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经历的离别很多,但是每一次离别总会有一些东西留下来,永远积淀在生命里,仿佛流光刻划在墙壁上的苔藓,不能作假,也不会消失,让我知道自己生命的深处,是存着很多人的托付的。
初中的时候,我上的是一所极其普通的中学——北京110中学。我成绩不好,长得不漂亮,性格也很内向。所幸,我遇到了王德芳老师。他是我的语文老师,一口四川话,口音和他的烟瘾一样浓郁,落拓不羁,一下课手中就不离一个红色的有机玻璃烟嘴。王老师写得一笔极其漂亮的粉笔字,那是我记忆中最漂亮的粉笔字。他从北京大学毕业的那年刚好赶上“文革”,本来考上了北大研究生,却在实习时就留在了普通中学工作,之后再也没能回去。
王老师年龄并不大,但是显得挻苍老。王老师一直认定我在文科上是有些天分的,每次上课,他都要专门给我带沓课外材料.:“你回去要把这些背下来,下回我要考你。”
一天,王老师带我去他家,给我看一些辅导资料。放学以后,他骑着自行车,我跟着他一直到了南锣鼓巷。在大杂院里,他的家只有两间低矮的小房。
我进去的时候,师母正背对着我们,坐在小马扎上缝被子。王老师对师母说:“我带个学生回来了。”师母回头一笑,西斜下去的太阳照在她的脸上,那一瞬间,我真无法想象,一个在小平房里缝被子的女人可以美得让人如此惊诧。师母站起来打了个招呼,给我端来一杯水,举手投足之间,仪态娴淑。
王老师说:“我之所以带你到家里来,是要给你看这些东西。”他指指狭小的房间里靠墙一面带很多抽屉的柜子,好像中药店的药柜。王老师把抽屉拉开,中间一根细铁条穿满了用漂亮小字写的活页卡片,可以随时补充。那时的情景,在电脑完全取代了读书卡片的今天,依旧鲜明真切。十三岁的那个傍晚,在那间破败的屋子里,我突然懂得了文化人生的含义。
王老师深吸一口烟:“于丹,你要学习做卡片。”他始终用红蓝两色圆珠笔,红笔写标题和标注,蓝笔写正文,做出来的卡片每一张都像艺术品。
当时刚刚开始恢复高考两三年,王老师叹着气告诉我:“我可能会一直在这个学校教书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亲手培养一个考上中文系的大学生。这个心愿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一年之后,高中可以用考试成绩择校了,我考上了北京四中的文科班。妈妈去给我办转学手续的时候,王老师拉着她的手就流泪了:“大姐,我的梦想又幻灭了!这么多孩了,我花心血最多的就是她,她一定能上中文系。但四中真是个好学校啊,我没有理由耽误孩子,你送孩子去上四中吧。唉,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再遇到一个这样的孩子!”
其实,那时候我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学生。除了当过语文课代表,一直都很边缘,只有王老师一直特别地肯定我。
考上中文系以后,我的成绩一下子上来了,忽然变成了一个自信满满的学生。当时是文艺美学最流行的时期,我从大三的时候就确定报考文艺美学研究生,做了大量的准备。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得知王老师肺癌晚期。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弥留之际,薄薄的被单底下几乎看不见人形,只露出一张蜡黄的脸。当时,他才五十多岁。师母告诉我:“他已经有一个星期不能说话了,但是你说话他听得见。”我上前拉住他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嗓子里呼噜呼噜带着浓重的痰音,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我还能对他说什么呢?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说不出话,而我的话和泪都哽在喉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想起了他当年用四川话念的那些李太白、苏东坡的诗词,我想起了他给我留的课外作业,我想起了他家里的读书卡片……这是用生命提携过我的老师啊!我觉得要对老师做一个实在的承诺,忽然就说出一句:“老师,我考古典文学的研究生!”我是一瞬间作出决定的,因为这个承诺,我改报了古典文学研究生。
王老师忽然特别有力地抓住我的手,用浓浓的痰音挤出来一个字:“好。”
后来,师母告诉我,这就是他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字。
(赵丽娟摘自《滨海时报》2015年4月10日)