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当年(二)

2015-11-30 23:38顾彬朱谅谅
美文 2015年21期

顾彬 朱谅谅

四 屋檐的传说

我从向往的方向来,朝向往的方向去。我去到现实之国——中国的旅途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在那里度过的一年,却成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年。在一个集权主义国家,能度过最幸福的一年?是的,因为再也没有人会问:学这有什么用?“这”指的就是汉语。那个时候,没人学汉语,也没人学日语。因为大家都认为,学这两种语言,以后找不到工作,到时只能靠社会救济、靠国家、靠纳税人的钱来养活自己。但让我自己也吃惊的是,我从未失业过,一直都在勤勤恳恳地缴税。就算我现在已经六十九岁(周岁),按照中国的算法是七十岁(虚岁),因为我会汉语,也不会没有工作。那我会一直缴税,不成为其他纳税人的负担吗?看起来是的。我目前在三所中国大学任教,另外还在波恩大学自愿继续开课。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那时能在北京,不受愚蠢问题的干扰,全身心地投入汉语学习中。幸福也是去找寻上大学时滋养过我的那些映象,虽然它们常常不太真实,但却陪伴了我近五十年。而那些所谓真实的映象呢?它们愚弄了不少人。而我的向往之路,绝不是徒劳的。

是的,我从向往的方向来,很快便要去寻找原始的映象,也就是真正的唐代——为的是成为我也许一直就已经是的那种人:在未来寻找遥远的过去,但这过去,却只想成为未来。就像一个站在楼顶的人对所有人喊道:“我要跳了,你们看看,我会变成什么。我们下面再见吧!”而我一直都以为,只有在过去,我才能找到我自己。但过去,还有我的过去早已消失,不复存在。因为在那时候,就算是最冰冷的书,也有最热烈的革命在里面跃跃欲动。

就这样,有一天,在波鸿弗里德里卡街由一煤矿企业改建成波鸿大学东亚研究院的一堵墙上,我意外发现了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提供去北京学习现代汉语的奖学金的消息。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73年的夏天。我递交了申请,但却被拒绝了。我不死心,继续申请,结果很幸运地上了等待单。但很显然,其他的申请者比我更有机会。不过,哥廷根大学的一个数学系女学生临时决定不去,我就顶上去了。但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是很情愿。因为当时,我第一个孩子刚出生,而且我之前也申请了一个去日本的奖学金。

1974年的秋天,我面临着抉择:去北京还是东京?或者继续呆在明斯特?一个屋檐起了决定性作用——孔庙的屋檐。它可以说决定了我的一生。阿尔弗雷德·霍夫曼(1911-1997)给我们上课,提到中国的北方之都时,总会提到三样东西:颐和园、颐和园的拨弦古钢琴以及其曲线的屋檐。拨弦古钢琴1946年回到了其原主人手中,也许现在还立于北海公园一个古老的庭院里。我从未看见过它,但北海公园的守卫也许见过。当时,像我一样骑着自行车来到北海公园主入口附近的,都不被允许在桥上停留。守卫不是警察,应该是士兵。作为皇家园林,北海公园对你我这样的人是不开放的,但颐和园却奇迹般地对大众开放,就算当时毛泽东夫妇在里面有住邸也未受影响。也许,他们也和我一样,秘密享受着西山日落的美景。

在北京这座革命之城,孔庙的屋檐和其他大多数历史建筑一样,也未能幸免于难。我到达北京没多久,便被证实是一个十足的反动派,因为我追随着一幅映象,一幅关乎我向往的映象。我久久地徘徊在孔庙,徘徊在它那装了防护网的墙壁前。至少当时,我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地方。不是有一个胖胖的五十年代的老导游给我指了路吗?对,我找到了那个屋檐,它在墙的另一面。它有着动人的曲线,但如果按照简单与空的原则,它少了些铜锈,显得不太真实。事实上,我在我生命中最寒冷的那个十二月(1974年)看到的并不是孔庙,而是一栋侧建筑,一栋无法将自己全部隐藏的建筑。直到前年(2013年)的七月,我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找到了通往这栋建筑的通道——从庙的右边进入到一个庭院,便能看到以前作为舞台的陈设。在看到那个屋檐——我曾经神往的秘密之所的一刹那,它失去了一切神秘感,而只是那繁琐而俗气的展示的一部分。当时的人对传统的轻蔑,让我们这些老外都心有戚戚。而我四十多年前在波鸿听到的那个高而宽的孔庙正庙的屋檐,至今我都无缘见到。也许是那些祭品——猪、羊、牛等混淆了我的视听。它们让我觉得那是迷信,就像那些幻想通过革命来改变世界的人一样。

守卫们守护着那些被优待的人,防护网们防护着那些元老,而阶级敌人则受到了行动上的限制——这就是我所经历的“文革”末期。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看到一个错误的屋檐吗?它就那么重要,竟然能让我下定决心抛下妻儿远渡他国?

当时,我的研究已做完,早已是哲学博士,可我看不到未来。我在波鸿大学做辅助教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一所文理中学的公职教师,教授德语及宗教学,毕竟我大学也修了日耳曼语言文学和神学。阿尔弗雷德?霍夫曼认识到了我的问题,于是把我送去了北京学习汉语。而当时,我不愿意的成分大于愿意的成分。在那之前的三十多年前,霍夫曼自己也曾在北京学习汉语,但二战爆发后,他被驱逐出境,从此便被禁止进入中国。上中文课便成了他唯一能凭吊自己过去的方式。他曾在南京为汪伪政权的主席汪精卫(1883-1944)做过翻译(中日),弹过拨弦古钢琴,故而被国民党视作反叛分子。后来,他又被他波鸿的学生看作纳粹党在波鸿某区的司库,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命途多舛。但他却是唯一一个在课堂上给我们传递过对古中国怀有激情的老师。他讲到过印度机场的丝鹭鸟,而我也曾翻译过介绍这种鸟的中国诗,但我当时没见过这种鸟,根本不理解其中的深层含义。直到有一次,我和北岛在波恩霍次拉的森林里散步,遇见了丝鹭鸟,我才明白,作为候鸟,丝鹭鸟免不了在沿途的池塘休憩。而毛泽东发起的革命也一样,慢慢迁徙到了尼泊尔和安第斯山脉。

五 长途跋涉

我习惯性认为,能到达一个地方,是很神奇的一件事。但我的中国之行,无论是出行还是到达,都不是我希望的那样。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从明斯特坐火车去了杜塞尔多夫。我孩子的母亲穿了一件红色大衣,在站台上哭成了泪人,大概是认为我去了中国会改变。在杜塞尔多夫机场,汉莎航空一个过于认真的工作人员要求我为超载的行李补交八百马克的费用。那可是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他让我将我的手提行李和托运行李(20公斤)一起称重,结果是超重八公斤。我好说歹说,才将价钱谈到了三百马克。交完钱,我口袋里空空如也,带着一肚子闷气,来到了法兰克福。我们一行共九个人,都是飞香港的。他们的行李都比我多,但都没交超重费。一年后,我从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香港登上回德国的飞机时,目睹了中国乘客是如何将飞机上的行李架塞得满满当当,心里真不是滋味!不过,后来我也算报复成功,因为我学中国人,之后每次乘坐汉莎航空时,只要确认不会碰到爱计较的德国汉莎工作人员,我都习惯带比我的托运行李还重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或是拿在手上。二十五公斤书和材料是家常便饭。我现在还热衷于报复吗?是的,但绝不在维也纳机场。因为几年前开始,维也纳机场就专门设定了铁面无私的工作人员来督察此事。等不到你过安检,如果你的手提行李超过了规定的八公斤,一二公斤可能还好办,但超过三公斤,他就会把你带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前,让那些美丽的女柜员给你重新办理行李托运。游走于世界这么多年,我也算了解了世界各地的机场。谢谢你们,我亲爱的香港人,谢谢你们在1975年11月给我上的课!那补交的三百马克早就赚回来了,我心里的气也早已平息。我还像以前一样,最喜欢乘坐汉莎航空的飞机。

为什么当时我们经停雅典、曼谷,第一目标是香港,而不是北京呢?因为当时的中国是那么落后,汉莎航空的飞机根本无法在北京降落。我们不得不走许多弯路,还要坐火车。当时中国有火车,因为不只有德国人在山东省,也有其他国的人在中国其他地方修建了铁路,再加上中国人自己修建的铁路也不在少数。

那时候的香港,不是时代的品味,更不是我的品味。除了几个美国人在酒店试图用“我是咖啡”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外,没有人对资本主义在香港的发展真正严肃看待过。但我们害怕台风,因为在我们到达前,台风袭击了香港,弄得大家都没法出行。我们订的是尖沙咀的喜来登酒店,其他人都拿到了房间钥匙,唯独我没有。我拖着笨重的行李,去了香港基督教青年会宾馆。宾馆的装饰是殖民风格,服务方式也是古式的,以此来吸引顾客。酒店的管家会把带柠檬片的英国茶送到房间里来。坐在阳台的藤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维多利亚港和太平山,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毫不做作。老火车站清晰可见——我们将从那里出发去中国大陆。我记得,当时眼前一片烟雾迷离。来香港之前,对于中国南方的雾,我只从课堂上、博物馆里以及书本上了解过,一般都是通过诗人和画家的描绘。虽然在香港一般看不到雾,但有时却又会在几秒钟突然显现。就像经历了革命浪潮的人们,开始向往平淡的市民生活一样。我们本应当被消灭,但结果却更糟糕:我们胜利了,而且还是没花什么大力气就胜利了。曾经爱哭爱闹的小孩,如今长大了,上了年纪了,也会开始喜欢香港。因为香港对自己有要求,有英国式的原则。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动作会变慢,也不再会喜欢有毒的奶粉或者被污染了的水,就算它们是出自革命战友之手也一样。

第二天,在蒙蒙细雨中,我开始探索香港的山。我们有一天的时间去拿车票,安排我们的火车之行。我虽然穿了件红色的防雨披肩,但很快全身都湿透了,在雨中瑟瑟发抖。当时也是因为听信了一个传闻,我才踏上了爬太平山的路。在明斯特的时候,一位女同学说“太平山美得不行”。这位女同学,像战后的批评者一样,早已沉默了——酒精结束了她那不完整的生命。不知有谁还能想起她那独一无二的纯真、那淡淡的美丽以及曾有的天赋?人对天堂,是有希望的——一切死亡的东西都将在那里发光。那时候,站在太平山下高高的混凝土上、面对着宽阔的海面以及对面尚未被破坏的山,我的希望也在发光。我曾跟这位女同学的父亲学习过神学,出入过神学家的讲堂和牧师的教坛。但神学家和牧师很快就被革命者取代了。然而,革命家的布道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而且还深深地打上了尼采的烙印:我是你的上帝,你唯一的上帝,你唯一真正的神。

香港在1997年回归中国前,将从英国和中国得到的遗产大部分都拱手相送了,这实在令人惋惜。至高无上的金钱,过去是衡量一切的标准,现在看来,也不会动摇。而我们这些厌烦了资本主义承诺的人,受到了中国古代诗人和思想家的滋养,在尖沙咀启程去大陆时,怀揣着满满的期望——期望能去到一个属于我们的真实的世界。我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沉湎于社会主义的幻想,因为我们是老派的、古典的,找寻的也是古典的残骸。我们从书本里来,相信的是古书,而不是什么所谓的时代精神。直到今天,我也不相信。1949年,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关键的一年,它不是早就证明了只要已有的东西继续存在,所有正成长的东西便要重新接受改变吗?应该这样,而不是那样,就像英国统治下的香港岛一样。

尖沙咀那时不只是香港岛船只的停靠站,也设有一个边境火车的到达厅。当时整个车站只有一个站台,木头的陈设,十分简朴,一览无遗。那时没什么乘客,也没有急匆匆的身影,因为没有多少边境往来。内地人不被允许进入香港这块自由之地,而香港人则害怕大陆那承诺会有最好未来的大革命。我们曾经坐过的木凳,早已消失了。车站变成了一个购物中心,挤满了大陆游客。香港人将大陆的游客称为蝗虫,因为他们专门盯着香港一切好的东西。如今,人们从九龙看向香港岛的高楼大厦,看中的是资本主义的大学堂。曾经的革命者,几乎是在一瞬间,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便通过了该学堂的考试。《易经》不是说“物极必反”吗?之前,资本主义演变成了动乱,但留下的只有希望。而现在,人们又重新投入资本主义的怀抱。我们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

在香港的时候,因下雨的缘故,我身着薄衣觉得冷。从过边境开始,我便不冷了。当时除了我们,并没有其他的旅客徒步过桥,经过那孤单的关卡。关卡的工作人员对我们的行李不太感兴趣,因为我们随身携带的是古代,并没有什么追随者。我们是最后一小群心系古代,不把时代精神放心上的人。我们去到的下一站——深圳也不比香港大多少。那时的深圳很小,非常不起眼,像一个被遗忘了的小城,丝毫未为即将到来的高度资本主义化做好准备。只有一些渔民,一些摊子,一个市场。但我们觉得很好,简单,而且没有人是靠做坏事、傻事挣钱的。

另一辆火车将我们带到了广州。广州火车站要大一点。在当晚乘坐卧铺离开之前,我们还有些空余的时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被吞噬,我们一共是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才到达北京。但既然我们在广州还有点时间,当地旅行社的代表便领着我们去参观了广州城。在一个小山丘上,他们给我们端上了装在高玻璃杯里的绿茶和放在平碟子里的葵花籽,甚至还允许我们看一眼那辉煌的天主教堂。当时,我们坐在为了抵御海盗而修建的镇海楼里,向一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年轻人询问那座教堂的事,但他的表情很奇怪,只是说我们还有其他的地方要参观,教堂的职能已经转变,如今只是储存水果和蔬菜的地方。据我所知,早在1581年,广州第一所教堂便建立了,是由一个从澳门来的传道士主持修建的。我说过,我学过神学。因此,年轻人唠叨的那句“为什么人们可以把上帝的话变成人生路标?”我至今都还记得。谁知道,他现在是否也会去做礼拜,请求上帝的原谅?原谅他那颗不再饱含无产阶级深情的心,以求得到心灵上的宁静。

我们的北上之旅,可以称得上是寒冷之行,和近四百年前传道士的行程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都是从南方来的。传道士们从澳门来,我们从香港来。他们是先坐船,然后坐马车,而我们则是坐火车。我们都同样穿过了长江和黄河。我们虽然没有带来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但我们要重新学习如何接受令人振奋的消息,而且还要将另一本《圣经》变成我们的《圣经》。我们这些被认为是可以塑造的学生,真的做好了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的准备吗?根本没有。我们是保守的吗?当然了。那我们反动吗?不,我们不反动。那为什么当我们在一个寒冷的星期五上午到达北京火车站时,虽然瑟瑟发抖,却十分开心呢?为什么在站台上迎接我们的德国大使馆成员会给我们那么陌生的感觉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选择的欢迎词不妥吗?他的第一句话很简洁:“你们现在还笑!”但我们之后也笑,一年后也笑,为什么呢?

和传道士们不同的是,我们五六天便到达了目的地。我们的目的是汉语,是普通话。我们想做的便是学习它、掌握它,而不必去理会什么“学它有什么用”等无聊的问题。我们在北京西北的语言学院,开始了作为学生的新求学生涯。教室不暖和,我记得最多给加温到十六度,而教室外的温度一直在降,直到来年三月。我们穿着塞了棉花的大衣,在一片蓝色中,看向一个红色的世界。我们当时是不是不快乐?不是的。大部分人都没有不快乐,或者说没有特别不快乐。虽然有一些来自其他国家的人,来了没多久便离开了,但我们没有。因为我们是语言而不是革命的守卫者。只要上的课好,其他的事都不能让我们失望。当时的语法课,还有现代文学课(比如说讲鲁迅(1881-1936)的课)都很好,围绕是否应当继续保留古汉语进行的辩论也让我们觉得很有意思。根据中文掌握程度,我们被分为三组,和其他国籍的人一起上课。我所在这个小组,共六到八个人,母语都是德语,轮流辅导我们的四位老师中,其中一位“文革”前毕业于北京大学的日耳曼语言文学系。他便是马树德,我所有现代汉语的知识都要感谢他。他是冯至(1905-1993)的学生。冯至在战前声名远扬,可惜新政权建立后便将自己出卖了。我和马老师的友谊,持续了三十多年,后来因为一部翻译而结束。但这个故事不属于这里。那时候的老师,没有对我们进行任何的政治宣传,都很客观,不带什么阶级感情色彩。我们课堂上不必等待什么更好的时代,也不必等待善意的太阳。

六 简单的生活

一开始,北京的太阳并没有伸开双臂欢迎我们,陪伴我们的是失落。在波鸿的时候,我听到的北京的天空,是高高的。芭芭拉·张(1920-1996)总不放过任何机会,跟我们讲北京那独一无二的光线,那高高的蓝天。殊不知,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童话,一个让我们神往的童话。芭芭拉是北京人,我现代汉语的基础便得益于她。来到北京后,我第一次参观这座城市,心便凉到了冰点,就跟我们当时乘坐没有暖气的大巴车一样。我们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灰色的天,整个北京都像笼罩在一片灰色之中。天安门广场上也是灰蒙蒙一片,让人无法接近,好像是要惩罚那些说没有汽车的国家便没有像鲁尔区的环境污染的谎言一样。我知道,我盲目地相信了我在德国听到的信息。但令我尴尬的问题来了:这种灰是不是会蜕变成另一种灰呢?我的这个担心,在四十年后竟然真的成为了事实。因为人们相信人定胜天,故而北京的天空变成了如今世界上最黑的天空之一。而这,给中国带来的,是新的疾病及人的过早死亡。

到达北京火车站的时候,我们像孩子一样被接待,在接下来的一年也被像孩子一样对待。我们被保护,被溺爱,被教导。我们是一个整体,就像当时流行的一个口号一样。也就是说,我们要遵守规则,接受规则,不能提出质疑。那时的天空,是人造的天空,由词语和命令组成的天空。我们要做的,便是乖乖听话。唯一的真太阳,便是那个来自韶山的农民之子。如今,他的躯壳静静地躺在故宫边上的纪念堂里,呼吸着临近工厂的烟囱里冒出的烟。

天知道,当时的灰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是当时的苏联借给中国的(他们在北京建造的那些大房子简直是北京城的耻辱),也可能是那些用煤加热的暖气,也有可能是那些在大街上烧煤球做饭的炉子造成的。这是我能想到的所有可能。但我想错了。当时的北京还太落后,根本无法让人每天联想起什么世界末日。那时的灰,是极其短暂,不值一提的。每天早上,我打开我在语言学院那简陋住所的窗户,看到的是对面的运动场,以及那正缓缓升上高空的太阳。整个冬天,基本上一周六天都是蓝天白云的大晴天,只有一天太阳会躲在云层后不出来,而这一天,我们的心也会变得沉重起来。

正是那暖暖的阳光,帮助着我们抵御寒冷。就算零下十度甚至更冷,我们走在路上也不会觉得特别冷。风不大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尽情享受阳光的温暖。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也许还有另一个心理上的因素:那太阳带着一些超地球的东西,特别是在它每天出现,要求我们出门的时候。它就像一个游戏,一直持续到圣灵降临节,那肆无忌惮的夏天到来之前,而这通常是在五六月之交。那时候的季节更换,与人们预期的时间还很相符,不像现在了。节气们虽然还想像以前一样信守承诺,但人类不干了。

我比较幸运,虽然来到了首都,但其实还是在一个大村庄里,到处都有驴和骆驼的身影。而我很快便开始享受这种落后,只可惜当时我们不被允许拍照,怕受到处罚。我是乡下长大的,所以我喜欢落后。我一直都觉得进步很可疑,因为它很多时候都意味着毁灭,它是财富的一堵前墙,但很少能带来它所承诺的大幸福。

当时,在北京的农民眼里,我还是一个陌生人。他们的村庄和田地,也许几百年都没有变样。当我以为听到了一辆车刹车的声音时,其实是驴叫声,是拉犁的驴的叫声。那时候的人,还不吃驴肉。至少那时候的菜单上没有它的名字。而如今,驴不再被需要,田地里不需要它来拉犁,它便消失了。我2011年以来的新家乡——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各个大门前,出现了很多小吃店,专门卖驴肉,有的甚至连驴内脏都卖。

像驴一样,革命也消失在了尘埃里,任人宰割。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讽刺。

那时候的落后,与黑暗随行。晚上七点过后,不仅餐厅和商场关门,家门口以外的街上都没有灯。对于像我这样的夜晚的歌唱者来说,每天晚上都变成了星辰时光。要出门的话,便只能依靠星星和月亮的照耀。黑暗,绝对的黑暗,我们只在书上看过,但它在北京却成为了现实。我这一生,再没有过比北京晚上七点钟后更勤奋的看书时光了。这是为什么呢?我当时不是和一个从武汉来学德语的工人共处一室,一边在昏暗的灯光下记着有关革命的单词,一边还要听他长篇大论讲伟大的毛主席是如何如何好吗?是的,但我受过吕纳堡草原、明斯特平原以及维也纳森林的滋润,我的内心向往着另一种真正的生活:我喜欢去周围的田地,不管是玉米地、水稻地还是谷子地我都喜欢。春秋之际,我常在田地里驻足。站在那,看着从四道口和五道口的烟囱里飘出的烟,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辞官回故里的陶渊明(365-427)。而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不仅驴找到了自己的屠宰凳,田和地也早被贱卖了。一条地铁线,将所有的购买者、美食爱好者、闲逛者都带去了那神圣的富裕之都。我跟这些人是保持距离的,因为夜晚各色的霓虹灯让我害怕,甚至白天也是。我害怕的原因是它们是人造的,其目的是将革命曾经的主体变为资本主义洪流中永远的客体。

曾经的五道口不复存在,它的孪生兄弟四道口也一样。曾经贫穷的农庄、农庄里贫穷的农民,以及用牲畜拉着的马车都不见了。这应该是发生在上世纪末的事了。那时候,一种灰正逐渐取代另一种灰,曾经柔和淡雅的田园色彩,不得不让位于那鲜艳俗气的广告牌。曾经农庄的灰色,变成了如今地铁的浓烟、十字路口的徘徊、天桥的熙熙攘攘、工地的嘈杂。再没有了简朴的影子,“现代化”宣告了在农户家吃午饭或晚饭的终结,成群的牲畜在户外等待作业的情景也一并消失了。1974年我在农户家里认识了“木须肉”这道菜。从那以后,它就一直出现在我的菜单里,直到今天也没有改变。可以说,我对这道菜的情有独钟,在某种程度上是在避免这道家常菜被人们淡忘。如今在一个北京的餐馆吃饭,基本上吃不到这道菜了,据说是因为它不合时宜,因为太便宜了,太简单了,太无产阶级化了。

那时候的农村,没有暖气,人们住的是炕。一到冬天,大家都挤在炕上睡觉。也许这就是人们为何如此紧密地挤在一起,以免受冬日寒风和夏日沙尘暴的困扰的原因?因为这样会更暖和?这些人现在都搬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天堂的方向?这是有可能的。因为自从政府决定要将农村城市化,佃户们便被转移到了高楼大厦中,有更多的城市人,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消费,这样中国的经济需求便不会太依赖国外了。

我真的想回到过去吗?当然。过去的田地不是垃圾堆,根本不知道荒芜是什么。有虞美人泛着红光,玉米或绿或黄,桃子红得发紫,而光是采柿子,就足以让人饱一回眼福。那时候,我们很高兴能在北京郊区的农场参与收割一礼拜。我们就着舒适的阳光,和老师们一起收割,收工后就在大食堂里吃饭,休息时听着年轻的农民高谈阔论,聊的不外乎当时的政治。但我和看教科书一样,不关注内容,而只注意听语法和词汇,这能很快提高语言水平。

学生去乡下的这种活动,当时被称为“开门办学”,意思是打开校门走出去,向社会学习。除了农民,工人也是我们的新老师。长安大街上的一个机床厂,就曾经欢迎过我们。我就是在那里了解到了“机器的幸福”,它出现在了我后来写的一首诗里。在“文革”时,机器真的能幸福吗?那时候真的有人感觉到幸福吗?与苏联相比,我在中国看到了许多笑脸,这不可能是有人操控的。但这些人高兴什么呢?我们知道,很多受我们尊敬的文人在“文革”时都被流放了。我们在课上敢于询问他们的下落,但得到的答案是支支吾吾的。我们是否满足了呢?没有。直到今天,我都遵循同一个原则:清楚明白地将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不管是用书面还是口头的方式。不过,我不会重复我自己。一个国家幸不幸福,掌握在该国人民的手中,他们才能决定其祖国的命运。我不会吝啬给出自己的意见,但我知道,给的建议过多,会被人认为是自大,而这对双方都无益。

不谈道德堂了,还是回到我的汉语堂吧。我学习中文的语言学院怎么样了?它早就跟随着时代精神,走在了我们前面。我们到达之前,孔圣人那灰色的雕像便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的雕像,这在1949年以来每个大点的城市都能看到,直到今日也如此。只是他的手臂指着的方向,如今没有人愿意跟随了。那原先孔子雕像去哪里了?它们是不是为垃圾堆做贡献去了?

一切存在都会走向毁灭。这句已有近一百年历史的名言,也可以拿来形容每一段革命。曾经歌颂理想新人类的地方,现在也开始推崇金钱至上。这让我对我心中最爱的北京语言学院(现在的北京语言大学)感到日渐陌生。虽然大约十年前,我就成了特聘教授,但我从未被邀请去喝杯茶或是做个报告。有一次开会,我向一个老师抱怨,结果他愣头愣脑地给我来一句“我可以请你喝二锅头”。每个人都知道,二锅头值几块钱。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只是想要我的名字来宣传,但就是这名字,他们也没弄清。我用中文写邮件的时候,喜欢在结尾写上地址,这样对方便能知道我目前在哪里。“顾在京”意思就是顾彬目前在北京。当第二封邀请“顾在京”教授参加花样滑冰表演的邀请信到达时,我才意识到,他们竟然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刻意去凭吊语言学院的九号楼。四十年前,我就是在九号楼一段长廊的尽头背诵汉语语法的。而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学校行政办公的一部分,目的性十分明确。也没有门卫在门口站岗,将不被允许的思想撵出去。这样也好,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走向毁灭。

但我为什么要抱怨呢?这几十年来,我在中国其他大学的经历不也类似吗?见面互通姓名之后,我通常都不会再有新同事的消息。是的,很可惜,但事实就是这样。这是一个让我深感屈辱的理由吗?看来是的。因为作为一个普鲁士人,我习惯了原则、义务和合作。我只有在作为佛教灵魂之友的时候才喜欢空:一切的存在都是虚无的。而这,早已成了我的第二信条。这与我的学生生涯也有关系。大约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读到了一首叠诗,令我十分震惊。可以说,再也没有比它更让我震惊的诗了:“无论你看向哪里,只会看到满地球的骄傲。一个人今天建造的东西,另一个人明天就把它拆除。”一切都是赤裸裸的讽刺。语言学院那不起眼的食堂也不例外。1975年越南战胜美国,语言学院还在食堂举行了庆祝活动。有没有人从中学到了什么呢?当时我们这些从西德来的学生,还是很资产阶级化的,到处不忘播下怀疑的种子。不过,我们当时不能想象,那些所谓“革资产阶级的命”的革命者,有一天会对来自瑞典的一家家具厂的软沙发趋之若鹜。已有一百三十年历史的小资产阶级,教会了我们,什么是幻想的破灭。现在怎么办?面面相觑吗?还是自我欺骗吧。

当时,语言学院的食堂也允许上演电影,我们不必去临近的电影院了解革命。而了解革命,其实就是看看金日成的轿车,羡慕羡慕毛泽东的毛毡拖鞋,或者读读胡志明的诗。我们和围在我们身边的孩子一样,为之倾倒。权力,这是中国人的第二大信条,不管是主人还是奴隶都一样。有批评家指出“这一点从未改变过”,为此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我习惯过简朴的生活,因为我是战后出生的孩子。吃饭对我来说是个负担,因为吃饭这件事,跟坐有关——人一般都是坐下来吃饭。而我只有在写东西的时候,才想坐。我经常像个僧侣似地,在户外踱来踱去看书,只有在刮风下雨,书有被毁坏的风险时,我才会找地方坐下来看书。那时的我,很喜欢语言学院食堂简单的饭菜。我可以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并不是为了吃饱,而是为了幻想有一天,人们不会再说“还不够”,而是高唱“已经太多了。”而我们的世界,便可以这么简单地得救。但我现实生活中听到的,是“还不够”。也许这就是实现所谓的“中国梦”的途径吧。

那时候,我早上吃两片加果酱的白面包,上四小时课,课间还不忘读《启蒙辩证法》。12点钟下课,我便匆匆忙忙往食堂赶,为的是免于排长队打饭。等到我的同学们慢吞吞地来到食堂时,我早就咽下了我的窝窝头,吞下了那硬邦邦的米饭,吸吮下了几片菜叶子。吃完饭,我又回到住的地方。如果不给远在盐山的外婆、母亲还有明斯特的我孩子的母亲写信,我便继续学习每天早上六点就开始学的汉语。

在不背诵那些内容上一无是处,但语法却很正确的“文革”式中文句子时,我便翻译一些关乎妥协和反叛的经典诗歌。毛泽东的古典诗当然不能错过。它们形式完美,尊重诗歌传统,让我很是着迷,我当时觉得它们可以和1968年法国革命者的宣传诗歌媲美。除了毛泽东,我也翻译贺敬之(1924年生)和李瑛(1926年生)的诗。当然,传统诗歌的颠覆者我也译,比如说戴望舒(1905-1950),因为他的诗歌有战前的西班牙风和法国风,是我向往的。我将反动诗人歌颂不断反抗的作品译为德语,是不是要请求得到宽恕?不用。因为我的诗歌还没翻完,长时间被视作“大海的掌舵者”的毛泽东便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毛泽东全集的第五部,1977年还受到广大青年的追捧,如今早已不再被引用。

革命与现代化一样,到头来只能吞噬自己。一切都有其定数,时间到了,便该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