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涛
林可胜:伟大爱国者和杰出科学家
■金涛
上世纪90年代,一次在与著名科学家严济慈老先生谈话时,严老跟我提起一个人。严老说:“当时国民政府给我和林可胜大夫颁发景星勋章,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是报上发了消息。”他接着又补充道:“林可胜大夫是协和医学院的。他通过美国医学界同行和美军的医生,为解决抗战急需的药品做了很大贡献……”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林可胜的名字和极其简短的介绍。
不知道当年获此殊荣的是否还有其他的科学家,但90高龄的严济慈对林可胜在抗战期间的功绩十分敬佩,留下很深印象。这固然也是惺惺相惜的缘故,因为他们都在同一时期,离开实验室,把全部智慧和力量投入全民抗击日本法西斯的神圣事业。是战争召唤他们,给了他们施展才华的另一个人生舞台。
严济慈多年后仍然记得林可胜的名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严老知道林可胜不仅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还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他们虽然属于不同专业,严济慈是物理学家,林可胜是生理学家,1948年,严济慈和林可胜同时当选为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首批中研院院士共81人,经民主推选产生,其中数理组院士28人,生物组院士25人,人文组院士28人。严济慈为数理组,林可胜归生物组。有人评论说,在首批中研院院士81人中,随便哪一个名字,都是当时中国学术界最出色的人才。这是恰如其分的。
林可胜是怎样的人,他的辉煌一生详情如何?我深感兴趣。
关于林可胜,海峡两岸知道的人大概很少。长期以来,他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在一些与他生平有关的纪念活动中,由于这样那样的忌惮,他的名字被有意或无意抹掉了,似乎历史是可以任人拆掉又可以重新编织的一件过时的毛衣。
然而时间是最公正的,随着偏见的雾霾逐渐消散,许多历史人物的真实面目终于浮现出来,获得公正的符合实际的评价。同样,林可胜这个被遗忘的名字,将会在中国现代科学史上重新闪耀。更重要的是,在中国人民
反抗日本法西斯的全民抗战中,林可胜的功绩永垂青史。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炮声震撼北平,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神圣战争爆发了。此时,林可胜正在欧洲,立即日夜兼程返回祖国。到北平后,他把协和生理系的事务作了妥善安排。
他和许多人一样感受到战争的召唤,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对于战争的惨烈和残酷,林可胜一点儿也不陌生,那不是从电影或书本中间接获知的皮毛印象。他曾经和战争打过很长的交道,在血雨腥风中,在和受伤士兵的亲密接触中,感受了战争的氛围。
林可胜,祖籍福建省海澄县。1897年10月生于新加坡。他出生于崇尚科学的华侨之家,其父林文庆,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曾创办新加坡第一所女子学校——中华女校,1921年出任厦门大学首任校长。其母黄瑞琼是著名老同盟会员黄乃裳之女,最早留学美国的中国女学生之一,任教于新加坡中华女校。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林可胜的姨父伍连德医师是我国现代医学奠基人之一,也是我国现代检疫与防疫事业的先驱,“中华医学会”创始人。在1910年至1911年之间,他临危受命,负责组织扑灭在东北暴发的肺鼠疫大流行。1911年4月,由伍连德主持的“万国鼠疫研究会”国际医学学术会议在沈阳召开。他因此在1935年成为中国第一位诺贝尔医学或生理学奖的候选人。
林可胜8岁时被送往英国,读完中学后即考进父亲的母校爱丁堡大学。1914年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因他有英国国籍须服兵役,被分配在英国南部普茨茅斯附近的印军医院当外科助理医生(另有一说法,他奉派法国南部,任英印军准尉,从事新兵战地救护训练)。战后仍回爱丁堡大学。1917~1918年担任生理学大师谢弗的助教,并连续在学刊上发表论文,深得谢弗赏识。1919年以优异成绩连续获得医学内科学士和外科学士学位,并被破格聘为生理学讲师,担任组织学教程,继续随谢弗从事生理学研究。1920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被聘为高级讲师。1923年当选英国皇家学会会员。
为了回国创业,并希望广开视野,增进学识,1922年林可胜致函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驻华医社(CMB)盼能获得资助。他前往美国与欧洲大陆游学,得到驻华医社批准,并希望他前往该社设立在北京的协和医学院任职一年,以代理该院生理系主任克鲁克山克的职务,后者需休假一年。正是这个机遇,改变了林可胜一生,也对中国生理学研究产生深远影响。
1924年,27岁的林可胜回到祖国,应聘为北京协和医学院生理学教授兼系主任,成为协和第一个华人教授。原先驻华医社只是希望林可胜在协和代职一年,然而由于他的出色业绩,自1924年至1937年,他任职协和生理系整整12年。这个时期,他的成就主要是形成一支高水平的科研团队,在生理学领域取得一流研究成果,为中国生理学奠定了基础。
然而,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林可胜义无反顾告别
钟爱的学术研究生涯,投身抗战。根据一次大战近4年的从军经历,他深知自已的岗位该在什么地方。他必须动员更多同行和他的学生们参与进来;还要充分利用自己在学术界的影响和社交网络,甚至他的华侨身份,争取海外侨胞和西方社会各界为中国抗战出钱出力。
想到这里,林可胜充满信心。
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安排好协和的事务,躲过日军监视,逃出北平,把子女护送到新加坡。之后立即经香港赴南京参加抗战,应国民政府卫生部长之邀,出任中国红十字会总干事。随后只身回到武汉,组织中国红十字总会救护总队,由他担任总队长。在他的感召下,立即响应者有700多人,协和南下医护人员几乎全部参加。经过一番组建,救护总队共有9个大队,84个小队(后扩充为123小队),每小队15至20人,分为救护队、医疗队、X光队、防疫队和环境卫生队等,担负起辅助军医和战区防疫的任务,成为抗战一支重要力量。
鉴于战争的持久性和医护人员的紧缺,林可胜先后在长沙和贵阳图云关创设救护总站,举办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和训练示范病房,以培养战地医护人员,还附设药品及医疗器械制造厂。当时的卫生人员训练所,实际上集中了医学包括基础医学在内各方面专门人才,规模之大,人才之众,远远超过国内任何一所医学院,前后训练近两万人。救护总站先后派遣100多个救护队分赴各战区,并在5个战区设立分站,有力支持了抗日战争。
抗战初期,前线由于缺医少药,伤兵得不到及时医护,往往轻伤转重,重伤致死,严重影响士气和战斗力。自救护总站在前线设立战地医院后,情况大有改进。伤兵运到后,及时加以医治,轻伤者痊愈后即重返战场,重伤员则经过紧急处置后,转移到后方医院。
由于林可胜的国际声望,中国红十字总会救护总队成立伊始,得到国际进步团体、个人以及爱国华侨的广泛支持,获得大批捐款、捐赠的药品和医疗器械。林可胜每年1 至2次亲赴美国募捐,在他执掌中国红十字总会救护总队6年间,据统计共募得6500万美元捐款,平均每年1000万美元,以当时汇率计,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数字(1937年中国政府的美国桐油借款为2500万美元)。
著名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在1940年率领南洋华侨慰劳团回国慰问,亲眼目睹林可胜的敬业精神和非凡业绩,深受感动,极表赞许,当即主动应承逐月由南侨总会捐助1万元给救护总站。
救护总站始终得到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的大力支援和帮助。当年,有一位德国人王安娜,她是中共地下党员王炳南的妻子,是奉宋庆龄之命,与救护总站联系的特殊人物。王安娜经常对红十字会的工作和伤病员及难民情况作出书面报告,及时对外报道宣传,扩大中国红十字总会救护总队的影响,并协助将募得的大量捐款、医药物品和物资转交。王安娜在她的回忆录《嫁给革命的中国》中,详细回顾了对林可胜的印象,以及中
国红十字总会的工作:
……到达长沙,我们访问红十字会办事处,受到林可胜博士的热烈欢迎。林博士是位年轻的看来精力充沛的医生。他是新加坡出生的华侨,著名的科学家。他在英国的爱丁堡留学,取得好几个学位后回国,战争开始时他是北京大学(误,应为协和医学院)的教授。战争爆发后,他立刻抛弃优越的职位和科学家的生活,向政府要求参加抗战服务工作。
……到了1938年夏天,中国全军仍只有275所野战医院,共计22.3万张病床。而且,这些野战医院——我亲自看过的——大多数只不过是肮脏的洞穴;衣衫褴褛的伤病员,大都只能睡在木板上或泥地上,连疟疾蔓延地区不可缺少的蚊帐也没有。为了补医生和护士的不足,林博士在长沙办起红十字学校,培养了几百名青年男女,分成小组把他们分配到前线去。“这个学校最初培养的几批医疗小组”,林博士自豪地说,“在前线都表现得很出色。令人遗憾的是,他们有的已经牺牲,有的负了伤,损失不小啊”!
1938年夏天,已有58个红十字队活跃在各个战区。后来,我常常与这些红十字队见面。在许多地方,他们的工作,他们那种献身精神,在各种困难面前都不屈服的乐观主义精神,使我惊叹不已。
许多跟随林可胜多年的战时医务人员,都不会忘记林可胜身先士卒、严格自律的作风。
1940年盛夏,林可胜亲自率领七八个医师深入湘北战区考察。当时许多地区不通公路,全靠步行。烈日下,他时常光着上身,头包白布,赤脚草鞋,走在队伍前头。每天午饭后,他就在村子里找个长凳躺着歇息。他训练自己该睡就睡,要醒即醒,始终保持旺盛精力。每到宿营地,他总是自已动手铺床,挂蚊帐,反对带勤务员。他们步行70天,回到贵阳后,根据沿途所见所闻,针对中国农村脏乱差的环境状况,拟定一个“水与污物管制计划”,推广到各战区,要求各战区从管好环境卫生、水源清洁、污物处理入手,切实减少军队传染病。这一计划的实施,对改善广大官兵健康状况,增强战斗力,起到了积极作用,也为改变中国乡村环境卫生提供了科学范本。
林可胜对受伤官兵怀有深厚感情,在他身上,时刻体现出救死扶伤的责任感。许多医护人员还记得一件感人至深的故事:有一年圣诞节傍晚,从前线转来一大批伤兵,救护总站的工作人员因时间已晚,推说病房已满,不予收容。伤兵们只好瑟缩地躺在训练医院门口。时近半夜,林可胜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下山视察,当场大发脾气,命令立即停止欢庆圣诞的晚会,全体医护及事务人员紧急集合,打开训练示范病房,安置好全部伤兵,并煮粥给他们吃,一直忙到第二天黎明。
然而正当林可胜声望如日中天时,他却遭到解职处分。有一种说法是:“原因约略有二:其一,红十字会救护总队及训练所潜藏大批共党分子;其二,红十字会的庞大资源为小人觊觎。”(见《中国生理学之父——林可胜》,张之
杰著)不过主要原因,是林可胜认为对国共两党所辖的战区应该一视同仁,红十字会的物资不仅应该发给国民党军队,也应该发给共产党军队,在他眼中,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王安娜的回忆录中也曾提到她前往山西五台山地区,访问白求恩大夫领导的国际和平医院,白求恩和她谈起缺少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情形。林可胜抛开党派之见,公正的办事作风,不可避免地招来国民党顽固派的非难,并对他的政治背景产生怀疑。
1942年夏天,林可胜卸去中国红十字会总干事和救护总队总队长之职。一直到1944年,林可胜奉命随中国远征军前往缅甸,出任中缅印战区司令官史迪威将军的医药总监。这期间,由于战况紧张,他不辞劳苦,经常每日工作16个小时,因此多次得到中国政府的嘉奖,以及英、美政府的授勋。
抗日战争胜利后,林可胜还做了一些很重要的工作,把各军医学校和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改组为国防医学院。他出任院长,创立军医中心教育制度,培训中国自己的军医。同时还负责筹建中央研究院医学研究所。
1948年,林可胜当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同年蒋介石拟委任他为国民政府卫生部部长,他坚辞不就。
经历8年抗战的磨难,本该大展宏图之际,面临的却是全面内战的爆发和复杂的人事纠纷,而后者恰是他最不擅长的。于是在历史转折关头,林可胜既没有随蒋介石去台,也没有留在大陆,1949年5月去了美国。他的心情是复杂而苦涩的。
林可胜后半生又继续回到课堂和实验室,先后任伊利诺大学客座生理研究教授、克雷顿大学医学院生理学与药理学教授兼系主任。1952年后又受聘于印第安纳州迈尔斯实验所,负责生理学药理研究工作及医学科学研究指导,直到1967年退休。1952年至1967年在迈尔斯实验所,对于疼痛及止痛机制作了比较深入研究,发表十多篇论文,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实用价值。1942年,林可胜当选为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1955年为美国科学院院士。世界各地不少研究机构和学术团体聘请他为成员,1961年香港大学授予他科学博士名誉学位。
1969年7月8日,林可胜因患食道癌在牙买加的京士敦逝世,终年72岁。
林可胜的一生,可圈可点之处很多,无论是对科学的贡献,还是抗战期间的业绩,以及他的人格魅力和崇高精神境界,这篇短文所能表达的肯定挂一漏万,我诚挚希望能看到更加翔实的传记。在本文即将结束后,再补充一个不得不说的小事:
在红十字会工作期间,对物资的发放上,对捐款与赠品,林可胜要求有关部门和财会人员,必须严格管理,廉洁奉公,一笔笔列有清单,以备查看,一丝不苟。与此同时,林可胜本人更是以身作则,洁身自爱,一尘不染。这位曾经经手几千万美元的红十字会会长,两袖清风,离开祖国赴美时却因为没有路费,只好变卖全部家当,最后就连朋友送的几双新袜子也卖掉了。
(作者为科学普及出版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