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艳艳
(浙江海洋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历经30多年的发展,翻译学在中国逐渐确立了独立学科的地位。翻译研究曾历经语言学,文化,哲学的转向。认知科学的快速发展又把翻译研究带入了新的时代。认知心理学给我们提供了描写翻译过程的新方法,以认知科学为理论工具,探索翻译过程里预设的认知推演,以及这个过程是否体现译者的创造性,这个鲜少涉足的课题引起了作者兴趣。
翻译研究有两个方面:一是对翻译结果的研究;二是对翻译过程的研究。对翻译结果的研究倾向静态性。以“翻译的结果(译文)”为对象,展开论证和质量评估等。对翻译过程的研究倾向动态性,认为翻译是一系列的重构,包括主体重构、语境重构、语体重构、时空重构等。认知科学的急速发展为翻译过程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框架,使语言学家认识到翻译的过程其实是个复杂的心理认知过程。
心理学家在研究人的记忆时发现:记忆是把各种信息分类储存,形成基本图式。现代图式理论认为[1]:人对世界的认知是以图式结构存在,图式是已知知识和经验的抽象框架。新的概念通过对比融入或更新旧的图式。图式既是认知的前提,也是认知的工具。闵斯基(Minsky)将图示理论引入人工智能研究,并用“框架”取代“图示”。大脑中一系列假设构成的心理结构体,其中的命题、框架与知识草案、文化图式与心理图式及社会心理表征等基本因素相互作用,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而复杂的认知语境。[2]框架是链接多个认知范畴的网络,认知语境为这些范畴提供背景联系。以认知语言学和心理学为基础,福康尼尔(Fauconnier)和特纳尔(Turnner)在心理空间理论基础上提出了概念整合理论。[3]概念是针对认知对象特有属性的思维基本单位和起点。概念的形成分为两个层次:1.基础单一概念形成。[4]2.由语言可阐释的概念系统形成。Fauconnier提出“人们使用语言进行思维和沟通时为了实现局部理解和有效行动而构建概念包,信息是以概念包的形式活动于心理空间。”1996年,他们继续提出了获准原则和识别原则:只要空间A在认知上与空间B有联系,空间A的概念a就获准激活空间B里的概念b。概念整合的运行就基于心理空间网络,最典型的概念整合网络含有四个心理空间:两个输入空间,一个类属空间和一个整合空间。概念即时地进行跨空间的选择性映射、组合、压缩、完善、扩展和优化完成一个认知过程。
翻译发生在译者为主体的心理空间,从原语的解码到译语的编码要进行多次概念整合,是个心理认知的动态过程。以解码过程为例,译者首先以读者身份依据与原文作者共有的认知环境在心理空间运行概念整合的过程,其结果是构建了译者的心理认知框架。对原文的解码是心理认知从语符表层流向框架的概念获取,是人类认知的逆向推理。原语文化和文本为输入空间I,输入I的词语A因关联性同时映射激活的概念a和框架a1,即时构建输入空间II和类属空间。A对a的映射是全部的或局部选择性的。对应激活的概念和框架经过类属空间的类比、压缩、组合、优选、扩展等步骤形成层创结构,构建整合空间。层创结构并不是认知内原本存在的结构,而是创新结构,因为译者与原文作者部分共享的认知环境使概念在类比、组合和压缩时必定会出现方式差异,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道理。翻译的过程里这样的概念整合会多次发生直至最佳关联的选择形成,译文才可以输出。
语用学里的“预设”一词最早是由哲学家提出的“先设”概念。弗雷格认为任何命题在被断言时都存在着“一个理所当然的先设”,即“构成命题主语的专有名词都必须具有指称对象”,否则该命题无意义。[5]我们用一组语句来呈现“先设信息”和“断言信息”的关系:
(1)北大在中国;
(2)北大不在中国.
当(1)和(2)断言为真时,必须满足同样的先设信息:“北大”的指称意义为真。就是说,一个断言语句与其否定语句满足同一先设信息。直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语言学家对“先设”的研究局限在语句内部,即围绕语句真值的先设条件。这些语句逻辑的研究呈静态特征,无法解释很多难题。例如:
(3)我没有赢得竞选,因为我根本没去参加。
(3)句的前半句预设了“我参加了一个竞选。”,后半句“我根本没有参加那个竞选。”又导致前面的预设无真值,这个“先设”是被下文语境撤销了。沈家煊认为,“简单肯定句的先设一般是不可撤销的”。[6]但如果说话人持有的信念与先设信息不一致,就会导致先设真值为空。为了解释这类现象,对语句逻辑真值的研究需从纯粹的静态二元(语句,命题)的语义研究转向动态四元(说话者,语境,语句和命题)的语用研究。最早把“说话者”作为“预设”要素之一的是斯多内科(Stalnaker),他认为“先设”信息是说话者在语句形成前就持有的观念,并不是命题、语句或者言语行为本身产生的。[7]这标志着“语用预设”概念的正式提出。语用预设的基本属性为动态性,表现维度有:共知性、单向性、主观性、合适性和可撤销性。言语交际中的说话者和听话者的身份不断轮换,说话者需要估判与听话者的共享认知,基于此来设置预设,确保交际成功。估判过程为说话者主观单方面确认,在语境的制约下可能出现偏差,不具适切性而导致交际失败。说话者也会努力调整预设,或更改,或撤销旧预设。如:
(4)学生:周四的考试是8点还是10点?
(5)老师:你选8点考还是10点考?
(6)老师:大家都是周三就考完了。
(4)预设了“周四有一个考试。”(5)预设了“周四考试有8点和10点两个时间。”(6)断言“周三才有考试(周四没有)”。(6)撤消了(5)的预设。所以(4)的预设只是学生主观信念,是(4)的话语形成前学生单向地坚信与老师共知的观念。共知性是预设顺利推动交际的前提;单向性和主观性可能动态阻碍预设成功推进交际;合适性则高度依赖现实语境。如老师规定考试得100分的学生奖励两个苹果(贴纸)。
(7)张:我得两个苹果。你呢?
(8)徐:才两个苹果?我得三个苹果。
在这个现实语境里,(8)句的“才”触发预设“两个苹果(100分)不够多。”考试满分是100分(分数不可能更多),所以(8)的预设不切合语境。预设的可撤销性一般是指随着交际的推进,预设不能恰当构建交际者的认知,被语境动态地撤销。例如:
(9)郭德纲:狗是人类的好朋友。我最爱火锅里的狗,各有各的爱法!
例(9)中“最爱”触发的预设包括“我爱狗。其中最爱某种狗。”下文“火锅”触发预设“杀狗吃狗肉。”撤销了前述预设。
预设不是语符表层结构,它由特定的词语或句法结构直接或间接地触发,这类词或结构被称为预设触发语。[8]预设触发语是预设的推导线索,语句的预设不包含触发语的意义。包括:定指词(专有名词,代词+名词等)、动词(含义动词、状态改变动词等)、副词(又、最、幸亏、难怪等)、从句(对比从句、条件从句等)等结构。如例(1)中专有地名“北京”预设“又一个城市叫北京”;例(3)中叙实动词“赢得”预设“参加了竞选”;(9)中副词ד最”诱发预设“我爱所有的狗”。
以译者为主体,在预设触发语已识别的前提下,预设是如何构建认知语境的?关联理论、图式理论和概念整合理论合作可以比较科学地描述翻译过程里预设的推理认知。本文选用英国著名散文家培根的名篇“Narcissus or Self-Love”来推演译者主体的概念整合。
第一段:Narcissus is said to have been a young man of wonderful beauty,but intolerably proud,fastidious,and disdainful….he came by chance one day to a clear fountain,…lay down by it;…he fell into a…rapturous admiration of himself,…[9]散文开篇讲述了一个名为Narcissus的年轻人的故事。他拥有罕见的美貌,一天他来到清泉边,俯看水中倒影,迷恋上自己姣美的面容……。文中“remained rooted to the spot till sense left him;and at last he was changed into the flower that bears his name;.…”中状态改变动词“left”和“change”为预设触发语,以“was changed into the flower…”中“change”触发预设的整合过程为例,空间I为原文输入空间,具体如图1所示。输入Ⅰ内关联动词“change”的原文本语境概念包括:A.词义概念:发生动作并产生不同;B.结构形式概念:A person was changed into the flower。映射构建输入空间II,激活译者认知环境中与“发生动作并产生不同”相关的概念包括:A.词义概念:1.以前的状态;2.发生了动作;3.现在的状态;4.两个状态不同;5.哪些不同等等。B.结构形式概念:(人或事物)发生动作产生不同。输入I选择性映射输入II得到匹配的认知框架构建了类属空间:1.范畴“人”的概念包(人的生理构成、人的社会属性等);2.范畴“花”的概念包(植物属性、花的分类、花的特征等);3.“发生不同”类属的概念包(花在形态上与人的不同、花在功能上与人的不同等)。类属空间内的认知框架以类比、递归、组合、压缩等方式处理相关联概念,最终实现对旧框架的更新并构建认知语境。三个空间映射构建整合空间,整合空间内概念与框架重新合成语义,形成层创结构。合成的语义中就包含预设信息:这个年轻人之前是“活的人”,具有“人”的生理特征(呼吸、心跳、体温等)、有社会属性(认知能力、礼貌修养等);现在“不是活人、已死亡”。译者从原文的整合中获取预设意义,这发生在原文解码过程中。翻译过程里预设的概念整合包括两段逆向的推演,一是从原文到译者认知语境的重构;一是从重构的认知语境到译文的整合输出。每段推演都包含多次概念整合。原文的预设构建译者认知语境的推演可以包括预设触发语识别的整合和获取预设意义的整合等。
图1 心里空间映射图
上文的推演相当于人类普遍认知模式的逆过程,即从创造性抽象概念—语言结构—现实语境的认知构建。译者输入空间和类属空间可激活的概念框架来源于其从对客观世界开始认知以来逐渐内化的抽象框架。当译者完全掌握语言能力,实现语言符号与抽象概念的统一后,语言符号对概念框架的激活,多空间的交叉映射,包括映射激活构建类属空间,类属空间运行关联检索和压缩,整合空间层创结构的形成其实是一个无意识的,自动运行的过程。输入空间的预设概念自动映射译者类属空间的内化经验图式,使一种经验框架作为模式框架来解读和构建另一种经验成为可能。哲学认为人凭借语言以概念进行思维使语言具有了主观性,这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基本标准。预设是思维主观性特征的语用体现。史密斯(Smith)提出语言主观性的语用三原则:1.交际规则;2.心理内容和实据性;3.感知和视角。预设实质体现说话者的交际目的、主观信念、立场、感知和视角等。预设的主观性特征直接导致了其单向性。[10]
有趣的是,整合空间与认知框架相关联能够行使修复再生功能,上例(8)的预设不具现实语境适切性,仍存在基于交际目的和立场的概念整合的可能性。内化的认知框架逐层重组完善实现缺失概念的填补和修复,一旦做出最佳关联选择,预设概念成功扩展认知语境,旧的框架也将被补充更新。例(8)中的预设违反合适性,却有可能找到合法于下文的认知理据:说话者可能持有嫉妒心理,用看似不合法的预设宣泄情绪。所以,概念包“违反语境的预设可以表达说话者立场和情绪”依然可以整合,并更新“不合适的预设可能表明说话者交际目的和立场”认知框架。同样,被撤销的预设概念包也存在整合的可能性。例(9)中“最”诱发预设“我爱所有的狗(活的动物)。”进入认知语境后,随即被下文语境“我吃狗肉。”撤销其合法性。层创结构“我爱吃狗肉,所以我并不爱狗(活的动物)。”与预设的冲突产生了幽默效果。总之,预设的主观性、单向性、共知性、合适性和可撤销性等特征动态地干预译者的认知语境重构。
认知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证实了翻译的过程是译者主体在概念整合模式下进行动态选择的心理认知过程,它必然包含译者的创造性。四个空间的整合网络运行基于动态选择性映射,整合空间在寻找最佳关联的过程中,认知框架的同化修复和更新,新框架的形成都体现动态性。预设经历解码和编码,如何在译文里体现译者的创造性?仍以杨自伍先生对上述散文的精彩翻译为例。
第二段:In this fable are represented the dispositions,and the fortunes too,of those persons who from consciousness…“那科索斯,一个美貌少年,心性高傲,藐视一切,令人不堪。一日偶至清泉,俯观水中倒影,美貌若隐若现,陷入如痴如狂,出神入定直至失去感觉变作水仙,名曰那科索斯;遂作为诸神祭品。”第二段开头的定指短语“this fable”为触发语,预设的概念整合包括:1.有一个寓言故事。2.寓言的价值是指导人的行为。含义动词represent触发预设“从故事里可以得出寓意。”原文输入空间I内“this fable…”映射激活“寓言”相关概念框架即时构建输入空间II,同时映射激活与“寓言”关联的文化、伦理、心理等框架,构建类属空间和整合空间。类属空间内运行类比、递归、完善、扩展对上文故事中得到的概念进行压缩并映射整合空间,更新原有的寓言框架,完成语言与概念框架的统一形成层创结构。新框架“这个故事是信念中为真(类比宗教故事、神话故事等等)。它的寓意为……”寓言框架的认知语境完成初始化。以这个认知语境为推理基础,概念整合使译者成功地从原文的语符中获取了寓言和寓意概念,即认知从原语符号中推理出抽象的概念并更新旧框架。当这个概念经过逆向的整合,以目的语输出时,输出的实为另一种语符和结构来承载的概念序列。这个“产品”与两个输入“原料”相比会表现出多维差异,差异本身就是译者创造性的体现。例如:第二段译文“尔辈自觉造化赋予美貌,或别具天赋,故不假自身勤奋,煞有介事自恋自爱,此辈中人性情命运,寓言之中暴露无遗。”原文中的“in this fable”在译文里位置的移动,致使其触发的预设的语篇功能发生改变,不再明示上文的预设内容,充当语篇衔接标记。原文中的预设成功构建了译者主体的认知语境,帮助译者获得抽象概念后,经过整合空间的加工,其功能被更改,这种改变体现译者的创造性。
语用预设的根本属性是动态性,可以表现为主观性、单向性、共知性和可撤销性等。翻译是个复杂的心理认知过程,是动态选择地进行多次概念整合的过程。语用预设在翻译过程里的功能是确立认知的起点,并动态构建认知语境。预设经过译者心理空间的概念整合后,在译文中可能失去原文中的功能,其表现可为译文中预设触发语位置的移动。这个变化体现了译者认知的创造性。本文仍留有研究空间,预设触发语在译文中位置的移动有哪几种类型;预设的可撤销性在概念整合过程中会对译者的创造性产生哪些干扰;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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