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主人公二少爷坦然地躺在仇人刀下的悲剧结局,从某种程度来说,可归结为身份悲剧和身份困境,二少爷无法挣脱土司身份的困境,反映了他对未来世界无法预知的困顿与难以掌控命运的惶惑。
一、身份悲剧
麦其土司的二少爷,生来就被认定是“傻子”,他为人处世凭本能、靠直觉、直奔主题,所以,常常比聪明人更能看清事物的本质。正因如此,他才能预言土司制度不久将要消亡,这种预言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但这恰恰是他从历史经验出发,透过现实的人事乱象参悟出来的。
小说在第40页写道:“从我记事时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越出常轨了。”这不合常轨的事情主要是指:一是,麦其土司借助汉人势力帮自己惩罚叛匪,夺回失地。这在土司们看来,本是自己人内部矛盾,却请外人来帮忙,就坏了“规矩”。二是,麦其土司打了胜仗,又种了大片的罂粟,发了更大的财,装备了更先进的武器,成了土司中最强大的土司。但是,二少爷却从麦其家的颠峰状态看到潜伏着危机——如果麦其家强大到天下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者肯定没有一个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罂粟能换来巨大财富,麦其因为不借罂粟种子,又与其他土司结下了更深的仇恨。
美丽无比的罂粟花撩拨得人不能安生,点燃了麦其土司骨子里的疯狂。为了强占查查头人美丽的妻子央宗和他的银子,麦其土司竟利用头人的管家多吉次仁向查查开了黑枪,家丁队长杀了多吉次仁后,土司又把阴谋取得头人职位的罪名加在他的头上,使其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多吉次仁的两个儿子公开声言将要复仇并把头人的寨子燃成灰烬;多吉次仁的妻子则投身到大火中,并用最毒的咒诅咒了这个看似不可动摇的土司家族。
种种惨烈的情景让二少爷感到,土司官寨“这高大的石头建筑摇晃起来”。而且,出现了更加反常的现象:一群孩子四处追打到处漫游的蛇,嘴里唱着失传已久的歌谣:“……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国王本德死了,美玉彻底碎了。”在活佛的藏书中,这段歌谣被人们传唱后,一次瘟疫流行经年,另一次中原王朝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此失去扶持而衰落。然而,这一次小孩子传唱这首歌谣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地震,稳固的大地摇晃了,土司们真是弄得人怨天怒了。
如果这些反常现象颇具偶然性,还不足以预示土司制度将要消亡,那么,土司官寨生活的常态,不能不让人为这种制度感到担忧。在土司统辖的领地上,人依照“骨头”的高低贵贱划分森严的等级。土司统辖自己领地上的所有子民,收纳贡赋,发号施令。他们甚至可以公然开设刑堂豢养行刑人。对违规者土司们会指使行刑人实施野蛮残忍的割剐杀等酷刑。土司家族还有权得到超乎婚姻关系之外的任何女人;因为敬畏土司的特权,侍女卓玛和塔娜们会心甘情愿地侍寝,成为发泄性欲的工具……
这里也没有把宗教信仰摆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土司们没有法律,但却有权制定令人刻骨铭心的规矩。就算是喇嘛,如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话,那结果多是被割去舌头;喇嘛和活佛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放弃尊严,拜倒在土司脚下……
显然,神秘的土司制度腐朽至极,已不能适应历史发展的趋势,它没有民主,更不符合人道,理所当然地会走向灭亡。在小说中,作者多次写到二少爷(“我”)奇怪的梦,“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下坠的梦的意象成为土司制消亡的隐喻。叔叔的看法,和二少爷不谋而合:总有一天,土司要归顺汉人的国家。见多识广的叔叔的话,印证了世道真的在变。
二少爷与时俱进,开辟边贸市场,在北方边界上,麦其家所有的麦子,都得到了十倍的报酬,拥有数不尽的银子,领地也进一步扩大了。二少爷是土有司制度以来第一个用边贸取代了土司间战争的人;而大少爷在南方残暴的名声却开始流传。麦其土司空前强大而富有,但二少爷却总感到像浮动在梦境里的景象。当麦其土司决定逊位于大少爷时,二少爷在又一次的大地摇晃中看到,麦其官寨高高的碉楼一角崩塌了。
现实与梦境交错重叠显现,显然是二少爷在对历史的了解以及对现实的深刻体验与把握的基础之上的准确分析与深刻认识。事实上,他的叔叔和黄师爷才是他了解外界和时局变化的向导。叔叔的睿智与爱国热情都影响并感染着二少爷。
他通过银号,给叔叔寄去一张又一张银票支援抗战。叔叔在信中说,中国的皇帝曾是我们的皇帝,现在,中国的政府也是我们的政府。可是,二少爷计划去重庆还未成行,叔叔就不幸牺牲,带给二少爷的不仅仅是失去至爱亲人的悲痛,还有对未来何去何从的迷惘。
黄师爷说:“少爷是不担心变化的,因为你已经不是生活在土司时代。”但二少爷自认为自己就是生活在土司时代的人,因为“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没有看到未来。”二少爷毕竟生长于土司文化环境中,他一生下来,不管他傻还是不傻,就都与土司制度绑在一起了,无法分离。所以,他明知土司要不存在了,明知自己当土司就会被仇人所杀,却还是想当土司,从这一点上来说,二少爷的悲剧结局,实际上是身份悲剧。
二、身份困境
在土司们谈论是希望白色汉人还是红色汉人胜利时,二少爷只好根据叔叔在世时喜欢白色汉人而选择白色汉人。黄师爷却说,是这个情理,但我怕你选错了。是啊,如果错了,二少爷也会像黄师爷一样,有家难归,有国难投。显然,作为土司的儿子,他只能选白色汉人,可偏偏白色汉人失败了。
白色汉人失败后,已然成了红色藏人的多吉次仁的儿子回来了,对二少爷说:“我们的队伍一到,才是算你们这些土司总账的时候。”这是土司家的仇人有意把二少爷逼到与红色汉人为敌的境地上去呀。尽管土司们从来都倾向于东方俗人的王朝,而不是西方神祗的领地,而此时的二少爷,却不得不往西面逃。二少爷只好对书记官说:“我们也要逃往你来的地方了。可是你的神灵会饶恕我们这些人吗?”此时二少爷心里充满疑惑与惶恐,逃向西面的命运又当如何?
然而逃难之时,亲情占据了二少爷整个心田。当二少爷看到官寨里拼死抵抗的父母时,决定先留下来,陪同父母度过了他们的最后时刻。他也成为麦其土司官寨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终于倒塌的亲历者。
当他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意外摸到了解放军的宿营地。这真是造化弄人。想不到红色汉人对二少爷说,在没有完全消灭土司之前,他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的位子;但是,在将来,哪怕只当过一天土司,跟没有当过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说二少爷是个能跟得上时代的人,将来能成为共产党的朋友,但那位最大的军官还拍拍二少爷的肩膀说,你的镇子有要改造的地方,你这个人也有要改造的地方;那么,红色汉人要对二少爷怎样改造,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预知的事情。可是,他是土司的儿子,这个身份,终究是要陷他于困境的。
那么,二少爷选择做土司时代的终结者,恐怕与他无法挣脱他身份的这种困境不无关联。二少爷最终臣服于古老的复仇规矩,坦然抛却了凡尘,灵魂飞升,尘埃落定。这是命定,更是人为,读者也不难读出他对未来世界无法预知的困顿与难以掌控命运的惶惑。
参考文献:
[1]胡湘梅,肖胜旗.《尘埃落定》的叙述视角分析[J].山花,2011,(8).
[2]梁华.《尘埃落定》世俗人寰的俯视[J].沈阳教育学院学报,2004,(1).
(张恒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13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