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美榕 [阿尔及利亚]萨莉玛·克卡尔
美国教育交流计划在阿尔及利亚的成效
付美榕 [阿尔及利亚]萨莉玛·克卡尔
9·11之后,美国对中东北非的公共外交注重地缘政治性,强调以公众为主体的双向交流,重要方式之一便是通过国际教育交流计划增进穆斯林主流民众对美国的了解。然而,即使在“盟国”阿尔及利亚,美国教育交流计划也成效甚微。究其原因,一是美国在中东北非继续奉行霸权主义,致使该地区的反美情绪很难平息;二是在“限制与被限制”的阿尔及利亚社会,文化与制度障碍导致项目参加者自主性与关系支持的缺失,从而削弱了他们参与社会活动的内在动力。
9·11之后,美国对中东北非的公共外交面临新挑战。美国政府认识到,必须促使双方在官方、知识分子及民间层面建立持续的对话机制。一个重要方式是推行美国国务院主导的国际教育交流计划,以增进该地区主流民众与社会精英对美国价值观、政治制度、对外政策等方面的了解,从而对美国产生好感并传播美国价值观。十多年来,美国国际教育交流计划资助了一大批穆斯林青年到美国学习、研究与交流。然而,中东北非地区对美国的负面情绪仍普遍存在。这不禁令人困惑:美国教育交流计划的公共外交成效何在?须要指出的是,阿拉伯与穆斯林世界纷繁复杂,对不同国家不能一概而论。本文聚焦近年来与美国保持良好关系的阿尔及利亚,基于项目参加者的视角探究美国教育交流计划对阿尔及利亚的影响力。这对于认识美国对中东北非地区公共外交的成败得失具有一定的样本意义,也能够为中国借鉴美国公共外交的可取之处同时避免其负面效应提供参考。
阿尔及利亚地处非洲与欧洲大陆交界处,扼地中海和大西洋航运要冲,地缘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自布特弗利卡1999年当选总统并于2014年成功连任至今,阿政府在国内和平方面的积极措施及改革开放政策促使美国政府认识到,对阿尔及利亚成功地开展教育交流计划,能够为整个中东北非地区树立榜样,从而削弱极端主义和激进穆斯林的势力,最终实现全球反恐的目标。根据跨部门工作小组(Interagency Working Group, IAWG)的报告,从1998年至2011年,美国教育交流计划资助了1727名阿尔及利亚人参加交流,其中2006—2011年期间的参加者为1341人,占总数的近80%。
美国教育交流计划旨在增进项目参加者对美国的了解与好感,并促成接受国政策环境的改变。据此,本文论证三个核心问题:阿尔及利亚交流者对美国的了解与好感有何改变?交流者回国后如何发挥作用并促成改变?哪些因素影响了美国教育交流计划对阿尔及利亚的公共外交成效?
我们通过国际交流项目学友网向2006—2011年间参加美国教育交流项目的阿尔及利亚学友发去调查问卷,共收回有效问卷81份。这81位学友参加的项目包括中东伙伴计划(MEPI)、国际访问者(IVLP)、青年领袖交流(SUSI)、富布赖特研究生(GS),近东与南亚本科生交流(NESAUGRAD)、富布赖特研修学者(VRS), 富布赖特外语助教(FLTA),英语奖学金(Access)。
问卷调查结果包括四个方面:对交流经历的总体满意度,对美国了解度的提高,对美国好感度的提高以及回国后发挥的积极作用。首先,大部分人对交流项目表示满意,其中98.7%的人认为交流经历“很有价值”,98.7%的人对参加项目“感到自豪”。其次,在对美国的了解方面,绝大多数人在美国参加了各种社交与文化活动,包括欣赏音乐会、戏剧、电影,关注当地电视新闻,举办阿尔及利亚文化讲座,访问美国家庭等。大部分人对美国的了解度提高很大,包括美国教育和美国人的生活方式,而提高程度最小的方面是美国外交政策和自由市场竞争机制。其三,在对美国的好感方面,交流者在一些方面对美国的好感度提高较大或很大,包括自由选举(占84%)、自由市场竞争(占77.1%)、言论与出版自由(占74.7%);然而,近三分之一的人对美国的总体好感度没有或几乎没有提高,近四分之一的人对美国生活方式的好感度没有或几乎没有提高。显然,对美国的了解度与好感度并非成正比,或者说,了解更多并不意味着更有好感。例如,交流者对美国的总体印象与生活方式的了解度提高最大,但好感度提高最少;对自由市场竞争和外交政策的了解度提高最小,但好感度提高最大。此外,他们回国后的表现情况如下。关于专业发展,85.9%的人把学到的知识用于教学,73.1%的人把学到的知识传给了同事,61.5%的人在教学、研究与学习方面扩展了视野。关于运用在美国获得的知识与资料产出研究成果,三分之一的人为报刊杂志撰写文章,五分之一的人在学术会议上宣读论文或做报告,仅1.3%的人在学术期刊或集刊发表了论文。关于分享收获,98.6%的人通过小聚会、脸书(Facebook)、博客,电子邮件等途径进行,但仅三分之一的人在社区做过讲座或报告。在发挥作用方面,71.2%的人在当地机构、社区及社团宣讲美国, 59.4%的人发起了非政府组织(NGO),28.8%的人参与了志愿者或社区服务。
美国教育交流项目在增强交流者对美国的了解与好感以及回国后的作用方面与六个因素关联显著。首先,性别在增进交流者对美国了解和好感方面影响不明显,但在回国后的表现方面影响显著。女性比男性表现更好、更主动地运用和分享交流收获。其二,就专业领域而言,与理工专业、人文艺术专业的参加者相比,社会科学专业的参加者回国后在发挥作用方面更积极主动。其三,就参加项目次数而言,在对美国了解方面,有两次以上经历者提高程度最小,而有一次经历者提高程度最大;在回国后的行动方面,有两次以上经历者比只有一次经历者表现更好;在对美国好感度方面,有两次经历者的提高程度远远小于有一次经历者。其四,就准备程度而言,准备越充分的人对美国了解度和好感度的提高越大;在回国后的表现方面,准备很充分者比准备不充分者更积极主动,而准备比较充分者的表现优劣参半。其五,就参加动机而言,以“学习新知识技能”和“获得赴美学习机会”为最大动机的交流者,对美国了解度和好感度的提高“较大或很大”,回国后的作用也“较大或很大”;认为“向美国人传播本国文化与制度”“比较重要”者比认为这个动机“非常重要”者提高更大。最后,关于项目期限,半数以上的人认为交流项目时间不足;项目持续时间越长,参加者对美国了解度与好感度的提高越大。
基于阿尔及利亚交流者对美国了解度与好感度的提高以及回国后的表现与作用,可以分析美国教育交流计划的成败得失及相关因素。
首先,交流项目提升了交流者的专业能力与国际视野,这是美国教育交流计划的成功之处。几乎所有的参加者都对项目总体上感到满意,尤其在学业与职业进取方面。此外,交流经历提升了交流者的品格与眼界,从而更加自信、开放、包容、理性。
第二,交流者能够近距离地感知美国,从而大大增进了对美国的了解与认可。他们最认可的是美国高等教育,包括校园氛围、教学方式、工作效率、创新精神等。对美国的更多了解还包括美国的族裔多样性与平等观念,以及美国人崇尚个人奋斗、努力工作、追求成功的价值观。这表明,美利坚文明与伊斯兰文明是相通的。对美国的更多了解也包括一些负面认知,如美国仍明显存在种族歧视。此外,交流者对美国某些方面的了解并未明显增强,如外交政策机制、市场竞争机制等。这反映了大多数项目侧重社会与文化主题,而忽视了美国经济运行与政治体制等方面。
第三,交流项目在增强交流者对美国好感度方面收效不大,这是美国公共外交“攻心术”的一大败笔。这表明对美国的好感并非仅仅源于在美国的生活经历,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个人的信念和判断力。此外,或许因为大部分交流者为个性鲜明的年轻人,不易受他人影响与摆布。很多参加者认为,美国教育交流计划的实质是增进“受益国”对美国的认同,是美国政府的一种“洗脑”方式,因而对交流项目持怀疑态度并拒绝改变。对此,有研究者指出,人们与异国近距离接触后并不必然要认同该国文化,毋庸说认同其外交政策。显然,美国价值观与美国利益的背离是造成双方之间误解的根源。只有当阿尔及利亚交流者目睹美国言行一致之后,才会对美国心生敬佩与好感。对此,简·梅里森(Jan Melissen)等研究者指出,只要美国对中东北非的政策在当地引发不满,美国的公共外交手段就难以缓和穆斯林民众对美国政府的反感与对立情绪。
第四,项目参加者回国后大都有所作为,但在参与社会活动与促进本国政策环境改变方面与预期目标差距很大。在分享收获方面,大部分人主动向家人、朋友、同学、同事讲述美国见闻或通过社交网络交流。在职业进取方面,大部分人对专业能力、工作质量要求更高,并主动地运用与分享学到的知识与技能,但在研究著述方面表现不足。在社会活动方面,大部分人积极传播关于美国的新知识、新思想,发起NGO组织,但很少一部分人参与志愿者或社区工作,更少一部分人成为机构、地区的领导者。这意味着项目参加者在影响本国内政与外交方面作用甚微。此外,女性比男性更热心地投身于公益行动,这对于一个“男权”社会来说是不正常的。总之,尽管大多数交流者从交流经历中受益良多,却未能在项目结束后充分发挥作用,毋庸说努力消除阿拉伯国家民众对美国的偏见。
美国国际教育交流计划的主要目标是增强外国公民对美国的了解与好感并引发“受益国”政策环境的改变。对于阿尔及利亚交流者来说,实现这些目标与三个因素密切相关。
其一,参加交流的动机与态度。项目参加者的动机在很大程度决定了他们对美国的了解、如何了解以及对美国的好感。一些参加者在美国经历了很多并学到了想学的东西,但并未改变对美国某些方面的看法;他们认为参加交流的首要目的是游历美国、了解美国,而认同美国和改变看法是第二位的。显然,他们并未把交流项目的目标内化为个人目标,对美国好感也未相应增加。此外,参加项目之前对美国的态度也影响回国后的表现。一些人对美国的预先评价是“经济发达、科技先进、自由民主、梦想之地,”这大大激励他们回国后积极分享收获并参与社会活动、促成他人改变。一些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参加交流,因而最终对美国的看法并未改变。
其二,与美国民众的互动。国之交在于民相亲。大多数交流者在项目进行期间参加了各种文化活动,从而与文化背景不同的人相互了解。与美国民众实地接触大大有助于项目交流者更好地感知美国,这也有助于摆脱对美国固有的负面印象,因为真正体现美国价值观的是美国民众。如南希·斯诺(Nancy Snow)等研究者所言,美国人民能够更好地展现美利坚民族乐于学习、改正错误从而在对外交往中互利共赢的品格。
其三,阿尔及利亚的制度障碍与社会环境。尽管大多数交流者从交流经历中受益良多,回国时充满热情与干劲,但并未充分运用自己的学识与能力发挥作用、促成改变。一个主要障碍来自阿尔及利亚社会,诸多制度问题挫伤了他们发挥作用、参与社会活动的热情和干劲。一些交流者认为,阿尔及利亚文化和宗教氛围是健康的,但人们的思想观念比较局限和封闭,而女性比男性面临更多困难。这些困难与障碍使交流项目的成效大打折扣。
通过实证研究表明,美国教育交流项目增强了阿尔及利亚交流者的能力与素质以及对美国的了解,但他们对美国的好感并未相应增强,回国后的表现与涟漪效应也非常有限。因此,就实现预期目标而言,美国教育交流计划收效不大。其主要原因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美国在中东与北非地区的政策是最大症结。美国的敌对政策使其苦心经营的交流计划功亏一篑,即使在其“盟国”阿尔及利亚也是如此。项目参加者作为社会精英人士,大都具有很强的思辨与批判能力,不会轻易改变想法与态度。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的反美情绪并非源于他们对美国文化价值观的误解或反感,而在于美国在中东北非地区的政策。仅靠交流项目并不能改善已经严重受损的美国形象;除非美国在对外政策方面进行重大调整,从而真正有效地弥合分歧,消除隔阂。另一方面,接受国的制度与社会环境影响交流项目成效。在“限制与被限制”的阿尔及利亚社会,存在思想观念保守,男女不平等、官僚体制等障碍。这直接导致项目参加者自主性与关系支持的缺失,从而削弱了他们开展社会活动,促成本国改变及助力国际交流与合作的内在动力。显然,交流收获的可应用性非常重要。
如此看来,要改善交流项目的效果,需要对以下方面进行改进:一是要求交流项目的管理者在项目申请阶段提供必要的建议。参加者固有的态度对交流成效影响很大,因此,须确保申请者对参加项目有良好的动机和充分的准备。二是项目设计应注重增进交流者与美国民众的互动。交流项目要真正有益,应减少说教式的讲座;与美国民众近距离接触更有助于增进彼此了解。此外,应保证交流者有充裕的时间完成项目,并增强对美国多方位的了解。三是应加强“受益国”政府举措与社会力量扫除障碍,使交流者回国后运用所学产生更大影响。项目组织管理者也须努力促使并保证交流者发挥影响力。
付美榕: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美国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教授。
萨莉玛·克卡尔(Salima Khelkhal):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美国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阿尔及利亚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