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傩面师:刀斧演绎的神鬼传奇

2015-11-25 09:23雷虎
环球人文地理 2015年8期
关键词:傩戏雷公咒语

雷虎

自古以来,湘西就是一片神秘的土地,在漫长的岁月中,当地人不仅演绎出了赶尸、下蛊、落洞等传奇,还保存了众多隐秘而独特的民间手艺。为了探寻这些散落的文化财富,作者踏着沈从文的足迹,开始了湘西手艺的寻访之旅。首先,他们前往泸溪,探访那位在当地屈指可数的傩面师,希望通过与他面对面的交流,从那些表情诡异的傩面具中深入流传千年的巫傩文化……

作为“神秘”的代名词,湖南省湘西地区从来未被外界了解透彻过。在沈从文的《湘西散记》中,湘西是一个民风原始的“失落世界”:赶尸、下蛊、落洞等传奇,尽管谁都没有亲眼见过,但湘西乡民却深信不疑。

湘西地区的沅水流域,自古以来就是汉族、苗族、侗族和土家族等多民族混居之地。因为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各种原始风俗得以保存,巫傩文化便是这原始风俗中最为突出的代表。当地居民认为,这是一个人神共处的世界,但高贵的神不会直接与凡人沟通,于是巫和傩这样的“人神中介”就诞生了。但作为神的代言人,不能空口无凭,必须得有信物为证,于是傩面具诞生,并成为其证物。

为了探寻原始而神秘的巫傩文化,我们踏上了湘西这片神奇的土地,希望通过与傩面师面对面的交流,用文字记录下他们亲身讲述的神秘而又令人着迷的巫傩故事,用镜头定格那些表情诡异的傩面具……

1傩面师大隐隐于市

一位推着自行车、戴着瓜皮帽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经过确认,他便是湘西屈指可数的傩面师刘明生。

我们从湘西州首府吉首市坐长途大巴过泸溪县,转乡村巴士朝湘西北重镇浦市进发,一路颠簸两个小时,让同行的摄影师叫苦不迭,黄昏时分,终于抵达浦市。下车后,我们正打算去烧烤摊领略一下古镇气息,但摄影师却被路边另一处“烧烤”吸引了过去——原来,临街的老房子旁,竟然有一老者在旁若无人地烧纸钱!当天不是清明节也非中元节,想到我们现在已处于人、巫混居的湘西腹地,第二天要拜访的还是神秘的傩面师,所有人的食欲瞬间全无!

清晨的浦市镇笼罩着一层浓雾,我们和傩面师约在浦市镇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见面。当我们正猜想傩面师的尊容时,一位推着自行车、戴着瓜皮帽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经过确认,他便是湘西屈指可数的傩面师刘明生。他给我们指了指他家的位置,自己骑上自行车便先行离开了。我们只得扛着装备拼命追赶。正要埋怨傩面师只懂鬼事,不懂人情时,却发现他坐在前方路口的台阶上,待我们走近,他示意我们一起走。此时,我才发现傩面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看到我们诧异的表情,他说:“湘西太潮湿了,多少都会有点风湿,不碍事,一起走吧!”

刘明生家住的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式木楼,而是和城市类似的小区。他家的堂屋几乎无处下脚,里面摆满了长短不一的木料,每块木料的一端都凿刻出了神态各异的人相:有凶神恶煞的金刚,有戴着高帽的无常,有的则只凿出半边脸,辨不出是何方神圣……这些便是刘明生雕刻的傩戏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异常诡异。

2傩面师的缘和命

“我做‘鬼脸壳’的手艺就是那时开始学的,汤师傅说做‘鬼脸壳’只有核心弟子才会传授,我能学成这门手艺是机缘巧合,也是命中注定吧!”

刘明生招呼我们坐下,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他第一次造像是在1977年秋天,那时正值文革结束,湘西的巫傩文化在压抑了十多年之后,民间的傩戏如雨后春笋般开始复苏。那时的刘明生,只是浦市瓷厂的一名美工。那一年,湘西开始兴修庙宇、道观,浦市瓷厂也一下子接到了大量订单。原本是做瓷器的刘明生也被临时调配到塑雕像的新部门。瓷厂为了新项目进展顺利,还请来了专门塑罗汉的民间艺人王子军。王子军虽然是自学成材,却有一手绝活:他雕的罗汉,每一尊都形神兼备。这让刘明生第一次领略到传统造像之美。经过一个通宵的奋战,他照着王子军的做法也制作了一尊。王子军看后,当即收其为徒。

在湘西,巫傩文化像种田吃饭一样平常,造像是一门极好的营生。刘明生跟着师傅学习了9年,出师之后,便挑着开像的家伙当起了游方木匠。游方时,刘明生就像武侠小说里行走江湖的侠客,从不住店,逢观必进、逢庙必住,就连见到土地庙,都要停下来研究土地公公的表情。有一次,他为了画好罗汉,竟然在浦市镇江对岸辰溪县废弃的江东古寺中住了半个月。

刘明生接到的第一个订单,是为湘西名刹奇峰寺雕刻佛像。奇峰寺的“造像总监”是一位年过古稀的雕刻师,名叫汤明泽。看到年轻的刘明生来造像,老人好为人师的毛病就犯了,问道:“雕菩萨,你可知人体比例?”刘明生随口用造像的行话回答:“站七坐五盘三半。”汤师傅看孺子可教,当即出了考题:“黄灵官,左手握九节鞭,右手擒拿乌龙,脚踏风火轮,甚是勇猛。”汤师傅出完考题后扬长而去,留下刘明生站在那里暗自琢磨。刘明生有多年的美术功底,于是马上拿出纸,按汤师傅描述的样子勾勒出黄灵官形象。那时地处深山的奇峰寺周围都是原始森林,他在溪边找了一棵直径有簸箕大的榔树,和村民门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上山顶,就开始用斧头、锯子造像。

盛夏的古寺,无水无电也无现代化设备,全凭手锯、斧头、凿子来雕灵官,一雕就是半个月,他自己的心性得到了极大的磨练。当灵官雕成,所有人都赞不绝口,唯有汤师傅在一旁默不作声。待人群散去后,汤师傅指着灵官对刘明生说:“你雕的灵官勇猛非凡,但你有没有想过,灵官为什么要这么勇猛?”这个问题把刘明生问住了。以往他造像时,形神兼备是最高追求,但至于神像为什么长那样,从来没考虑过。看到刘明生对背后的“所以然”来了兴趣,汤师傅又抛出了问题:“灵官雕好后,你可知道如何开光?开光后又要念什么咒语……”这时刘明生才回过神来,原来汤师傅是想收自己为徒,于是当即下跪磕头拜师。后来才知晓,汤师傅是位民间高手,佛道两教的掌故无所不知,巫傩文化背后的隐秘更是无所不晓,就连写诗填词、篆刻绘画也信手拈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白天开像雕刻做工友,晚上授业解惑做师徒。有一次,汤师傅接到订单,要求做“十八罗汉”,但因为文革,汤师傅的罗汉业务停了十载,再加上寺庙皆毁,要临摹也没去处,汤师傅焦急万分,认为自己晚节不保。刘明生得知后,没过两天就把“十八罗汉”的图纸递到了师傅面前。原来,这十八罗汉,在废弃的江东寺中正好有现成的,他此前在江东寺住了半个月,早把这十八罗汉的造型熟记于心。汤师傅大喜,从此教他更是毫无保留,就连开光口诀都倾囊相授。“我做‘鬼脸壳’(湘西人对傩面具的俗称)的手艺,就是那时开始从汤师傅那里学来的,汤师傅说做‘鬼脸壳’只有核心弟子才会传授,我能学成这门手艺是机缘巧合,也是命中注定吧!”

3刀斧演绎的神鬼传奇

几分钟功夫,地上木屑散落一地,木胚上雷公的脸也逐渐从平面变为立体。最后,只听两声轻脆的“叮、叮”声响,雷公的眼型便显现了出来。

讲完自己的故事,刘明生从堂屋里搬出一块已经雕出模糊脸型的木料,准备演示如何制作傩面。他说:“傩面的木料没有太多讲究,一般就地取材。因为戴傩面的都是普通百姓,太名贵的木材没必要,也没人要!”刘明生一边把面具粗胚固定在案板上,一边自嘲:“外人把傩面师看得很神秘,我们湘西人可不这么认为,抛开傩戏,傩面师其实就和木匠差不多!”固定好粗胚,刘明生拎出工具箱,拿出锯子、斧头等大件摆在地上;刨子、锤子、斧头等中件放在案板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圆凿、方凿、油刷、调色板等小件则放在右手边。“你姓雷,我今天就雕一个雷公吧!”说着他就拿起笔刷在木质粗胚上画了起来。刷刷几笔,木胚上就出现一幅似人似鸟的漫画像。看完之后,我对好友说:“雷公名字虽然威风,可是长得有点惨不忍睹啊!在《西游记》中,孙悟空经常被骂成‘毛嘴雷公脸’,你看和这像不像?”刘明生画得不够精细,用粗陋、夸张来形容都不过分。

他笑着回答:“在古代,傩祭是驱鬼逐疫的仪式,而傩面则是傩祭时的主要道具,傩祭是全民参与的,按规格不同,有‘天子傩’、‘国傩’和‘乡傩’之分。‘天子傩’为天子专用,‘国傩’参与者为王公贵族,而‘乡傩’的主体则为下层百姓。‘天子傩’或‘国傩’后来慢慢发展成‘雅文化’,而‘乡傩’则慢慢沦为‘俗文化’,泸溪傩戏便是‘乡傩’的一种,看傩戏的都是乡里乡亲,太精细的东西他们体会不了,所以傩面的造型越夸张,雕工越粗陋,反而越能引起他们共鸣。”听完之后,我们瞬间便明白了。

刘明生左手握凿,右手抡锤,手起锤落,木屑横飞,几分钟功夫,地上木屑散落一地,木胚上雷公的脸也逐渐从平面变为立体。最后,只听两声轻脆的“叮、叮”声响,雷公的眼型便显现了出来。当刘明生拂去木胚上的木屑,再贴上傩面纸时,凶神恶煞的雷公一瞬间就出现在我们眼前。雕好雷公脸后,刘明生从屋里端出一个搪瓷脸盆,把地上的木屑都放进脸盆中生火。待火中生起青烟时,刘明生把刚雕好的傩面凑到青烟上。看到这个,我开玩笑地问:“这是雕傩面的仪式还是让雷公‘吸烟’?”刘明生笑着回答:“的确是让傩面‘吸烟’,但你把这一行想得太过神秘,这可不是什么仪式,用烟熏,一是为了防腐,二是让傩面看起来更有生气!”他把傩面按在火盆上,烤一两分钟换一个位置,烤了10分钟,看傩面里外都熏得泛黄后,才把傩面摊在案板上冷却。接着,他端起调色板,不紧不慢地调色,调好色,左手拿起傩面,右手拿上画笔,就像京剧演员画脸谱一般给雷公“化妆”上色。傩面上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要涂上一层底漆,待底漆干了后,再往上加一层……仅给傩面上色这一道工序,有时就要持续两三个月。好在傩面颜色往往都比较单一,要么大红要么大紫,像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这些往往都不用上色,只需要刷上几层桐油就可以了。刷完漆、上完油,装上佩戴用的带子,面具的制作就算完成了。

4从娱神到娱人

我问:“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啊?”刚说完,屋内的白炽灯亮了,我“啊”的一声尖叫,看到房间的四壁上,挂满了各式凶神、恶煞、阴森、扭曲的傩面。

对于傩面师,面具制作的完成并不代表傩面的完工。傩面作为沟通人神的道具,是会出现在傩祭仪式上的,因此还需最后一道流程——开光。其实,不仅仅是傩面,在湘西,任何神像都需要开光。而且,不同的神像开光还需要念不同的咒语。我们恳请刘明生好人做到底,给眼前的雷公开光。他摇了摇头:“开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哪能说开就开啊!”但他似乎又不忍让我们失望,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给我们念一段傩祭时的咒语。接着便唱到:“祖师为我敕灵鸡,本师为我敕灵鸡,你未敕是凡间鸡,敕了化成开光鸡,点天天清,点地地灵,点人人兴旺,点神神复兴,点了凶神恶鬼慢走不停留……”我小心翼翼地掏出录音笔,准备录制一段,可刚录没多久,念咒语念得正兴起的刘明生看到了,他马上停止念咒,让我不要录音。因为在他看来,这些辟邪驱魔的咒语,是傩面师安身立命的本领,不能轻易让外人知晓。我关掉录音笔,继续听着那些云里雾里的咒语,见我们听得入神,刘明生念到一半的时候,说要给我表演一段傩戏,拿起电话就开始约傩戏戏友。趁他打电话的功夫,我偷偷地百度了一下咒语的关键词,完整的咒语瞬间就显示在了手机屏上,这咒语名为《敕灵鸡咒》,是道家神像开光、民间安葬时必念的咒语——现代科技就是这样不懂风情,轻而易举就把傩面师的骄傲和神秘撕得粉碎。

雷公面具成型后,刘明生站起来,拿着傩面一步一跺地朝另一个房间走去,当我们跟着他走进去,看见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我问:“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啊?”刚说完,屋内的白炽灯亮了,我“啊”的一声尖叫,看到房间的四壁上,挂满了各式凶神、恶煞、阴森、扭曲的傩面。我惊魂未定地听着刘明生讲“:这是我的傩面陈列室,罗列了六、七十件傩面,有牛头马面、小鬼判官、黑白无常、十二生肖、三十六天罡,也有雷公、电母和风神,还有地藏王菩萨和十八罗汉……佛家、道家神像皆有,苗、土家巫术人物也不缺。”我们走进这房间,如同走进了一个众神集聚的世界。

“这是祭祀面具,这是开山面具,这是跳香面具……不同面具有不同功能,有的驱鬼,有的逐疫,有的用在傩戏和祭祀等民俗上……”刘明生站在挂满傩面的墙边,每拿起一个傩面都滔滔不绝。正当他讲得兴起,门开了,走进一位身着红色戏服的中年妇女,她便是刘明生请来给我们跳傩戏的“傩友”。见面后,两位“傩友”心领神会地点头,她拿起电母的傩面戴上,左手递给我黄色的傩戏戏服,右手递给我雷公的傩面。我换上戏服,戴上傩面,瞬间化身为雷公。刘明生从柜子里取出一把二胡,拉起了诡异的音乐,“电母”挥动着双手,跳起夸张的舞步,我也跟着“电母”的步伐开始学步。“动作更夸张点,不要拘束,你可以想象你是原始人,当你耕田、狩猎或劳作归来时,一群族人正围着火堆欢庆丰收……”刘明生一边拉着二胡,一边指导我如何跳傩戏,嘴里还向我们讲述傩戏的来源。从他的口中我们了解到,傩戏其实是人类祖先自然崇拜的残留,也是先辈生活场景的再现,最开始只是人类取悦神灵的一种仪式,后来慢慢演化成娱神娱己的活动。其实在我们看来,65岁的傩面师刘明生已经将傩戏的娱神娱人展现得淋漓尽致——他集聚了一帮巫傩发烧友,组建了一个傩戏班子,逢年过节就到湘西各地演傩戏。

最后,刘明生说:“我不知道我会影响多少人对傩戏的看法,但起码我影响了我的家人。我孙女在我的影响下学了民俗艺术专业,有我这个傩面师爷爷,她引以为傲,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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