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布衣一冬心

2015-11-30 23:38人邻
美文 2015年21期
关键词:金农荷花

人邻

金农写《竹林朝士图》,题曰:“野竹无次,颇多清风,何方朝士,屏驺从之来,徘徊竹下,啸咏不去,得非子猷之流辈乎。此间忽有斯人,可想,可想。乾隆二十四年立秋日七十三翁杭郡金农”。

王子猷,《世说》记其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金农是羡慕“子猷之流辈”的,笔下也才有这不知何想,徘徊啸咏不去之人。所谓啸咏,是拇指与食指或中指捏住,留出行气缝隙,鼓腮一吹。子猷啸咏罢了,侧耳听听,张目看看,不远处的几朵流云,煞地惊住一般。

画里竹子,近乎玄妙。金农画竹,“以竹为师”,于闲暇地植大片修篁翠竹,“日夕对之,写其面目”。金农曾自题所画竹“无潇洒之姿,有憔悴之状”,那是什么时间呢?那幅竹叶晦暗粘连,若蒙尘,而苍凉。金农心境,尤其黄昏,淅沥雨后,月色晦暗,粘连、蒙尘之态,自是难免。但此一幅,决然不同,萧瑟之意,却具洒脱。竹子高大,越人头顶,几近凌空,仿若能听见竹叶微风中窸窣之音,甚至笔在纸上“擦”过的声音。细听听,竹子杆节的声音,在笔下“咝”的一顿,复又“咝”的一顿;叶子的声音,窄而细,无声入,亦无声出,而痕迹俨然如剔透刀影。

《竹林朝士图》的构图颇耐人寻味。朝士居中,环衬以萧瑟疏朗行书般的竹林,参差竹竿、竹叶,仿若斜竖与撇捺,如雅室之中堂;题句悬列两边,恍如对联。也许金农并未如此注意到,但是如此“正”的构图,在金农画中少见。

金农写此人,曾想这“可想,可想”的“斯人”,他那“恸绝”了么?子猷和其弟子敬都生病的时候,子敬先亡故了。子猷猜测:“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猷知“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子敬生时,子猷与一术人交谈,术人云:“人命应终,而有生人乐代者,则死者可生。”子猷谓曰:“吾才位不如弟,请以余年代之。”术者曰:“代死者,以己年有余,得以足亡者耳。今君与弟算俱尽,何代也!”

兄弟情笃,痛彻肺腑。

七十三的金农呢?女儿丧,妻子故,一哑妾也因金农执意相劝,走了,一位哥哥,早早出家。孤身的他,身边有谁呢?

金农亦有醉后写竹的,题曰:饮郑氏园,大醉如泥。烂银月色,今夕尤佳。画此竹枝,自代解酲。

郑氏,何许人?不管了,金农都不管,何须俺管呢。反正是大醉,如泥。醉态的描述,如泥最妙。搀扶之下,竭尽力气而不能起。稍缓,烂泥般瘫软下。且搀扶不仅搀扶一臂,且得全身用力,如扶无骨之泥。

金农,今日有福了。能醉,想必有三,美味、美酒、美人。美人并非必然是女子,投契之辈,亦可称为美人。尤为绝妙的是,这一醉大约是午间始,金农醉归,直睡到一帘月色才醒来。夫人在否?不知。那位哑妾是在的。几盏热茶下去,金农起也。且昏睡得浑身不舒服,还是起来,院子里走走。这夜晚该是十五前后,月色灿烂,遍地明媚。如此月色,映竹子如墨地下,金农岂能看不见呢。

会有一位仆人么?其实金农的仆人,也都非同寻常,个个不俗。这仆人早看在眼里,及至金农回到屋里,纸早在案上铺好了。墨呢?那位哑妾正就着那方红丝端砚,提着袖子研墨。金农只有一位妾,哑妾,煞是叫人奇怪。为什么呢?不说话,也许真有不说话的好。以金农,这哑妾总有她人所不知的妙处。哑妾有名字么?若无,就叫为妙吧。

金农尚在薄醉,茶酒气息,徐徐呼之。灯烛高照,立在案前,冥想之间,月色亦将竹影映上窗纸。薄薄纸窗,竹影如墨,更妙似墨。金农看半天,几乎要惊叫,真真好竹子!遂扪平了纸,蘸好了墨,调好了气息,一气画去。画完了,也犹如解气一般,大呼口气,连叫痛快。酒也醒了,又题上几句,着人给那位姓郑的疾疾送去。

仆人说,太迟了吧。

金农一掷笔:过初一,没十五。

金农的朝士,让人又想起蒲松龄,七十几岁,骑小毛驴上京赶考。唉,人生,有时候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金农那些金石般的字,态度俨然,压在那里,不用说什么了。也许真是度君子之腹了。可想,可想;惭愧,惭愧。

可是,谁真的知道呢?

金农,这不在鱼之老钓翁,面对江湖浩渺,想什么呢?

简单纸幅上,老翁,花树,江对岸遥遥一脉淡淡山色,淡的没什么滋味,无以说的样子,可就是这样的散淡轻描,其画面之上却凌空排开每行三字、二十六行、七十七个浓墨的字:

“先生之宅临水居,有时来钓千百鱼。不惧不怖鱼自如,高人轻利岂在得。赦尔三十六鳞游,江湖游,江湖翻,踟蹰却畏四面飞鹈鹕。放鱼曲为川上翁作已三年矣,今与画有合故,复书之”。

此《放鱼曲》,本为钓鱼,却言放。谁放?放谁呢?当年姜子牙钓鱼,垂以直钩,故弄玄虚,所谓“愿者上钩”,用大智慧于恶俗,令人不喜。

金农此种书法,后人名之曰“漆书”。《墨林今话》记:“(金农)书工八分,小变汉人法,后又师《国山》及《天发神谶》两碑,截毫端作擘窠大字,甚奇。”这是说金农五十落第之后,用笔之法是将毫端截去,行笔只折不转,泯去波磔提按,淳古方整,刚断斩折,返朴归真。米芾亦说:“臣书刷字”。

金农究竟是否将毫端截去,难说。目下只知道“漆书”是特殊用笔方法。所用之墨亦是自选所造的“五百斤油”,墨也才能浓厚似漆,“谛视之,纸墨相接之处仿佛有毛,幽光徐漾”。

清以来,馆阁体依旧吧。金农“漆书”,与民间一脉相通,是无以复加心痛之后的斩钉截铁。

《冬心先生续集》中载《乾隆元年八月予游京师,十月驱车出国门之曲阜县,展谒孔庙作长歌》,里面有“八月飞雪游帝京,栖栖苦面谁相倾”和“人不送迎山送迎,绵之亘之殊多情”的句子。金农八月到京,《冬心先生续集自序》中云:“华亭张得天尚书,曾屏车骑访予樱桃斜街。”张照对金农的诗很佩服,亦赞其隶书,说:“君善八分,遐取外域,争购纷纷,极类建宁、光和笔法,曷不写五经,以继鸿都石刻,吾当言之曲阜上公。请君,君不吝泓颖之劳乎。”

一朝落第,则翻手如云、覆手为雨。金农岂不感叹。

可也就是这样的人,要画独钓图。吃饱了,当然好画,钓不钓鱼,无所谓。“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浪里”,潇洒看,便是了。如此看柳宗元,什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有作秀之嫌。也许真正的,应该是彻底的进入,比如藏地高僧闭关修炼,一个人在石窟里,七年,也有的一二十年。出得石窟,恍若隔世了。这样的人才是可怕的。那种孤独是不说出来的,要一个人哑口无言,“欲辨已忘言”,根本就不欲辩、何需辩那种,才真正超然物外。

金农另有《梅花图》,题曰:山僧送米,乞我墨池游戏。极瘦梅花,书里酸香扑鼻。松下寄,寄到冷清清地。定笑约溪翁三五,看罢汲泉斗茶器。

还是接着山僧送米,煮粥的好。有粥吃,才能更甚而“斗茶”。一枝梅花便抵得,真好。

真正的解脱,大解脱,得大富贵、大荒唐之后,真正厌倦了,万事无味,豁然索解,才能如弘一那样,正好可以淡淡的。唯有的一点浓,只在一息之间。只偶尔看一眼外面,先前的暖,现在是绵长、温温的。

金农此幅有故事。画上有题记:

“马和之秋林共话图,用笔疏简,作浅绛色,有杨妹子题诗其上。同乡周徵君少穆曾藏一幅,余赠以古青瓷出轴装之。徵君下世,为梁少师芗林所得,进之内府矣。今追想其意,画于纸册。是耶非耶,吾不自知。稽留山民记”。

看马和之的画,似用色浓烈,难以想象他“用笔疏简,作浅绛色”的画什么样?也许是马和之后期的画,也不一定。南宋偏安一隅,加之文同、苏轼主张“不专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马和之的画,也许真的会有大变化。也唯有如此,金农才会念念不忘。

金农先后该若干次画过《秋林共话图》。台北故宫那幅跟我看到这幅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令人疑心。

这一幅,是散落着的,颇高的大树,唯叶子不多,几近历历在目,一一可数那样。大树其间,半遮半掩,是两个人正走着,却因为什么忽然停了下来,前面那人转头要跟后面的人要说些什么。

马和之的原画,大约也该是这样。浅绛秋林,两位幽闲雅士,优哉游哉,赏秋色亦并非是赏秋色,只是走走而已,走走说说,可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却道天凉好个秋!说什么呢?说清秋,即将落尽的叶子,寒意,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两个人是幽闲得很,可以一直闲聊到夕阳西下,薄雾下来,身子忽地一紧,凉了,愣一下,赶紧往回走。两人当然不急,厨子早早就备好了酒菜,家里的女人们早在门外等了三遍了。

看这两个人,忽然想起周墨农问茶于闵汶水。汶水数度诘难推脱。及至最后,汶水大喜,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两人天意所至,该是庆幸。白石老人道:“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若同在那时,天各一方,白石老人也未必得见。

这两个人不会各走各的,该是一起回去。那时交通不便,臭味相投的人,在一家住十天半月,朝夕相处,臧否人物,吟诗作画,是常事。

走的时候,也是“长亭复短亭”,依依不舍的。是呀!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了。从此地老天荒不见,生离死别,也是常事。这也才有那个时候的书简: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海外。庶几延陵季子嬴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诸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此外,燕坐寂照而已,所云途中邂逅,意谓不如其已。所欲言者,岂有过此者乎?故覶缕此纸,以代面别。”

依旧是叹叹!

《山僧叩门图》。山深因少客来游。一扣字,万籁俱寂。

朱红色大门已然旧了。墙是旧的,梧桐是旧的,人呢?也是旧的。

扣打紫铜门环的声音,染了紫铜涩涩味儿的声音,有点喑哑,在寂静里却是格外有点好听的。那声也叫人心里忽地一下空落,想起些什么。

叩门的手,并无太多气力,只是悠闲几下,又几下,有人听见,开门就是,听不见,亦不过是听不见,转身去游山便是。

山僧不是徐渭那样的人,三几下,就急了,急赤白脸,再几下,手脚就并用了。再急,秦砖汉瓦就飞了进去。

有人笑着,门开了。

这位着浅灰长衫的僧人,也真的并不急,只是左手徐徐地扣几下。门外,四株大桐树,根粗叶茂,似是盛夏。有意写满树浓阴,该是炎炎午后。金农在此册页上题句:“树荫叩门悄不应,岂是寻常粥饭僧。今日重来空手立,看山昨失一枝藤”。

山僧似是昨日才来过,今日又复有此耐心。也许,只是闲心。昨天离去,山里悠游一圈,看见一枝藤给谁折去了,心想,这藤枝必然是给某人折去了。待开了门是要故作严肃,追问一番的。

梧桐的树干并枝叶,墨气淋漓,所谓“元气淋漓章犹湿”。金农笔力雄健,只几笔过去,树木就粗大生长,枝繁叶茂,浓荫蔽日。为求变化,右侧那株梧桐,运笔稍稍缓滞,求其稳而坚实。但是,由于在缓滞中显得少了生气,取斜畸势,此一斜畸,生机自现。第二株,运笔极其快,且一波三磔,掩映于运笔缓滞那一株。第三株再变化,墨稍淡而有意取飞白效果。最后一株,右斜,与第三株交插,而将整个画面上的四株树,联络在一起。

四株梧桐在一起,可是无论如何七十二般构图变化,笔墨如何精妙,不过尔尔。所谓高手,不过是倏忽间的神出鬼没。金农懂得寂静,即便是浓阴遍地的寂静里,也是需要一点声音的。叩门的声音,让那些粗大的树木,忽然惊讶,而生气十足。

尤为奇妙的是,梧桐掩映的墙头上,金农画了一只鸟。炎炎夏日,那鸟本在这荫凉处打盹,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它的好梦。

这只鸟,极不显,稍不注意就会忽略了它。金农狡猾,作完此画,掂量许久,忽然坏坏一笑,蘸点墨,在墙头上悄然点下这只鸟。他心下想,看到的人也就看到了吧,看不见的,活该!

“前年独泛九江船,二更后,一声凉笛,把月吹圆。团团烂银盘,中央田地宽。阿谁偷种婆娑树,散尘尘无数。忆从阳舟中看月,自度新词一阕。今画此景,因又书之词计十句四十字。龙梭旧客笔记。”

题句颇为有趣。那些字几乎占据了画面的五分之一,却不显得促迫。

不知是继承还是独造,金农只是简洁地用淡墨在江面上顺水势写了几组不均等的线,用了淡墨及色,并册页的纸旧了的缘故,那线,猛一看竟似古柏纹理,却奇怪地叫人觉出浩渺江水,飒飒涌流。

夜晚的江水,大约也是不必也不宜细细描绘,只大略求其神罢了。可就是这大略,却出神地显现了江水在月色下的宏阔迷蒙。江面远处,线则愈细、愈渺,更远处,看不见的江水,就在夜色里了。

金农笔下的水,若风习习,若神女衣袂飘然,若月下清凉悠长思绪。

隐约的画面,夜色茫茫的,也真得浓墨的题句,点睛一般,不然就会给一风吹去那样。

左下角那个吹笛人,安坐小舟,青衫悠然,微风软软。小舟似乎还在动着,压着水波徐徐行走。

那支笛子,横着,似水纹般横着,笛声也就水纹般流着。

笛子也真是要横着,顺着,若稍稍斜,会逆着江流。

“一声凉笛,把月吹圆”。真好!若在船上,会在船舷上用力拍的,砰砰响,怎么会写出这样惹人的词。

这船上的吹笛人,若是金农的话,身边该有那位哑妾的。金农纳一妾,为何如此,令人不解。可是到此一境,那妾,无声才好。

水,船,月光,笛声,笛声的荒凉,凉而不荒。

前年,曾去九江,黄昏后,一人独往。原想觅一江边僻静小楼,叫三两老酒,两碟小菜,痴痴梦梦,看半天江水的。

左右半天,却都是嘈杂。只能作罢。遂一个人到江边,湿鞋之处,黯然听江水声。

江上的船,也都息了,只是灯盏尚亮。

转向无船的空阔江面,无言看去,月色映照下,才读出古人“月涌大江流”的胸襟。

“红藕花中泊妓船。唐太白傅为杭州刺史西湖游宴之诗也。予本杭人,客居邗上,时逢六月辄想家乡,绿波菡萏之盛,因作此图。舟中虽无可见,而衣香鬓影仿佛在眉睫间,如闻管弦之音不绝于耳也。苏伐罗吉苏伐罗画记。”

苏伐罗吉苏伐罗,是梵语金吉金的意思。画上也用力金吉金的印。金农这个时候,已经有佛缘的么?

此画与金农其别的画不同,颇有些艳丽。湖中荷花,荷叶背后为绿,荷叶面上的蓝,竟然蓝得有些艳。其间的荷花,随风微微摇曳,浅有浅的艳,浓有浓的艳。深浅之间,少女的水灵、乖巧、娇嫩,懵懂和情窦初开,浮在氤氲的湖面水汽上,都有了。叫人有些不解的是,似乎色愈浅的,愈近于少女的天上云般的扑朔神情,就愈迷人。

依傍着荷花的,湖里的船呢?自然也是艳丽的。雨的缘故,也有遮阳,也有“遮羞”么?遮着帷幔,淡蓝色的帷幔,近乎天色的蓝。船的艳,也在于栏杆。画出的半截栏杆,金农用了浓艳的朱红。虽然聊聊,甚至只是草草几笔,那艳丽的红还是叫人暗自浮想。

不画那女子,才是妙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金农干脆不着一字。那人儿生什么样?“茉莉风起动儿女甚香。各女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还是别价!若王月生才好,“楚楚文弱”的好。管弦之音,也许竟然不必的,只一人“寒淡如孤梅冷月”,就好。

没画出的半截船,也是半截的栏杆,那边有什么呢?叫人猜想。船在半湖心,不会真的无人。虽然金农题曰:“舟中虽无可见,衣香鬓影仿佛在眉睫间,如闻管弦之音不绝于耳也”。可是,玄妙也就在这里。无可见里,多少不予人见的,不能见的,不忍见的,都在了。

那没有画出的女子,若真有的话,也许是会唱“马头调”的:

从今不把相思害,猛然害起相思来。怕相思,偏偏入了相思寨。无奈何,手提花篮把相思卖,大街过去,小巷出来。叫了一声“卖相思”,谁来把俺的相思买?这相思,卖与那有情的人儿把相思害。

金农“予本杭人,客居邗上,时逢六月辄想家乡,绿波菡萏之盛,因作此图。”三十几岁远游,游历达十五年。哪里来的银子呢?金农出游也真是奇特,一行人里,如甬东朱龙擅雕凿纹刻砚石,新安张喜子精界乌丝栏,会稽郑小邑擅长抄写,吴门庄闺郎会弹奏乐器,兰陵陈彭擅长画墨竹。卖艺之人那样,边走边停,也是有趣。

这幅荷花,也就是所谓菡萏,有一种写生的风格,大约是想象的产物,没有现成的,只能是想着画,有几分的“生”。金农的许多画,是在“似与不似”之间,文气野逸夹杂的随意涂抹,却是格外的有生气。

金农另有荷花题句二:

三十六陂凉,水珮风裳,银色云中一丈长。好似玉杯玲珑,锼得玉也生香。对月有人偷写世界,白泱泱。爱画闲鸥野鹭,不爱画鸳鸯,与荷花,漫漫商量。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通窗,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前一题句,“与荷花,漫漫商量”,真妙。人与荷花,如何商量,商量什么,直是天真无赖说法。那心境、心思,全在荷花那儿,痴痴的样子,煞是爱人那样。我与荷花、荷花与我,物我两忘,也永不相忘的。

后一题句,“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何日,能去湖里一游。若恰值有莲蓬之日,就湖水洗净了手,看着那人素手剥莲蓬,恍若在梦中的。尤其,那手,那纤纤手指,白皙,洁净,舍不得她染了淡绿。虽然,那淡绿,如玉。

“青山委蛇,柳下一舟,舟中人不知何之,想挈瓶前村沽酒未归也。”金农题画的文字,绝好。真想这人不书不画,直是作文,一流文字,直越晚明诸家小品。

画上水边兀自停泊小舟,令金农想。大约金农也是好酒之人,真正懂得酒的滋味,非如许人,决然不会作如许想。前村可远?那里金农也曾去沽酒。如何好酒?真想知晓。三百年前有何好酒?谁以告我。六曲香之类的酒,那个时候是有的。可是前村里不会有,只是民家的自酿。这自酿,其实更好味道。金农若闲暇,会依着浓阴柳树,等那人还来,一共抿上几杯么?也说不定,两人就上了船,边饮边聊,就不知去了哪里。要十天半月才回来,失踪一般。家里人,哪里去寻呢?

因惯于行旅,金农于孤舟自是熟稔。金农外出,也是舒服日子,居有一案一榻,行有一柳一舟,亦有一念想。“汗滴禾下土”之类的事情和他金农是没有关系的。不过也不能多加指责,金农只是念着一纸书画,一壶酒,寻常的酒罢了。

那人絜瓶前村沽酒未归,天正暑热,也许是会“行人午热,得此能消渴。想着青门门外路,凉亭侧,瓜新切,一钱便买得”的。忽然回头,那人回来了,手里真真携着一大块浸得凉凉的西瓜的。

金农另有画,孤舟一人,穿行于芦苇间。“回汀曲渚暖生烟,风柳风蒲绿涨天。我是钓师人识否?白鸥前导在春前船。此予二十年前泛萧家湖之作,今追想昔日游风景漫画小幅,并录前诗。曲江外史记”。金农实在走的地方太多了,“追想昔日”的时候太多了。只是很少有“追想”某位红颜的文字,叫人恨恨。“此生不爱结新婚,乱发蓬头老瓦盆。莫道无人充供养,眼前香草是儿孙。”金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女儿离世,夫人不在,他亦借此打发了那位哑妾,孤身一人,他竟然是不寂寞的么?

金农也是寂寞的,眼不见,而耳在听。亦有另一幅画,题曰:“一帘霜叶有人语,晚风撑到卧床前。寿门以旧日诗句作题。”

水阁中,一瓷枕,有一人卧,闻船桨声,正欲起。金农自己的写照么?

水阁之外,芦苇丛中,一人划小舟。那人从哪里来,刚从岸边梧桐树下解开小舟缆绳,放舟湖中。他要去哪里呢?金农亦有句:“天地之大,出门何从?只鹤可随,孤藤可策,单舫可乘,片云可憩。若百尺之桐,爱其生也不双。秀泽之山,望之则巍然特然而一也。人之无偶,有异乎众物焉?”

这个人,也是他自己吧?这一人独卧,欲起身看着自己,行将何往,那心境是如何的呢?

金农也有他自己的惬意:“吃田家午饭:豆荚青,豆花白;豆荚肥,秋雨湿。想见田家午饭时,此中滋味,问着肉食贵人全不知。”

那一会儿,他也是傲然的。满足,而傲然。

金农画中有声。“秋声中惟竹声为妙,雨声苦,落叶声愁,松声寒,野鸟声喧,溪流之声泄。”

金农三十几岁到五十岁,十五年间,多少寒暑旅途。遇山则山,遇水则水。静夜不能眠时,不欲眠时,枯卧或枯坐,听声,亦细细分辨之,不如此焉有此句。

凡秋声,自带薄薄凉意。竹声,实在是风声,竹叶飒飒声,竹竿碰触擦磨声。竹叶飒飒,自是凉,微凉,若蘸一笔墨,行草一气写过去,有笔无墨时的飞白。也若轻轻语声,悄然的,若有若无说些什么。也似,并不欲说。得好耳朵,贴紧紧的,秘密似的说上几句什么那样。竹竿的声音,要风大时才能听见,咯啷啷交错那样。竹竿的声音,若哑语,也若世外之音,不说也罢。

雨声苦么?说起来,雨声真是奇怪。描写雨的句子,极少有喜悦的。风也几乎是。听雨声的金农,本不欲布衣,只是无奈复无奈。五十岁已然书动京华时,还会近乎忍辱般参加京试。金农没想到,依旧是黯然离开。“小车一辆喧四更”,天还不亮,忧愤不已,金农不欲见人,悄然离开。像似为却辱,京城此一行后,金农受人赞誉的隶书忽然绝迹,如痛心疾首之后的俨然一怒,而迅疾衍变为铁骨铮铮之漆书。其难忍忧愤,痛不欲生,借着方折漆书,笔笔锥心,入骨之苦痛,酸心之耻辱,更说与何人?!

这样的人,听来雨声怎么会不觉苦呢?即便是如酥春雨,丝丝春生意,心里也会是苦的。

落叶声愁。在林子里听过落叶的声音,尤其是极干枯落叶,落地是无声的。侧耳细听,偶尔能听见干枯落叶,落下来,轻轻的,“唦”的一声。枯叶落在枯叶上,轻微一声,几乎听不见,一生就那么过去了。待枯叶再落,落,那片枯叶就找不到了。找不到,就不愁了。

松声自寒。似乎松竟然是为人而生。秋风起、万物寂的时候,是听松声的好时候。刘基《松风阁记》有,“有声,如吹埙,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

落木萧萧天远大。落木之后,松是独一可看的。

野鸟声喧。溪流之声泄。金农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已经是横下心来“和葱和蒜卖街头”了。无奈也。

无奈也。可是能听得野鸟喧声、溪流之泄的人,坦然而听之,细细辨别之的人,能是谁人呢?

此一时,彼一时。

三百年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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