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邵次公
邵瑞彭(1887-1937),字次公,书法已得“瘦金体”三味。
黄昏,邵瑞彭次公喜欢去鱼市口街拐角处的“恍惚”茶馆去喝茶。这家茶馆养了一只肥硕的猫,通体黑色,两眼黄得像金子一样令人心醉。每次见邵次公进来,它都要跑过去卧在他的脚下,然后,用金黄色的眼睛盯着他看。次公就有了抚摸它的欲望,黑色的皮毛犹如绸缎一般光滑,抚摸着它,次公心底就有颤栗飘过。
要上一壶茶,斟满茶瓯,刚送到嘴边,就听背后有人在咬着耳朵嘀咕:
“听说了吗?河大一个邵姓教授,不仅是杆烟枪,还是个色鬼!”
“是啊!还和他的女学生搞在了一起!”
邵瑞彭坐不住了。他没有回过头去看那两个人的面孔,只轻轻站起身,走出了"恍惚”茶馆。
深秋的开封街头 ,风竟然凉得刺骨。邵瑞彭裹了裹单薄的衣衫,朝火神庙街的公寓走去。来开封的这些年里,他觉得自己精神的橐囊,正一点一点地干瘪下去。
他怀想起一个人来。
早些年,次公是个天下闻名的斗士。那时候,他还在京城,头上顶着一顶众议院参议员的桂冠。1923年深秋,曹锟贿选总统,他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了这场丑闻。曹锟的部下威胁他说:“花钱卖选票,总比拿枪顶着你的脑袋让你投票强吧!”次公愤怒了,把曹锟贿选给他的五千银元支票拍照后寄给京沪各大报纸,把贿选事件搅了个满城风雨。
京城呆不下去了。为躲避追杀,他先后到过上海和淳安。淳安是他的家乡,在这里,他受到热烈欢迎。石硖师范的学生高举“揭发五千贿选,先生万里归来”的巨大横幅,集体到车站欢迎他。曹锟倒台后,1925年的夏天,邵瑞彭又回到了北京。北洋政府任命他做教育总长,他坚辞不就,从内心深处不愿再涉足政界。在京期间,先是与友人组建“聊园词社”,相互唱和。后入几所京师大学任教。之所以屡屡变换学校,是因为曹锟的旧属不想放过他,对他实施了多次暗杀。
这个时候,河南大学校长许心武替他解了暗杀之围。1931年暮春,许校长聘邵瑞彭出任河南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许校长对他很厚爱,每月给他的薪酬是三百大洋,是河南大学所有教授中薪水最高的。邵瑞彭有吸大烟的癖好,住在学校不方便,许校长就在财神庙街给他租下一处宅院。这处宅院有九间房子,三间作为客厅,三间作为书房和卧室,此外的三间当做厨房和厨师住的地方。来开封时,次公想带家眷一同前往,他老婆不愿意。她说:“我不去那个遍地牛二的地方!”
来开封不长时间,许心武就调离了河南大学。尽管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每到心绪有了波动的时候,邵瑞彭都会奇怪地想起他来。
为排遣漫长秋夜的孤独,次公与卢前、武福鼐、朱守一等人组织了”金梁吟社”,有一批酷爱诗词的河大学生和社会才俊参加了进来。他还自筹资金,帮学生出了诗词合集《夷门乐府》,几乎是同时,他的词集《山禽馀响》问世,好评如潮。施蜇存专门给他写来了一封信,称他的词:“宗《花间》、北宋,出入清真、白石,甚或过之。”
河南省政府主席刘峙很喜爱次公的词,把他称为“小柳永”,《山禽馀响》里的词,闲来还能背出几首。一个时期,次公成了刘主席的坐上宾。
河南省图书馆想刊印一套本省先贤的著作,临下印馆了,才发现经费差了一大截。馆长井俊起找到了次公,想让他去刘峙那里疏通疏通。次公笑着说:“份内之事,当尽力!”隔一天 次公拜访刘峙,说起出书的事,刘峙当场就安排属下给办妥了。
刘峙政务之余,也时不时地作几首小诗,时间一长,也有一百多首了,他想刊印成册,找人作跋,就找到了邵次公。跋成,竟终篇不题刘诗一字,云里雾里,让人看得糊涂。武福鼐一次问起这件事,次公说:“刘某之诗,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一个时期,河南颁布戒鸦片令,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次公不予理睬。他吸食鸦片 ,却不会烧烟泡,常烧伤鼻子,因此他的鼻头总是黑黑的。他黑着鼻头去见刘峙,有人看不过去,提醒刘峙说:“攸关政令!”刘峙就慢慢疏远了次公。
1935年初,靳志回开封定居。次公与靳志在北京时同为“寒山社”成员,属于旧时相识。两个人重聚开封,自是来往密切,一有闲暇,便相邀小酌。他们二人还有个共同的兴趣,就是书法。次公的书法原来走的是欧阳询一路,这时忽然对宋徽宗的“瘦金体”入了魔,每日临《赵佶千字文》数十纸。靳志看着老友的背影,暗自叹道:“次公恐怕将有桃花之劫!”
竟果然被靳志言中。
“金梁吟社”里,有个叫李澄波的女诗人,在尚志女校教国文。本来已经结婚了,她不顾丈夫的反对,硬加入到了社里来。她喜欢读次公的词,读《山禽馀响》,都读出相思来了。每次雅聚,她的目光只追随着邵次公一个人游走。那目光柔得像三月的桃花,满坡粉红色的诱惑。次公读懂了这目光,可他选择了沉默。
冬天的一个夜晚,李澄波只身一人到财神庙街23号,找邵次公请教诗词创作上的问题。坐下不久,窗外就下起了漫天大雪,继而狂风大作。狂风搅着鹅毛般的雪片,把窗纸敲打得“噗噗”直响。这一夜,李澄波没有走。第二天,李澄波羞涩地说:“这是天作之合。”
很快,他们的事情东窗事发,李澄波的丈夫一路破口大骂,旋风似地闯进河大校园。那时候,次公刚刚下课走出教室,一群学生簇拥着他,他说了句什么风趣的话,学生们便清澈地笑起来。李澄波的丈夫就是这个时候走向前去的,他一把扭住了次公的衣领,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扇了他两耳光!
耳光事件后,次公的烟瘾更大,鼻头更黑了。一些旧友同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对他冷淡了许多,交往也日渐稀少。尤其让他伤心的是,他的得意门生武福鼐也不再登他的家门。“金梁吟社”也风吹雨打散了。有一天,他路过武福鼐家门口,这天他阴郁的心情稍稍透出一丝阳光,他走进院去。武福鼐的妻子正在院里喂鸡,见他进来,掂起扫帚疙瘩对着一个老公鸡骂起来:“你个好打野食的东西!”
次公默默地退出院门。先前,这个贤惠的女人每次听说他来,都是早早熬好了燕窝粥等着他。武福鼐知道,在北京中国学院教书时,他最喜欢喝的就是燕窝粥了。
李澄波和丈夫离了婚,和次公住在了一起。说等选个好日子,把结婚仪式给举行了。次公木然地点点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次公的心情也一天一天地坏下去。
又是一个漫天大雪的冬夜,李澄波外出参加了一个诗会。这天夜里,邵次公吞鸦片自杀了。
李澄波彻夜未归。
张乐天
张受祜(1882-1974),字乐天,号乐道人,云烟山馆主,听香馆馆主。书法擅甲骨、金文、石鼓、小篆、隶书。精于篆刻。
张乐天是土生土长的开封人。在夷门,他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了。他的爷爷是清朝的举人,父亲张梦公是清朝的贡生。张梦公在大相国寺旁边设馆课徒,教出了晚清末科亚魁李秋川等一干才俊。
贫寒的家境,张乐天自幼饱受生活艰辛的熬煎。他兄妹八人,油盐酱醋,吃喝穿戴,全靠父亲那张嘴巴不停地吧嗒吧嗒着支撑。科举废除,学馆关门,十六岁的张乐天辍学了。不久,入开封石印馆做了学徒。干了两年,升为石印馆缮写,这个时候,他父亲的一个学生拉了他一把,把他保送进了河南简易师范学堂读书。毕业后,直接进了河南省政府做了职员。
命运刚有转机,他就和父亲的那个学生闹翻了。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那个学生听说他爷爷有一本诗词手稿《藏剑集》,要他拿来一看。看后,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以那个学生的名誉刊印发行,发行所得全归张乐天,他分文不取。张乐天听过这个建议后满脸涨得通红,一把抓起那本手稿头也不回的走了。父亲的学生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个时期,张乐天练习书法达到痴迷程度,坐在办公桌前常常用指头蘸水背临篆书《石鼓文》。那个学生站在阴暗处,看着张乐天冷冷而笑。1934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河南省政府在开封举办“河南现代书画展览会”的消息却早早地发布了出来。张乐天异常的兴奋,他的整个心思,几乎都用在了备战展览作品的创作上了。这次展览,张乐天共有山水画四件,花鸟画三件,书法有大篆一件,行书两件入展。展览刚一结束,父亲的那个学生就把他叫了过去,摇晃着手里的几页纸说:“检举你的!”便以耽于书法影响公务为由解雇了他。看着张乐天离去的背影,父亲的学生淡淡地说:“我可以给你个饭碗,同样也可以给你砸碎!”
迈出省政府的大门,张乐天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卖画!他是艺术领域的一个通才,于书法,真草隶篆行,都有着很深的造诣;于绘画,山水、花鸟皆精,人物也能来几笔。这次全省的书法大展说明了这一点。早些时候,张乐天在篆刻上也曾下过苦功夫。他的篆刻,上溯秦玺汉印,下涉明清诸家。尤其对吴让之用功尤勤,颇有心得。若干年后,我在“京古斋”曾见到他用青田紫檀石刻的朱文“焦氏应庚之印”,与吴的朱文印几可乱真。1937年西泠篆刻名家方介堪陪同他的老师丁辅之游历到开封,对张乐天的篆刻一见钟情,便请张乐天治名章“方岩”一枚。方介堪原名文渠,后改名岩,字介堪,以字行,其名倒几乎被人忘却。印刻好,丁、方二人大为赞誉,由方介堪出面在开封“又一新”饭店宴请张乐天作为答谢。丁辅之出席了这次宴会。
丁辅之给张乐天留下一封信函,让他持函去上海拜访书坛泰斗吴昌硕,或许对他的篆书和篆刻都不无裨益。秋风乍起的季节,张乐天拎着两只寺门老白家的桶子鸡坐上了东去的列车。到了上海,由于秋老虎肆虐,那两只桶子鸡已经有了异味。在一家小客栈里,张乐天就着白开水吃完了那两只鸡,连夜坐火车又回到了开封。这一次,虽说没见到吴昌硕,他却用身上全部剩余的钱买了一本新刊印的《吴昌硕临石鼓文》法帖回来。坐在大坑沿自己的家中,开始揣摩起这本从上海买回来的法帖。一天深夜,他对着这本法帖忽然狂笑不止,黎明的时候才趴在书案的一角睡去。《河南近代书法概览》一书对张乐天之后的篆书评价说:“大字石鼓左右参差取势,简穆高运,苍润不俗,酷似枯树春深著花。”也有评论家站出来,拿他的石鼓篆书和吴昌硕做了比较:吴书拙中有巧,而张书巧中带拙。于吴昌硕之外,可谓另辟蹊径。
张乐天曾写过一篇《自叙》的文章,透露了他从艺的大致途径。他说:“吾诗、书为先父家传,画学乃生性所近。”诗歌一技,是那个时期文人的童子功,自小必须修炼的。张乐天的诗歌,不见结集传世,今天已很难窥其全貌了。他曾与夷门名士关百益、许均,相国寺净尘大法师等结“艺林雅集社”,但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诗词唱和之作。张乐天的诗歌,今天能见到的,只有寥寥几首题画诗了。譬如《题秋林读书》:“秋高红树老,日冷青松秀。”《题深山古寺》:“巍巍千古寺,数里入云峰。”等,有唐人风韵,深得王摩诘神髓。
一年后,张乐天退出艺林雅集社。因为他切肤地认识到,诗歌不能当饭吃,他得靠卖画来养家糊口。起初,他的画风走的是黄子久一路,作画时用笔很大胆,把浓墨用到了极致,这些画 画出了他对自然物象的认知和感受。然而,画挂到京古斋等字画店里,过一阵子去看,还依然纹丝不动地挂在那儿。很是困惑。净尘大法师对他说:“要为艺术,你为自己画;要为生计,得为世俗画。”张乐天如醍醐灌顶,改学王蒙、王石谷诸人,画风为之一变。
此后的十年间,张乐天的画风靡汴上。他画室的门口,常有数家字画店的伙计等候。为争到他的画 ,字画店之间常常哄抬画价。博雅轩和古天阁的伙计为争夺他的画曾大打出手,为此瘦弱的博雅轩伙计被对方一拳打落了两颗焦黄的门牙。解放后,开封市政协工作人员和他闲聊时,他无限怀恋地说:“当年我凭着一支笔,挣下了九处院落,上百亩的良田!”但是,他避而不谈的是,他的院落和良田后来都被分给了翻身得解放的劳苦贫民。为此他还戴上了资本家的帽子,让他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受尽苦头。
晚年,张乐天在开封书店街景古山房门前摆了一个小摊儿,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衫,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了。小摊上胡乱摆放一些廉价的青田石和他自己画的书签、折子之类。画的内容很单一,淡墨画个山头,在远处勾几只飞鸟,然后题上“望断南飞雁”字样。这些物什都很便宜,大都是几分钱一个。然而,却极少有顾客来到他的摊前。
除非下雨,他每天清早出摊,黄昏收摊,颤抖着花白的胡子,孤苦伶仃的,在摊前一坐就是一天。
邹少和
邹廷銮(1872-1945),字少和,书法师承晋唐。
清光绪二十八年秋, 邹少和在开封的河南贡院参加乡试,考中第389名举人。第二年,参加礼部会试的时候,运气却没有那么好,进士榜名落孙山。
他父亲托门子,掏了些银两,在京城巡警部给他捐了个“警正”的职位。邹少和对这个“警正”不感兴趣,很是苦闷。那些日子里,他痴迷上了戏曲。很快,他与杨月楼、汪桂芬、俞菊生等京剧名角都成了好朋友。
辛亥革命爆发,邹少和告别京城戏曲界的朋友,回到开封,在经教胡同定居下来。他与萧劳、张伯驹、靳志成立了夷门书画社,探讨绘画和书法。
邹少和的书法,四体皆工,尤以行草见长。他的行草独辟蹊径,以苏轼笔意写晋人风韵,潇散而蕴籍。他认为,书法得给人以美感,如果书法去执意追求丑的东西,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然而,书法对邹少和来说,只能算是客串,闲来捻管罢了。
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画。在开封,他画画的名气,要比他书法的名气大得多。
他是个花鸟画家。他的花鸟,走的是北宋徐熙一路,野逸潇散,山林之气浓郁,没有一点文人的造作。他并非不会画山水,在京师的时候,他的山水画照样技压群雄,田际云、程砚秋、尚小云等很多的戏曲界名伶都跟他学过画。京剧大家姜妙香跟他学画时间最长,后来又推荐弟子沈曼华也来跟着学。
回开封后, 邹少和不再画山水画,完全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祝鸿元。祝原在省政府任职,雅爱丹青,专注于山水画。晚年隐居夷门,以卖画为生。经人介绍,豫西大实业家耿某曾来开封京古斋买祝鸿元的山水画,一进店门,他却被另一幅山水画吸引住了。那幅画画得烟雨空濛,层峦叠嶂,气势壮阔。然,山深处勾一茅舍,有二高士煮茶论道,给画面平添了几许婉约。整幅画意境幽邃脱俗,耿某看得两手竟攥出汗来。耿某阅画即多,能让他一见心动的不多。
后来,耿某没有买祝鸿元的画,却把邹少和的那幅山水买走了。邹少和听说了这件事,跌足长叹,以后就洗手不再画山水画。
邹少和生性耿介,诺大的开封城,他愿意交往的人不多。但他能与祝鸿元作彻夜长谈而不知疲倦,便把祝引为知己了。从北京回到开封,生活里少了京剧,梆子戏,邹少和觉得丢了魂一般。祝鸿元劝他去看看豫剧祥符调,并且对他说:“祥符调中有个叫陈素真的,唱《三上轿》,那才叫好!”
邹少和说:“不看!”
邹少和有个多年的怪毛病,从不看坤角的戏。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就是讨厌坤角戏。祝鸿元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隔几天,祝鸿元备了家宴,请邹少和去小酌两杯。去时,见祝家有一年轻女子,往日未曾谋过面。女子眉目清秀,看上去很瘦弱。正疑惑间,那女子向他开口打招呼:“您老来啦?”一霎间,邹少和愣住了。这声音宛若雏凤在梅林中鸣啼,他还从没有听到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他开始对这个瘦弱的小女子充满好奇。
席间,经祝鸿元介绍,邹少和才知道,和自己打招呼的那个女子就是豫剧名伶陈素真。
接下来的日子,邹少和一口气看了陈素真主演的《凌云志》《齿痕记》《涤耻血》等剧目,越看越想看,只要是陈素真出场的戏,他像着了魔一般,出出都去看。他完全被陈素真的戏给迷住了。
邹少和开始研究豫剧,不久,他写出《豫剧考略》一书,成为第一部研究豫剧的专著。在这部著述里,给了陈素真很高的评价,称她为豫剧中的梅兰芳。
1936年春,京剧名家尚小云来到开封演出,闲暇时去经教胡同拜访他,他向尚小云推荐了陈素真的祥符调。尚小云提出看陈素真的《涤耻血》,在唱这场戏的时候,陈素真的嗓子“倒”了,一时之间,竟无法登台唱戏了,她感到很痛苦。
邹少和常派人接陈素真到家里来,教她画花鸟,画草虫。过一阵子,夏天到了,有人拿了扇面让她画。画好了,看看,不成个样子。邹少和站在一旁,拿起画笔,左一涂,右一抹,再看,像一幅画了。
邹少和专门给陈素真写了一出戏,《蟠桃会》。看了本子,陈素真很喜欢,她在心里说:“我要演火它!”刚演了两场,卢沟桥事件爆发,陈素真开始演《伉俪箭》《克敌荣归》等御敌救国一类的武戏。
日本侵入开封,邹少和所在的汴京面粉公司倒闭,他失业了。有旧时好友王某拉他出来给日本人干事,被他大骂一通赶出家门。
日本投降的那年秋天,邹少和病逝。
散一居士
许钧(1878-1959),字平石,号散一居士等。书法碑骨帖魂。
散一居士许钧祖籍是祥符县杏花营人,他们举家迁居开封,是与清道光年间的那场大水有关。那年,黄河在杏花营张村决堤,滔天的浊浪瞬间吞噬了田野、村庄和树木。平地变成了河流,石磙在激流中打着旋儿。许钧的父亲看着妻子业已凸起的肚子,套好平头车子,说:“进城逃荒!”
1878年12月19日,许钧在开封塘坊口街出生。他呱呱坠地的那天黄昏,许家院子的上空飞满了灰色的鸟雀,接着,大雪漫天而下。开封有让孩童抓周的习俗,抓周那天,许父把三样东西摆在了许钧面前,秤杆、木头短枪和一支秃头毛笔。许钧在地上爬着,胖嘟嘟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那支秃头毛笔,而且还狠狠地在棉花被上划了一下。许父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十六岁的时候,许钧投到河南名儒李星若门下修炼“四书五经”。那年,1894年,李星若和好友王筱汀同赴汴梁试优贡,许钧前往拜访他们。谈吐之间,李星若大为惊异,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有着异于常人的禀赋。只是许钧读书太杂,他内心隐隐有一丝不安。在稍后的一次会晤中,李星若郑重地告诉他:“你这个年龄,当读圣贤之书,否则,易误入歧途!”许钧的脸红了一红,因为他正偷偷地读一本春宫小说。
数年后,许钧参加了清朝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考取乡试开封府第一名,旋“纳优贡生”。又三年,补廪生,到陈州府中学堂任国文教员。不久,重回开封,任河南师范学监。他正准备在教育上大展身手的时候,河南省临时议会成立,议长杨勉斋欣赏他的才华,把他聘为贴身秘书。步入政界。
许钧注定不是从政的那块料,在秘书的位子上干了三四个月,满腹的厌倦情绪,当河南省博物馆四处物色书法部主任时,他软磨硬泡说服了杨勉斋,毫不犹豫地去应聘了。书法部主任还肩负着培养书法人才的任务,这些年里,许钧临池是日课,他把自己学习书法摸索出来的经验运用到教学当中,认为书法要以碑刻打基础。他将学碑过程分成四步走,先学方笔造像,譬如《杨大眼》《孙秋生》《始平公》诸碑,强劲书法骨骼;次学圆笔,以郑道昭的《郑文公》和《云峰山刻石》为主,以丰润肌肤增加神彩;再学方圆并用之笔,如《张猛龙》《崔敬邕》等,来达到书法的形神相融;等完成以上三步,第四步就是学《爨宝子》、《爨龙颜》二碑和《嵩高灵庙碑》,知巧而后守拙,回归本真,回到婴儿的状态,与大自然对话。
1923年3月,康有为应河南督军张福来、省长张鸣岐的“平原十日之约”来到开封。某日黄昏,作为河南金石修纂处主任的许钧拜访了他。交谈不足四十分钟的时间里,许钧的书法理念发生了变化,正如康有为所说,书法得走碑帖融合的道路,许钧认为,这无疑是学书法者的圭臬宝典。许钧晚年创作的书法,以魏碑风骨写米芾、王铎神韵,一洗河南文人书风的酸腐和孱弱。
许钧有七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儿子外,其他的几个儿子在书法上都有着较深的造诣。1934年河南省举办第一届书画展览,参展的九十名书画家中,许钧一家占了三个。长子许敬参入展书法两件,五子许敬武入展四件。稍后,开封金石书画研究社成立,同时举办了一次书画展览,许钧、许敬参依然有书画作品参展不提,许钧的另外两个儿子许公岩、许知非也有作品入展。一时间,许家“一门七书家”的佳话在夷门传扬开去。
整个民国时期,在河南的书坛上,许钧与靳志、关百益、张贞素有“四驾马车”之称。许钧和关百益交往频繁,二人曾同时供职于河南通志局。张钫任河南建设厅长时,在吹台立石碑两通,一通名为《河南农林试验总场纪略》,碑文书丹者是关百益;另一通名为《河南农林试验总场纪念碑》,该碑的书丹者就是许钧。这两通碑嵌存于吹台禹王殿西壁,虽经多年风雨侵蚀,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许钧修撰《河南金石志》,查阅大量先贤金石文献,对文献中涉及的碑碣石刻,凡有疑惑的,碑刻和拓本即使在偏远的山村,他都要跋山涉水跑过去进行核实,找乡村知情人座谈,直到无误后才返回开封。许钧为学严谨的名声不胫而走。1936年6月,祥符县成立修志馆,县长李雅仙高薪聘请许钧出任修志馆馆长,重修《祥符县志》。有整整两年时间,许钧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祥符县志》的撰写上,采访资料、手稿、各类图片等,装满了八大麻袋。1938年6月,开封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之下,许钧离开夷门避难,《祥符县志》中途搁浅。
抗战胜利前夕,许钧迁居北京,住在史家胡同131号。许钧晚年喜欢看一些杂书,有在书眉上随意记些感悟之类的习惯。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翻阅一本从开封带来的旧书,《黄山谷题跋集》,忽然有了感想,他用六儿子给他买的钢笔把感想记在了书页的空白处。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一个纸条从书里飘落下来,许钧很奇怪,捡起来看看,纸条已经发黄,纸条是二十几年前所写,内容与今天所感所记竟然一字不差!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