——”男的气愤地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
“这千真万确是我们的孩子,这孩子不学好,我们是没办法呀!”女的打开户口簿,上面果然有孩子的名字,还有照片。再看那孩子,刚才还又踢又打,此刻像被老鹰抓住的小鸡,垂着头,半闭着眼,一声也不敢出了。
看来这对男女说的是真的。真倒霉,差点好心办坏事,带走别人家的小孩。他急忙摸摸背上的毛,还好,没有明显掉毛的迹象。
“自己的孩子,应该去上学,怎么能让他出来做这个呢?”出于失望,也出于对糊涂父母的不满,他忍不住批评他们。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男的连连点头。
“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女的又开始抹眼泪。
黑衣人止住了她,或者说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的百元大钞让女子破涕为笑。“以后别让孩子这样了。”他叮嘱着把男孩交还给了那对男女。
他们松了口气,一边一个抓住了男孩的手,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现在的孩子!”他叹息道,“真是不知好歹啊!”他拍拍身上的灰,打算继续往消防站的方向走,却不经意间看到男孩刚才站立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印子——那是用鞋底用力在地上蹭滑留下的痕迹。他又想起女的拖拽男孩时的拼命劲,男的眼睛里的凶光,隐隐觉得刚才这事有些蹊跷,自己有些马虎大意了。哪个人会随身携带户口簿,还特意准备了照片?如果是亲生父母,谁会舍得下如此狠劲拉孩子的胳膊?
来不及多想,他快步追了过去。
在一间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他找到了他们。果不其然,男的正凶狠地用皮带抽打男孩,而女的正抽烟看着。
黑衣人施计调开了他们,冲进屋抱起了男孩。“我真的是天使。”他说。
这次,男孩终于摸到了他背部的翅膀,布满泪痕的脸一下笑了。“像小鸡翅膀。”男孩说。
“不,是天使翅膀。”黑衣人并不认为自己在撒谎,有了这件需要勇气和智谋的好事在手,他深信自己成为天使是迟早的事,自己只不过提前几分钟说了而已。事实上,在小伙子起意返回前,那翅膀上的羽毛就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噌噌生了出来,只是还没有强壮到能带男孩起飞。
等冲出小巷,他觉得自己能脚不沾地了,如白玉般晶莹的羽毛接二连三地捅破他的风衣,探头探脑钻了出来,带给他的身体巨大浮力。这浮力导致他的行进速度变慢。因为风老吹得他打转,而越来越大的翅膀妨碍到了他的身体平衡,让他走路不稳。
那一男一女快要追上来了,小伙子感觉到了男孩的紧张和恐惧。
“到我背上去吧。”他对男孩说,“我带你飞。”
他果然飞了起来,适才碍事的翅膀,顿时如鱼得水。拍打了两三下翅膀,掠过地上黑压压的人群,那警局就近在眼前了。要是走地面,起码得一两个钟头。
“就是这里了。”他降落了一点,想把男孩放下来。
“别抛下我不管!”男孩紧紧依偎着,不肯放他走,“他们会过来,警察会把我交给他们。”
“不会的。”他一面安慰着男孩,一面整理适才被男孩压扁的毛。他很爱惜这些新生的羽毛,这是他拥有的最漂亮的衣服了,他貌不惊人了这么些年,现在是轮到他漂亮了,他应该比地上所有的明星都漂亮,女孩子会为他发狂的。
“警察会相信他们的话!”男孩绝望地叫道,“他们什么证明都有!”
而他却没心思关注男孩的话了。他拍打着翅膀,用一条胳膊分开男孩的手指。谢天谢地他还有胳膊,要不然,他真不知道如何摆脱男孩。“多出两条肢体就是有用。”他高兴地想着。
“我应该想办法先看看自己的样子。”他想,“天上大概是不会有镜子的,为了避免我们自恋。”
他朝离此最近的一个湖飞去。“再见了!”他冲男孩挥挥翅膀。他认为,只要男孩把一切告诉警察,警察会相信的。
他经过城市的上空时,引起了巨大骚动,公交车停驶,喇叭声响成一片。
“快看,天使!”有人说。
“什么天使,是个鸟人。”也有人这么说。
“什么呀,我看是杂技团演员,上面肯定有飞机吊着。”
他听到了一切,不以为然。“随便他们说什么,只有我知道我是谁。”他翩然转身,挥动翅膀,人们纷纷拿出手机。
他原想最后一次做好事,给人们一个获得珍贵资料的机会,但又一想:“天使怎么可能随便在凡人面前现身?”要是违规,跟前面不幸的前辈一样,落个片毛不存……于是他华丽地一转身,给所有人的手机上都留下一个巨大的翅膀尖。单凭那个,你完全判断不出拍到的是什么。
他不再与人纠缠,打算迅速地照一下湖水,就往有更多光亮的地方飞去。他深信,在那儿,有许多同类等着他,只有他们,才能告诉他,接下来该做什么样的好事,到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好事。
安全第一。
包括前面不陪孩子进警局,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听说凡是进警局的人,有事没事的,警察都要盘问你一番,拿你的脸跟储存的犯罪分子的资料比对。要是让他们发现翅膀的秘密,信守科学、严谨认真的他们,一定会把他不当人而当禽类。送进动物园还算是好,要是送到科研院所,像钟表一样被装装卸卸,像布娃娃一样被拆拆缝缝,那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分外愉悦,沉重的身体一下变轻了,风顺着肩膀,哧溜一下就钻进翅膀下面——就在刚才,那宽宽的肩膀还一直在挡风,增加阻力呢!他觉得身体突然变得流线形了,翅膀轻轻一挥,竟然飞过了湖水。在他试着倒回来时,又一下倒过了,飞回了警局。他看到那一男一女也到了,拿着户口簿,连哭带说。“警察不会上当的。”他轻松地想。
“快看!”男孩一声大叫,指着天空。
所有的人都往上看。
“撒谎成性!你不是头一次离家出走了吧?还说什么天使,那连个鸟人都不是,那就是一只大鸟。”他听到警察清清楚楚地说。
“是的,那不是杂技团演员,不过是只鸟!”
“鸟?我是人,天使!”他控制速度和风力,低头向池子里张望。那可不正是一只万分惊愕的鸟的面孔嘛!在那张面孔上,除了眼睛和尖尖的鸟嘴,什么鼻子、眉毛统统被硬硬的羽毛给覆盖了。没有听说天使脸上长毛的,也没有听说天使必须长个鸟嘴啊!除非他们吃饭不用刀叉,吃饭只吃虫子、果子。吃虫子的天使,这可令人受不了!
他看看身上,才发现胳膊不见了,腿变成了尾巴,四肢全是厚厚的羽毛……难怪觉得身体突然轻了流线形了。
“难道,难道……我错了?”在头晕目眩中,它朝下栽去。
“快看,一只大鸟!”一个捕鱼的人发现了他,奋力将手中的渔网抛去。
“以后教育好孩子。”警察“啪”地合上户口簿,还给了男人。
一分钟后,电视台播报了一则最新消息:
“本市上空出现天使纯属谣传,绝无此事!事实上,这是一只种类目前无法确定的巨鸟,它的身体和人类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本市动物学家建议,鉴于最早看到的市民将其误认作‘天使,不妨将错就错将此种鸟命名为‘天使。下面,请看热心市民抓拍到的视频。”
插图/王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