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刚
放学的铃声响了,玲玲拎着书包刚走到教室门口,胳膊就被一只手扯住了。嘿,玲玲,等一下。玲玲扭转头,看见大虎和瑞江正笑眯眯地盯着她。
眨眼间同学们都跑光了,偌大的教室变得空荡荡的。“你们干什么呀,不让我走?”玲玲不解地问他俩。“嘿嘿,我们让你吃糖块!”大虎的一张胖脸笑成了弥勒佛样儿,小舌头在嘴唇上来回舔着。
玲玲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平时她很少吃到糖块,家里来亲戚带的糖块大多让小水吃了,她只有眼馋的份儿。在她眼里,糖块无疑就是奢侈品了。
“嘿,你还不相信,我们哄你干么?”大虎向玲玲撇撇嘴。瑞江没言声,只是夸张地咂巴一下嘴,仿佛嘴里真含着甜丝丝的糖块。
见玲玲相信了,瑞江转身关了教室门。
“啊,你们要干什么?”玲玲惊悚地望着他俩。她从他们的目光里,发现了一丝异样。
“让你吃糖块呗!”大虎依然嘻嘻地笑着,笑得有些诡异。
“你们骗人哩——”玲玲转身要往外跑,却被大虎拦住了。胖敦敦的大虎就像一堵墙,一堵她无法逾越的墙。
“嘿,不能白吃我们的糖——”
“你们不能骗人——”
“哟,这傻妮子还挺厉害呀——”瑞江笑着和大虎对视一下。大虎靠近玲玲,俯下身说:“嘿,让我们看一个地方,看了那个地方就让你吃——”
“不然,就别想好事儿——”瑞江附合道。他是大虎的跟屁虫,大虎说油炸小鱼好吃,他马上就说连鱼刺都是香的脆的。
玲玲怔怔地望着他们,不明白要看她什么地方?
“哎,还愣着干么?快解裤腰带呀,嘻嘻——”大虎逼视着玲玲。瑞江朝玲玲挤挤眼:“听见没有?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看了就让你吃!”
“流氓,你们耍流氓——”玲玲终于明白了,脸腾地涨得通红,蹲下来,两手牢牢地揪住腰带,“老师,老师,有人耍流氓——”她想用哭喊声来制止他们的行为。
也许真是她的哭喊声起了作用吧,也许,是她那惊恐的声音让大虎和瑞江害怕起来。何况,玲玲依然拼死般地护着裤带,没有一点要松开的意思。教室位于学校的最西头,离老师办公室非常远,围墙外面就是漠漠的稻田。但他们还是害怕老师听到,于是,不得不放开玲玲,沮丧地拿上各自的书包跑出了教室。今天的事情对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个恶作剧,就像平时他们从稻田里捉个青蛙,或者水蛭,悄悄地放到女生的书包里一样,并没有想到这件事危害有多大,以为过去了也就罢了。
小学校在村子的最南端。玲玲走出校门往西拐,顺着那条大道往前走,走不多远再往北转弯,一直走就能走到家。村南是大片的稻田。正是稻谷扬花的季节,浓郁的香气随微风扑在她的脸上,钻进她的鼻子里。太阳离西山还有一大截儿,夕阳下的小河像一条彩练,池塘呢,像镶嵌在稻田中亮晶晶的宝石。以往,玲玲走在这里是最开心的,嘴里总爱哼歌,像“我爱北京天安门”,“火车向着韶山跑”呀,都是她最爱唱的。今天她可没那个心情了,她成了一只让水打湿翅膀的飞不起来的小鸟儿。
没走多远,从稻田里传来一个声音:“嘿,玲玲,快来看,这么多鱼!”
玲玲停住了,扭头往稻田里望,见一个人正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夕阳将他的半张脸映得红彤彤的。是小臭子。小臭子也上三年级,但和玲玲不一个班。
玲玲忧郁的眼里禁不住又迸出亮光,哎呀,真的有鱼吗?那太好了。她喜欢小鱼,有时,妈妈也带她来稻田里薅草,她就和其他孩子蹲在小河边看成群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曳,它们一会躲进茂密的苲草里,没多大会儿又钻出来。她每次来,妈妈都会带一个空酒瓶子,逮几条鱼放进去让她带回家玩。但妈妈绝不允许她独自来这里,她很听话,其实也不敢。晚上,时常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在河水里欢快地游动。
玲玲就把刚才的不快抛至脑后了,把书包放到路边上,两条小辫子胸前一个胸后一个,欢快地甩动着跑下了土坡。
小鱼呢,小鱼在哪?
小臭子伸手往玲玲面前一指,那不是?那么多鱼——
那是一条小河沟,宽不足两尺。清澈的河水里盘桓着一团团墨绿色的水草,有苲草有浮萍,还有水葫芦,它们随着水流舒缓地摆动着,像风中的杨柳,更像一缕缕的炊烟。一群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是那种常见的小鲫鱼,黑黝黝的背脊呈现着河泥一样的颜色。玲玲蹲下来正要把手伸进水里去逮,砰,一块泥巴落进河里,水花扑了她一身一脸。
“傻玲玲,傻玲玲——”
小臭子开心地大笑着,顺着窄窄的田埂,啪哒啪哒地朝南面的大鸣河跑去了,眨眼间就消失在绿蒙蒙的稻田里。
往家里走时,玲玲不敢和人们的目光对视,就连树上鸟儿的叫声都会让她感到一阵惊悚。
妈妈还没有收工,小水正在院里拿小板凳当马骑。他将两只小板凳用绳子连在一起,边噌噌地往前移动,嘴里边“嘚嘚,喔喔”地狂喊。小水白皙的肤色,白皙的脸蛋,整个人像从春天的水田里挖出的又白又胖的茨菇。
“你就知道疯玩吧,快放下!”因为心情不好,玲玲就对小水发脾气。小水已经弄坏好几个板凳了,但爸爸妈妈从没有责怪过他。
“嘿,骑大马哩,嘿,骑大马哩——”小水好像没听见,也似乎根本没把姐姐放在眼里,反而走得更快。左手往前一下一下地拽着小板凳,把抡起的右手当作了马鞭,身子和板凳一起往前耸动着。
玲玲冲弟弟一跺脚,喝斥道,听到没有呀小水,耍什么不好,又不是真马——
小水停住了,因为姐姐的声音高得吓人。但他没有从板凳上下来,又“嘚嘚喔喔”地在院里转起圈来,那样子不是在骑马,仿佛他就是一匹马,小马。玲玲上前去扯小水的“坐骑”。咕咚,小水倒在了地上……
铅灰色的暮蔼将村子笼罩时,妈妈才拎着锄头从田里回来。本来小水已经不哭了,但见到妈妈又哇地哭起来,说,妈妈,妈妈,姐姐打我,不让我骑大马——
母亲不由分说,上前扇了玲玲一记耳光。
玲玲没有哭,只是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脚上是一双用旧花布改做的袢带布鞋。那是母亲的杰作,家里的旧衣服、旧被子什么的从不舍得扔,在母亲的一双巧手里化腐朽为神奇,大的改小,小得不能再小的就糊了袼褙做鞋底;也有的做了鞋面。玲玲背的那个花书包,就是母亲用碎花布拼成的。
“你个死妮子,傻妮子——”母亲举起手来又要打玲玲耳光,但这一次手停在了空中,因为她发现玲玲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哎呀,死妮子,做了错事还犟!你倒有理儿了是不是?”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落下来。
啪——
院里又响起一声脆响。几只在空中飞来飞去觅食的蝙蝠,再一次被响声惊跑。
“哇——”终于,一声裂帛般的哭声在院里响起。
“我没有打小水,我没打他——”
“你还嘴硬?你个傻妮子——”母亲的声音恶狠狠的。
从前,妈妈只是骂玲玲傻,笨,当然玲玲做错了什么也免不了动手打她,但都是象征性的,虽然巴掌也拍在了玲玲脊背上或身体的其他部位,其实没有多大的冲击力。今天她下手那么狠,就因为玲玲惹了她的宝贝儿子。
这天晚上,玲玲又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一条离开鱼群的小鱼。她独自在水中游呀游,后来终于找到了伙伴们,在那一刻她激动得哭了……
第二天早饭后,玲玲和平常一样背上书包朝学校走去。村里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样板戏《沙家浜》中的“智斗”,阿庆嫂清亮甜美的嗓音回响在村子的上空:“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刚到学校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嘻嘻,傻玲玲——”
她一回头,是大虎和瑞江,“傻玲玲——”
“你们才傻哩——”想起昨天的事情,玲玲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用两手扯着胸前的一根辫梢,狠狠地回敬他们。她不想把昨天的事儿告诉老师,她害怕老师也说她傻。
“嘻嘻,她说咱们傻——”瑞江缩起鹭鸶一样细长的脖子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尖细得像公鸡打鸣。大虎呢,扭头对其他同学们说,“你们都听到了吧,玲玲说我们傻!嘿嘿嘿——”
于是,引来一大片哄笑。人们大声喊叫:“傻玲玲,傻玲玲——”“傻玲玲,傻玲玲——”
“你们知道吗?有一次,她妈妈训她,说揪着你耳朵告诉你的事儿,你怎么就忘个干净?她却问她妈,你多会儿揪我耳朵了?”
“还有一次,她妈下地回来带了一穗玉米,让她别在外面说,嘻嘻,她就说了,队里扣了她家五个工分——”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也许是大虎的,也许是瑞江的。此时她脑子里很乱,乱糟糟的像让水流冲得凌乱不堪的水草。许多张嘴巴都在对着她大声喊叫,喊什么呢?喊她“傻玲玲”。“傻玲玲”“傻玲玲”——
她哪敢再为自己辩解呢,在这巨大的声浪中她就是一根漂在河面上的草芥。她又觉得自己像让人剥光了衣服,恨不得眼前裂开一条缝儿,好让她钻进去。
整个上午她的眼睛都不大敢和老师对视,她觉得藏在老师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就像刀片般锋利冷漠,仿佛老师知道了那件事儿。她害怕老师也叫她傻玲玲。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老师没有这么叫她,依然叫她玲玲。但她总是悬着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中午放学她没有回家,她来到了学校西边的稻田。确切地说,是来到了一个池塘边。那是村南最大的池塘,中央有一眼瓮口大小的泉眼,日夜不停地往外涌水。在池塘东南角开一个豁口,水就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南面的大鸣河。
她蹲在了池塘北端。如镜的水面将她的脸映进去,一群群的小鱼从她的脸前游过来游过去。看它们那么欢快那么无忧无虑,她艳羡不已。她非常想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就像梦中那样。小鱼不会欺负她,和它们在一起一定会愉快的。有一次她问妈妈,鱼儿不吸气吗?妈妈说,鱼儿跟人不一样,鱼儿在水里吸气。她不明白,鱼儿在水里怎么吸气?妈妈说,水里有氧气,鱼儿在水里就像人在地面上一样。自此,她就总梦想着变成一条鱼儿。
“哎呀,小姑娘,你要干么呀?”一个声音吓她一跳。
玲玲忙转身,身后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那人穿一件短袖衬衣,深蓝色短裤,有一双如炬的眼睛。不知怎的,她觉得男人的目光有些像她的爸爸。
“下学了为什么不回家,一个人在这儿?”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玲玲不知说什么好了,男人温和关切的口吻和那慈爱的眼神,都让她心里发热,“我,我不想活了,我想——”她双手捧住脸哽咽起来。
中年男人惊诧地望着她:“咦,小孩子怎么想这个?快给叔叔说说怎么回事儿——”
当中年男人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两只手背在身后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们说你傻你就傻吗?我看你就不傻!嘿,你如果这样做才是犯傻哩。”
她不吭声,却依然抽泣着。“你是个好孩子。走,我送你回家。”玲玲觉得中年男人的声音非常中听。于是她就不哭了,用手背抹眼睛,透过指缝儿,她看到有小鱼在水面上跳,转瞬间又跳回到了水里。
她就起身跟着中年男人往家走。中午的水田是个宁静的世界,就连最喜欢聒噪的青蛙们也都闭了嘴。莫非,它们也要睡午觉吗?
……
“哎呀,你个死X妮子——”仿佛玲玲让妈妈蒙受了多大的屈辱似的,“你还想死,你个傻妮子——”又想伸手打玲玲,可这一次举起的手没有落下来。
突然她收住手。“是妈不好,妈不该说你傻!你哪傻呀,你是妈的好孩子,好孩子!”
“妈,你为什么说我傻?”
“你不傻,你是好孩子!”
呜——玲玲一下子抱住母亲,脑袋埋进母亲怀里哭起来,她觉得母亲的怀抱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在水中畅快地游动的鱼。她的妈妈就是水,是清亮亮的柔软温顺的河水。她在水里游呀游,自由而又惬意……
玲玲喜欢夏天的中午。更确切地说,她喜欢洒满白亮亮的阳光的路面,阳光让路面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河。她仿佛能听到阳光在上面跳跃的声音。“滋啦滋啦——滋啦滋啦”,阳光跳跃的声音就似河面上熠熠闪光的水花。
她喜欢踩着这跳荡的水花上下学。不用抬头望天她也能感觉到白花花的太阳悬在天上,照在她脊背上,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欢快的鱼。
她喜欢独自一人上学,放学回家也喜欢孓然一身。她害怕同学们的眼神,更害怕他们那一张张的嘴。因为,保不准会冷不丁从哪张嘴里迸出那三个字——傻玲玲。她害怕人们的眼睛,其实更害怕人们的嘴巴。
忽然,她停住了。一束金属的反光刺向了她的眼睛。她发现那束光是从路上一个凹处迸射出来的,像几片亮闪闪的鱼鳞。她低头仔细看,呀,哪里是鱼鳞呢,原来是一枚硬币,五分硬币。她弯腰捡起来。那时候,五分钱能买一个鸡蛋,能买一个削笔刀,能买两根铅笔;还能买一根红头绳。她喜欢红头绳,用红头绳扎住辫梢非常好看,就像落两只红蝴蝶,她跑,她跳,那两只蝴蝶也跟着她跑呀,跳呀。
回到家,她想告诉母亲,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她决定自己做主来完成一件事情。在她看来,这是件天大的事情。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她是轻轻地哼着这首歌儿走向学校的……
“嘻嘻,玲玲学雷锋哩——”
“嘿,谁说她傻,她才不傻——”
“还不是为得到老师表扬呗,嘿嘿,她不傻——”
“哈哈哈,老师从来没有表扬过她,这一下可出风头啦!”
“咦,五分钱可以买两根铅笔,买一个冰棍——”
“哼,还是傻呗——”
“她以为这样做别人就不说她傻啦?哼,还是傻——”
“也许,也许地上根本没有那五分钱,是她自己——”
第一节是算术课,下课铃声一敲响,老师离开后,大虎跳起来,将粗短的右手食指横在嘴上打一声唿哨,几个男同学立马围上来,数瑞江最积极。觉得有好戏看了,其他人也不出去了。于是,玲玲又被一双双饱含着不同内容的眼睛,还有那一张张令她悚然心惊的嘴巴包围了。
她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儿,完全是按照老师平时教导的那样去做的。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能装进自己的口袋呢?老师表扬她时,起初她是紧张和羞怯的,随即就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和欣慰。还是班主任老师,老师那两个眼镜片依然闪着刺目的亮光,但玲玲却觉得那亮光格外温馨,她一点也不害怕了。而且,老师的声音是那么庄重,没有一点戏谑的意思。这是她第一次受到老师的表扬。这一次,同学们也许就不会再喊她“傻玲玲”了吧。一种扬眉吐气的舒畅感和幸福感从她的心田滋生出来。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下课后她没有迎来同学们尊重的目光,而投向她的,除去嘲讽与鄙视,更多的是怀疑与不解。如果是其他同学,是大虎,瑞江,或者是班长史大鹏,还有学习委员安小英,他们做了同样的事情会是什么结果?这样一想,所有的委屈和羞愤一股脑朝她涌来。她啊啊地大叫着,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大虎的胳膊。
随着大虎的一声惨叫,玲玲感觉有一股热乎乎的粘液涌出来。她的嘴里又腥又咸,但非常解恨。这种感觉又鼓励了她。咔呲,又是一口。这时,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她自己。大虎疼得龇牙咧嘴,嘴里不停地喊,“玲玲,快住手,快住手,玲玲!”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猝不及防,把住嘴说成了住手。哎呀,这个像小绵羊一样温顺的玲玲,此时竟然变成了一只凶猛的兽,像老虎,也像狮子。不,是发疯了呀!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大虎这副狼狈相,更没有想到一向被人瞧不起的玲玲竟然把大虎治服了。她哪傻呢,如果傻,怎么会下嘴咬人呢?而且,又是那么狠,要不是老师闻讯赶来,咬下大虎一块肉来也极有可能。
自此,人们对玲玲的态度发生了改变。首先是大虎,他不但没有报复玲玲,而且也不再喊她“傻玲玲”了。有时候,他还主动和玲玲搭讪,样子极恭敬,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大虎了。许是为了补偿吧,瑞江还把自己刚买的一根深红色的铅笔送给了玲玲,玲玲不想要都不行。那个哄骗过玲玲的小臭子呢,一天放学后,在学校门口拦住玲玲,先是说了声对不起,尔后又非得带玲玲去小河沟里捉鱼。他对玲玲说,我逮一条你就用水草串起来,一会儿就能让你串满,回去让你妈给你炸了吃。玲玲自然没答应,尽管她很喜欢吃油炸小鱼。
玲玲的妈妈呢,那天当大虎的母亲领着被咬伤的大虎来到她家时,她惊得嘴巴里差不多都能塞进一个馒头。并不是因为她看见了大虎那血淋淋的伤口(其实已经让村里的医生包扎和清理了),她是没想到平时逆来顺受不被人放到眼里的玲玲竟然敢下嘴咬人。她身上忽地有了一种力量。她明白,从此自己不能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女儿了。虽说她不停地向大虎的母亲赔不是,还答应给人家两块钱作为赔偿,但心里却又美滋滋的。这总比玲玲让人欺负了强吧,往后玲玲再不会在外面受气了。
一天,在放学的路上,大虎见四下没人,快走几步,追上了玲玲。
“有什么事儿吗?”玲玲歪着头问大虎,却没有停住脚步,右手依然牢牢地扯着书包带儿。她的声音依然那么轻柔细小,却非常有底气了。大虎手里拎着书包,和玲玲并肩往前走,不肯落后半步。边走,边笑嘻嘻地告诉玲玲,说班里再选班长时,他要发动全班同学选玲玲。还说,他非常讨厌史大鹏,这次一定要把他撸下来。
玲玲愣怔住了,扭头瞥一眼大虎,她完全相信大虎是发自内心的。而且,大虎也有这个能力。他们班上有一明一暗两个班长,明的自然就是史大鹏了。暗的,就是他刘大虎。史大鹏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非常听老师的话,老师自然也很喜欢他。而大虎正和史大鹏相反,大虎身上的缺点,正好是史大鹏身上的优点。史大鹏也有缺点——譬如,因为学习好又是班长,平时就显得有点清高傲气,尤其是对学习差的同学,就不怎么放到眼里,爱拿俯视的眼神看人家。大虎呢,虽说他爱搞个恶作剧呀,又有些霸气呀,但他豪爽大气,乐于助人,有人忘了带课本,他会主动把自己的让给人家;有时候,他还帮学习差的同学做题。有亲戚来他家,带了花生呀,苹果呀,他也乐意拿来一些和同学们分享。因此,虽说他在老师眼里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孬学生,但他周围总是聚拢着一些像瑞江那样的跟屁虫,在班里很有号召力。
因为离下学期还早,玲玲根本没拿大虎的话当回事。何况,她也没那个想法。她怎么能想到自己要当班长呢?
但大虎说到做到。这一年春节过后,班里开始选班干部了,因为大虎的努力,玲玲竟以高票当选。史大鹏落选了。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了老师的意料。在班里各个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史大鹏,怎么只得了廖廖几票呢?他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稀罕:学习成绩不怎么优秀的玲玲,竟然以高票当选了。可当选了也不能让玲玲当班长,尽管她做过拾金不昧的好事儿,他也表扬过她。但在他眼里,玲玲和史大鹏是没法比的。
他很快就找到了不让玲玲当班长的理由。他站在讲台上,用那两只眼镜片闪出的白光,尖辣辣地扫视一下每个学生的脸,神色严肃地说:“玲玲太野蛮了,她咬过人,而且还咬了两口,咬得那么狠!这样的同学能当班长吗?当班长要品学兼优……”
老师越说越生气,仿佛人们不选他最欣赏的史大鹏就是故意和他过不去一样。他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这次选举结果作废,发生这种情况,只能用特殊的办法来处理了。我提议还是品学兼优的史大鹏担任班长,同意的请举手——”
玲玲把头垂得低低的,她感觉老师的声音像一把刀子在她身边舞动,她不知道人们是否都举起了手,但她还是把手缓缓地举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胳膊上似压着一块大石头。
“好,史大鹏当选——”老师的声音依然很大,而且还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初春的黄昏最像黄昏了,漫天漫地是夕阳那种凝重的酱黄色。风还有些凉,一股一股地扑在玲玲的脸颊上,也钻进她的衣领里。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睛依然盯住那个池塘。
这时,水面上又映出了中年男人那张粗糙而和蔼的脸。还没等玲玲转过头,那个她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哎呀,小丫头,你咋又想那个哩?”其实,当玲玲走下坡岸,他就发现了,于是就悄悄地跟了过来。“你个小丫头,走,跟我回家——”嗔怪中,更有几分亲切。
这一次,玲玲没有对他哭诉,她只是感激地望他一眼,然后把嘴一撇,说:“俺才不想那个哩!就不兴人家在这儿玩吗?你看,这泉眼冬天也不结冰,小鱼照样游呀游,真好玩——”她说得没错,凡是有泉水的地方,即便寒冬腊月,水草也和夏天一样翠绿茂密,小鱼在里面尽情的游动,哪里去理会外面那呼呼作响的冷风呢?
此刻,玲玲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她随着鱼群顺着水流游到了不远处的大鸣河。只要顺着河水往下游,最终就能游到大海。老师不是说,世上的每一条河,无论大河还是小河都连接着大海吗?
大海有多大?
每天,太阳就从那里升起!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